宮本武藏,5 島原之卷 焰之窗
2024-10-08 22:24:00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被認為是前將軍足利義昭孫女的由利公主,決心為天主教徒孤兒盡力的時候,武藏的義子伊織已秉承小笠原侯的密令,潛進長崎。
伊織先去拜望了琵琶法師森都。
森都雖然沒有證據,但他確信由利公主和伊織是血脈相連的姊弟。
因此,當伊織說想去拜訪公主的時候,森都內心不禁湧出一股暖意,回答說:「那公主一定非常高興……」
森都說著連連眨眼。
伊織接著說下去:「公主能離開江戶,父親必定非常高興,但父親不希望公主長期留在長崎。火已經在長崎燃燒,父親深恐那火也會在公主的心裡燃燒起來。」
森都驚愕得張大眼睛,料想不到武藏竟如此為公主設想。不過,正如武藏所料,那火確已在公主心中燃燒,而且自己也助了一臂之力。森都懊惱地搖了搖頭。
伊織看他的樣子,不禁尖聲問道:「森都!公主有危險,是嗎?」
森都急忙回道:「沒有,公主沒有什麼危險。不過,公主內心已經燃燒著熊熊烈火。火里包藏著泉涌般的智謀,也滿含著不懼死生的勇氣。伊織先生,快,我們快去見公主。」
森都起身,兩人即時走下草庵的山岡,穿過市街,趨訪公主。
站在門口,兩人請求通報,使女說:「師傅剛剛出門。」
「到哪裡?」
「坐轎子去見奉行老爺了。傍晚才能回來。」
距傍晚還有一段時間。
「就請你轉告說,有個名叫伊織的來過,今晚再來拜望。」
說完,兩人就離開了。
「所說的奉行就是神尾內記吧!據說,天主教徒和外國貿易商都畏之如虎,公主以前就跟他常有來往?」
伊織邊走邊問森都。
「那也不是,以前並不認得……奉行很了解公主的實力,才為天主教的事來求公主幫助。」
「那,公主的意思呢?」
「這我可不知道。不過,公主今天去見奉行,內心大概已經有了打算。」
「是嗎?不知道奉行對公主究竟有何期待?」伊織不安地問。
二
森都嚴肅地回答伊織的問話。
「奉行希望能夠不用刑罰就使天主教徒改變信仰,安定民心。幕府嚴刑對付天主教徒,不但引起一般人的責難,也使人心動搖,最後甚至會引起暴亂。所以想用懷柔政策,收攬人心來緩和一下。奉行也許得了伊豆守的密旨,似乎注意到公主最適合擔任此一任務。」
「不錯,公主的確是最恰當的人選,但這麼一來,公主豈非成了幕府政略中的傀儡?」伊織加強語氣說。
森都搖頭說:「不然,現在的公主絕不會是傀儡。公主如果接受奉行的請託,也一定是基於崇高的人道立場。而且,公主智略高人一等,也許會反過來操縱奉行呢!」
伊織默然點頭。
「嗯,不錯。但父親擔心,這樣會使公主更陷於不幸。」
「伊織先生。」
森都停下了腳步,以嚴肅的口吻說:「公主在這以前已經很不幸。我知道武藏先生擔心公主,但我不以為公主像現在這樣下去會幸福。以教授茶道終其一生,怎能說是幸福!」
伊織慌忙說道:「呵,父親是希望公主能到肥後的熊本去。」
「縱使到熊本去,還不是寂寞地過日子!」
「這,這……」
伊織遭受森都意外的駁斥,訥訥難言。
森都放低聲音,繼續說:「伊織先生,要使公主幸福,只有一個方法,你知道吧?」
伊織沒有回答,默默行走,不久,低聲說道:「你指的是父親?」
「是的。公主傾心武藏先生。當然,這不是世俗普通的戀慕,武藏先生高邁的精神早已震撼公主的心魂。但,公主十分了解武藏先生的孤高,心底話始終無法傾吐。然而,愛慕畢竟是愛慕,若不能一了相思情,就會陷於不幸。如果武藏先生能夠接受公主的情意,公主馬上就會幸福。」
伊織又默默行走,過一會兒,嘆息說:「父親……大概做不到!」
三
由利公主和長崎奉行神尾內記的密談已進行好幾個時辰,仍未終止。公主以激越的口吻說:「如你所望,我會嘗試讓被捕的天主教徒改變信仰。不過,我的目的是從酷刑之下拯救幼小的孩子,把他們接過來撫養,如果這點不能答應,就沒什麼好談的了。」
「噢,噢,公主!話不要說得這麼絕。這要看父母的罪狀和孩子的年齡,最好,一切按照法庭審判的結果來決定。」
「不行!十歲以下的孩子要無條件讓我領養,十歲以上十六歲以下要看我的判斷」。
「那,那我的任務……」
「不會妨害你的任務。」
「那麼……」
「奉行所和我正處於敵對關係。我用一切方法奪取孩子,你可以用一切手段來阻止。」
神尾內記瞪目驚視。
「這太過分了……」
「哈,哈,哈。」
公主突然笑了起來,改變語調說:「神尾先生,這是開玩笑……如你所說,一切全看你的審判來決定。我領養孤兒的住家可作為奉行直接統轄的孤兒院,不過我希望你要信守諾言,絕對不許衙役進入孤兒院。」
神尾勉強答應。
「好,我答應。如果以領養天主教徒孤兒作為奉行的業務,町人(1)一定會認為這是幕府恩威並施的德政,大家都可以鬆一口氣。我希望藉此機緣收攬人心。」
「嗯,那就請儘快找房子……」
「立刻就去找。」
公主決定設立孤兒院,作為緩和彈壓天主教徒的方針。這樣一決定,公主再也沒有遲疑,黃昏時分,心情愉快地回到寓邸。使女傳言說:「有位名叫伊織的先生,跟座頭先生一塊兒來過。」
「什麼,伊織先生?」公主失聲道。
「是的,他說今晚要再來,然後就走了。」
「噢……」
伊織到底有什麼事到長崎來?公主覺得很奇怪,焦慮地等待著。武藏會不會也一道來?她心怦怦作跳。
四
入夜,伊織與森都再度叩訪。公主和伊織雖無證據證實他們是姊弟,森都也難以出口,但兩人之間已隱隱流露出骨肉手足之情。
彼此互道別後情形之後,伊織半試探地說:「公主,我奉殿下密旨,到長崎來采查天主教徒的動態。」
公主道:「伊織先生,以後別叫我公主,就叫由利吧。」
接著,言歸正題道:「我覺得這是很有意義的工作,幕府現在的做法無法消滅天主教徒。以武力抗拒武力的時期,一定會降溫。」
「就在長崎這地方?」
「是的,現在,長崎好像已經出現了用武力對抗官吏的天主教徒,甚至很可能會引發大暴動。暴動的都是一向溫順隱忍的老百姓,自古以來莫不如此。一般說來,町人都依恃領主的權力,不會團結一致,反抗領主。」
「說的不錯。」伊織很佩服公主的見識。
「不過,公主,呵,不,由利小姐,我覺得暴動對幕府實在不幸,不知有無防患於未然的方法?」
公主含笑回答道:「這是男人的想法,搞政治的男人……」
公主迅即表情嚴肅。
「伊織先生!在日本,甚至全世界,都不許女人參與政治。然而,女人卻超越政治,袒護窮人和可憐人。作戰的時候,女人都願不分敵我,看護傷患。伊織先生!近來,我對天主教頗感興趣,但這不是政治問題,是愛的關懷,對那些根本無罪而陪父母一起被殺的天主教徒孩童,還有那些失去雙親流浪街頭的孤兒,我不能袖手不管。」
伊織深深頷首。公主的心境既已成熟至此,父親應該可以放心。無論愛有多深,既然不能成為夫妻,彼此只有各行其道。
伊織不知道公主用什麼方法保護天主教徒的孤兒,也不知道她跟奉行談些什麼,但卻加強語氣說:「由利小姐!我很了解你的心意,願你奮鬥到底!」
五
「我會的。我要模仿武藏先生,走我自己的路!」公主目光輝耀。
公主生命之火似已開始躍動。昨日以前活在公主心中的武藏,是悠然孤高的沉靜影像,現在卻變成火焰高燃的戰鬥圖像。
伊織由衷敬佩公主,認為她是與父親武藏同樣偉大的女傑。
「我會把由利小姐的心意向父親報告,父親一定也會了解。」
「請你告訴他,我要以女人的方式奮鬥,絕不虛度此生。」
「知道了,由利小姐。我伊織決定以凡人的方式奮鬥到底。」伊織也用力地說。
一直傾聽不語的森都,臉泛紅潮。在這偉大姊弟的談話中,他似已感受到溫暖的骨肉親情。
公主驀然望著森都,說:「森都先生,此後的我已不是公主,而是夜叉了,也許會給你添麻煩呢!」
森都有點著慌。「不,公主!你開玩笑……」
「不,不開玩笑。我大致已知道你的工作。我無意跟幕府作對,才答應和奉行合作,但我跟天主教徒必須友好相處,這或許會讓奉行苦惱,給你添麻煩。」
森都連忙說:「公主!我雖參加公主和奉行的會談,可非奉行的屬下。不管公主做什麼,我絕不干預。公主,請別顧忌我,放手去做!」
「那我就放心了……不過,對你,我還有一件事很擔心。」
「是什麼?」
森都傾身靜聽。
「聽人說,天主教徒已發覺你的身份,正要取你性命。」
公主由衷關懷。森都卻意外地發出豪邁之聲,大笑:「哈,哈,哈!」接著說道:「公主!這件事,請放心。森都雖老,也不比天主教徒蹩腳武士差。縱使不如他們,死亦無憾。」
說完,森都又笑了起來,似乎為了表示以前曾經是武士,他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六
在這之前,由利公主從霞駒之助透露的口風中,知悉天主教徒的武士已經刺探出森都的身份,要取其性命。
公主的憂慮迅即成為事實,當晚,伊織和森都離開公主寓邸,並肩走下斜坡,穿過大街進入胡同,旋即來到石橋。
就在這時候,突然從陰影中跳出十四五個覆面漢,擋住兩人的去路。森都止步,偽裝迷糊的樣子問伊織道:「是誰呀?好像有人阻道?」
「唔,十四五個蒙面漢。」伊織沉穩地回答。
「有何指教?」森都向對方發話。
這時有個覆面漢無禮地走過來:「跟座頭森都有點事要解決!」
「噢,跟我?」
「可惡的鷹犬!現在全明白了,你這個藏在盲座頭陰影里,長期做幕府密探,探尋我們天主教徒秘密,賣給幕府的惡徒!今天讓你在這兒受天罰!」
一個覆面漢向森都厲言指責後,轉向伊織和緩地說:「我們不知你是誰,殺座頭的理由已如上述。若非衙役或座頭一夥,願你置身事外。」
於是,森都搶先說道:「啊,還算懂事!這先生既不是我這一夥,也不是衙役,可不能亂來。敵人只我一個!」
森都從容地說完,驀地大聲吆喝道:「來吧,賣國賊!」
接著,他向前跨步,盲眼射出怪光,赫然張開。霎時,那覆面漢悲鳴倒地。森都手杖向前遞出,撞刺其面。
「喂,小心!殺!」
其餘的覆面漢口中高喊,拔出大刀。
「哈,哈,哈!邪魔外道,找死!」森都挺身嘲弄。
「閉嘴!」
兩三個覆面漢同時砍來。森都的手杖輕快地撥開大刀,伸向三人的臉部和頸部,一齊把他們刺倒。
「吃緊!退!」聲音從背後傳出,覆面漢立時逃開。
七
伊織為森都的巨變深感驚訝。座頭平穩的舉止霎時變成猛虎般勇猛,著實意外,而那雙盲眼閃閃發光,更使伊織吃驚。
「難道是裝瞎?」
被森都手杖擊倒的覆面漢爬著逃逸而去。森都目不轉睛地目送他們,之後猛然轉首對伊織說:「伊織先生,獻醜啦!」
他的眼睛又回到原來的樣子,一眨一眨的盲眼。
「哦,不,幹得好!」
「獻醜,獻醜!」
兩人若無其事般向前行走。過一會兒,伊織問道:「森都,你不是瞎子吧?」
「是真瞎!你知道,我本來就很機靈,以前就靠這一點才做了武士。也因為這樣,我才能跟沒瞎一樣行動。」
「可是,剛才,你的眼睛仿佛散出了明亮的光芒。」
「哦,這是氣勢所致。不過,伊織先生,我本來終生不想觀看這粗莽的社會,準備悠遊到處行走……」
伊織感慨地說:「唉,森都,你要長期藏在盲眼之後,不露出真面目,可真不簡單哪!」
「真不好意思……這社會不是可以一直自由自在假冒下去的,我大概也需要繳年貢了。」森都自嘲般笑說。
「不過,千萬小心哪!」
「當然,天主教徒知道我的身份,這也是我的秘密的一部分,請別擔心。呵,伊織先生,由利公主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唔,我有同感。」
「她見識高,認為暴動的徵兆全在百姓,確有見地。暴動大概會真的發生,島原的領主松倉父子正是足以引起暴動的人物,他利用幕府彈壓天主教的政策,在領地內苛斂誅求,極為暴虐。」
「真的?太可惡了,你向伊豆守報告了沒有?」
「沒有。天主教徒最強的地方就是不抵抗。不管怎麼迫害,他們絕不反抗,而且樂於殉教。對此,奉行亦束手無策。如果照這樣不抵抗長期堅持下去,不久,幕府也會崩潰,天主教徒會贏得勝利。」
森都表情嚴肅地繼續說下去。
「所以,要消滅天主教徒,必須給他們武器,讓他們結黨起事。伊織先生,宗教之強乃在於攫住人心,若靠武力,它的力量就要減少一半,佛教也一樣。伊織先生,我毫無理由地厭惡耶穌,希望把天主教從日本驅逐出去。所以我靜靜地等待他們暴動。也因為這個緣故,我才不向伊豆守報告任何事情。不過,像伊豆守那樣的人物,一定懂得這點。我猜想,他可能有比這更深密的見解。」
「什麼更深密的見解?」伊織乘興問道。
「等待天主教徒起事,而後一舉加以殲滅,兼向外國顯示幕府的威力。」
「真是高見!」伊織點頭。
「不過,外國傳教士卻害怕天主教徒武力暴動,現在正隱藏各地,壓制不平分子了。但是,憎恨德川的豐臣遺臣卻極力煽動這些不平的天主教徒。此外還有像由利公主這樣從人道立場展開活動的人。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國也因為窺伺日本的資源,彼此角逐。伊織先生,往後的情勢越來越有趣了。」
「唉,真是千奇百怪,複雜錯綜。我的工作也真不單純。」
「伊織先生,明晚,我們在約定的地方見面。」
「好,麻煩你了。」
伊織在途中向森都告別,向旅寓走去。轉到明亮的大街上,摩肩而過的四五個浪人武士,不住地打量伊織的背影,低聲道:「喂,是剛才那個傢伙。」
「什麼,是那個?那是武藏的養子宮本伊織呀!他若袒護森都,那可難纏。」
「那,我們現在乘機把他擺平?」
「這可不簡單,他已得武藏真傳,又有實戰經驗,本領是第一等……五月的御前比武,跟荒木又右衛門斗個平手。」
「如果來個以眾擊寡?」
「烏合之眾有什麼用!」
「用短槍?」
「唔,我們好好商量。」
「總之,先探查他的寓邸?……」
他們若無其事地尾隨著伊織。
八
浪人武士查明伊織寓邸後即行離去,伊織根本沒有發覺。第二天早上,伊織參觀港埠附近沿海的市街。長崎果然不愧是日本對外的櫥窗,港灣內停泊著荷蘭和唐人船(2),市街的景致、商店的裝潢全是異國情調,給人一種清新明晰之感。向南走下斜坡,過橋來到海街道,一個年輕的武士突然從身後擦肩前行。就在這時候,他將一封信遞到伊織手上,往前奔去。
「奇怪!」
是個完全不認得的年輕武士。
伊織即刻把信揣在懷裡,走進唐人街外的大德寺,四顧無人,伊織把信拆開,信上寫著:
急筆僅奉數語,敝人系與宮本武藏先生有師徒之約的雷電源太郎之子源之助。昨晚探知,有人將於某地襲擊先生,可能使用短槍,切莫大意。師門因緣,謹先通報。再者,父親源太郎因系天主教徒,已仙逝多時。
字跡顯得潦草。伊織曾從武藏那裡聽說過雷電源太郎,所以心中有點難過。對襲擊一事,伊織深感源之助的厚愛,但內心絲毫不為此事所動。
伊織受過武藏嚴格的訓練,每次出外,均如身處敵陣,但他已習得悠然大步而行的涵養。受短槍襲擊,他並無應付方法,不過,內心仍有臨機應變、脫離危險的信心。伊織自不會因此而使行動受到牽制。想到敵人本身,再考慮一下與森都的關係,他想對方大概恨到須用飛武器來襲擊自己,才能釋恨。不過,伊織並未覺得特別困擾。
黃昏回到寓邸之前,一切都平靜無波。晚飯後,伊織如約赴深堀,深堀是郊外的漁村。森都邀他到漁村來看看天主教的情況。
伊織注意前後,森都曾事先提醒,別為他人所發覺。他不懼雷電源之助所提的襲擊之事,卻很看重森都的警告。他悠然地向前走去。
九
不久,伊織發覺有四五個武士尾隨身後。越往前行,人數越多,最後終於聚集了三十人左右。
「嗯,大概甩不掉啦!」伊織自語。走到人煙稀少的小胡同空地上,伊織停步,突然回身,簡潔地問:「人還沒聚齊吧?」
「噢……」
他們受此突襲,不約而同往後退了一步,一齊手握刀柄。
伊織逐一盯視他們的臉,說:「先警告你們,我是小笠原信濃守的家臣宮本伊織。奉主公之命到此地,理應無仇人,若認錯人,後悔的可是你們!」
伊織的目光尖銳地盯著對方。
「噢,原來還有面熟的人呢!」
伊織微笑。一夥中有個浪人背著臉,他在江戶曾拿岩田富岳的信給伊織,受伊織閃電一擊,跌坐地上。
「呵,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哈,哈,哈!」
伊織張口大笑:「江戶的仇,要在長崎報,是嗎?你們真不要命了!」
「閉嘴!」為首四十歲左右的武士終於開口說話,「不必多說,納命來吧!」
「哇,哈,哈……笑死人啦!」伊織再度大笑,旋即扭腰大喊,「唉!」
咻!一道閃光從手中掠起。
「啊!」
右邊船老大般的人仰空倒下。
在這剎那,伊織騰空襲來,從這人懷裡取出一支短槍,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一伙人嚇得往左邊逃。
伊織把短槍揣在懷裡,手撫腰間大刀。
「你們想走啦?」
一伙人作勢欲逃,步步後退。
「走……」
伊織往前踏出一步。這夥人再也忍不住,轉身逃逸。
十
伊織從躺在地上的那人身上拔出懷劍,從原路直往深堀奔去。伊織離開小倉時,武藏曾一再囑咐非萬不得已絕不可輕易傷人,以免種下仇恨的種子。
所以,伊織今天也以不隨便殺人為原則,而且獲得相當成果。他並非事先就有所準備,在尾隨者愈來愈多時,伊織採取了閃電一擊的戰法,因為敵人用的是短槍,他想,先擊倒用短槍的人,即使不用刀也可把敵人震住。
於是,伊織驀然旋身,使敵人突然止步,然後邊說邊探查懷有短槍的人。槍雖短也有一尺二三寸,很容易辨識。伊織見右邊那人懷中鼓起,立刻察覺,擲出懷劍。這正是武藏乘敵之虛的戰法。
跟森都約定的場所是在深堀前松林中的小廟。伊織悄悄繞到裡邊,森都已等在那裡。兩人默默穿過松林,走進農舍,到了裡間,森都讓伊織裝扮成漁夫模樣。
「伊織先生,等下如果要叫名字,我就叫你伊藏先生,時間還多得是,好好休息一下,馬上就會有事。」
「知道了。森都……」
伊織這時才把剛才遭受襲擊之事告訴森都。
森都抱歉地說:「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他們一定因為我的關係才對付你。其中也有富岳的手下,江戶浪人顯然已參加了天主教的陣營。伊織先生,今晚你可看個仔細。」
夜漸深。
森都迅速換了裝,也裝扮成漁夫的模樣。
「伊織先生,我們該走了。」
「伯伯,我陪你一起去。」
兩人輕聲說著,離開了農舍。入深堀城一看,路上空無一人,只有幾家人家點著燈。前邊有間黑色的二層建築物聳立著,門前掛著「商人住宿」的吊燈。
兩人從後門進去。
森都拉開廚房的門,飯廳昏黃的燈光流瀉而出。
走廊旁邊是樓梯,兩人放輕腳步登上樓梯,繞過走廊,進入一間房間。
「請坐,還有時間。」森都輕聲說。
房內已放著火盆,鐵壺滋滋作響。茶具也一應俱全。森都輕巧地倒了茶。
十一
森都啜飲著茶,從從容容地小聲說道:「這旅館的主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其實是我放的間諜,而且也跟奉行商量好,絕不輕易搜查這家旅館,因此對天主教徒來說,這是唯一安全的聚會所……」
伊織僅頷首傾聽。
過了三十分鐘。
傾耳細聽的森都伸手把火盆輕輕挪開,榻榻米上露出三寸見方的小洞……在這並不高雅的建築物中,二樓的地板就是一樓的天花板。
「你來看看。」
伊織把眼睛靠近小洞,在蠟燭的照耀下,八疊大的房間依稀可見。
「還沒有人,不久就會有人來了。我是瞎子,只用耳朵聽。」森都微笑著說。
又過了兩三分鐘,從下面傳來了踏上榻榻米的聲音和小聲談話的聲音。伊織再把眼睛移向小洞。從上面往下看,視線不太清楚,總之,是兩個年紀相當大的武士,接著,有十四五個武士、町人、農夫擠上來。最後進來的是穿黑衣的紅髮外國人。
這外國人可能是傳教士,他誦畢祈禱文,大家齊唱「阿門」,書了十字。
「現在開始談吧!」
外國人旁邊的白髮武士說:「先由小左衛門先生報告島原方面的情形。」
坐在角落裡五十歲上下農民模樣的人興奮地說:「以前已經詳細報告過了。領主越來越殘暴。催租尤其苛虐,最後甚至把女人剝得精光,綁著雙腳,倒吊起來逼租。」
「全是信徒嗎?」
「呵,不,只要是滯納的農民,跟信徒的遭遇沒有兩樣,正因為這樣,信徒已越來越多。」
上座的老武士嘲弄地笑著說:「由於天主的保佑,時機已逐漸成熟。請天草的大矢野作左衛門先生報告一下。」
「我……」
跟傳教士相對而坐,年過四十歲的健壯武士以尖銳的眼光環視在座的人。
十二
作左衛門以沙啞的聲音說:「天草也跟島原一樣,代官寺澤對農民的苛斂誅求已達於極點。暴政若長此以往,島民大多要坐以待斃。然而,不問信徒與否,島民怨怒之聲已遍布全島,執兵器起事,勢所由至。」
坐在角落裡的年輕商人向左衛門說:「長老,當地信徒傳說,天草島已出現一個天生得神寵,能行奇蹟的少年,不知是真是假?」
「這是真的,大矢野村莊屋益田甚兵衛的十三歲兒子四郎,就是這個傳說中的少年。去年以前,他只不過是個平平凡凡的村童,今年正月三日,蒙受上帝啟示之後,即以上帝的聖名施展無數祥瑞,深受村民敬仰。」
「聽說,能不學而讀四書?」
「不錯,他能順暢地讀完四書五經,使大家不由得張口結舌……」
「據說,能從天上叫下鴿子,在他手上生蛋,然後從蛋中取出經文,是不是?」
「是的,的確是如此,經文說,日本不久將變成天主教世界。」
「又聽說,手上一旦拿了劍,大人也敵不過他?」
「不錯,劍法高深莫測,本領高強,連武士也遠不如。預言說,不久即將持劍蕩平冒犯上帝的幕府。」
「哦!」
一座皆發出驚嘆之聲。接著,穿黑衣的武士以高亢的聲音說道:「這名叫四郎的少年是上帝差遣到日本來推翻德川暴政的天使。遲一日,德川基礎便鞏固一日。我想儘快呼籲怨恨德川的天下浪人,早日起兵。前天,江戶的同志已遣使帶來信息,聲稱只要我們決意起事,他們將大力支援。」
從樓上小洞窺視的伊織,發覺說話的人正是剛才襲擊自己的浪人群中的一員。
他接著又激昂地說:「各位,戰鬥已經開始了。我們已襲擊座頭森都和宮本武藏的養子伊織,作為此戰的開端。」
這時,紅髮傳教士沉靜地開口說話,也許年紀已經相當大,頭頂圓禿,聲音也有點顫抖。
十三
傳教士聲音雖顫抖,卻以嚴肅的日本語說道:「我要告訴各位,天主教徒是上帝忠實的傳人,不論什麼場合,都絕不能拿武器傷人。主耶穌基督生於猶太之國,宣揚上帝之愛時,猶太的國王也跟現在的幕府一樣欺壓窮人,使他們陷於塗炭之苦境,但基督絕不要求窮人拿起武器來反抗。相反地,他卻自背十字架,承擔所有人的罪。在日本也有成千成萬的天主教徒遵從主的教誨,被釘上十字架,流了可貴的鮮血。這種血才是勝過千萬般武器的力量。幕府跪伏神前的日子不久將會降臨。各位,我們踵繼其後,絕不能使他們的血白流。」
商人信徒都虔誠地畫了十字,喝聲「阿門」。
可是,武士們卻露出不滿的表情,面面相覷。傳教士旁邊的老武士以粗暴的語氣喚聲「神父」,接著就說:「我們已經忍無可忍,已經受夠,我們不要在忍耐中流血。反正同樣是流血,我們要跟幕府戰鬥,推翻暴政,救民之苦,推廣上帝之道……這難道違反神意?」
「不管推翻暴政多正確,但這是大名和武士的任務,不是基督之道。」傳教士沉靜地安慰。
「神父,你說的不錯,但以前信仰上帝的大名早已被德川的聲勢屈服,成了背教者,沒有一個願意挺身而起,糾正幕府的暴政。現在,人民正坐以待斃,我們豈忍坐視?我們天主教徒除了高舉上帝的旗幟,站在前頭,號召天下正義之士,同心合力推翻幕府之外,別無拯救人民苦難之途。」
「說得好!」
襲擊伊織的武士冷冷地說:「據說,西班牙政府擔心德川幕府懷疑西班牙有侵略領土的野心,所以對天主教徒以武力反抗幕府的行動表示為難,神父!是不是因為這樣,所有的神父才都雌伏不動?」
神父閉上眼睛,悲傷地搖頭,突然站了起來。
「啊,神父!要走啦!」商人大喊。
神父跪下,在胸前畫十字,並用西班牙語唱頌祈禱文。
十四
老神父隨即回首用日語靜靜地說道:「兄弟們,我是在日本的最後一個傳教士。不過,告別的時節到了。不久,我將應神召赴天國。各位,就此告別!」
說完話,神父踏著穩健的步伐走出房間。
「神父!」有幾個商人跟著他離開。
伊織深為這嚴肅的氣氛所感,屏息下望。森都推了一下伊織的肩膀,低聲說:「走吧!」
兩人從二樓走下,經原來的便門出去。森都傾耳細聽。
「在那邊!」兩人快步疾行,不久走出漁村,到了海邊的松林,看見星光下有三四條人影。
「伊織先生,我雖然只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但已經知道了大概。現在我們尾隨羅雷爾神父走!」
「羅雷爾!」
「是的,三年前,他被幕府驅逐出境,失蹤了一陣。兩年前,又跟另一位神父威萊勒一起回來。威萊勒旋即被幕府逮捕,去年,在江戶被處死。羅雷爾卻潛入地下,躲避幕吏的耳目。只有我森都知道他的情形……」
「森都,老實說,我非常佩服羅雷爾。」伊織感動地說。
「那當然。他們才真正是上帝的僕人。」
「我知道,想煽動天主教徒起事的並不是外國人,而是日本的浪人,森都,羅雷爾到底有何打算,為什麼說不久之後將應神召赴天國?」
森都「咕嚕」地咽下了口水,說道:「他大概準備自投羅網,接受處刑。」
「真的?」
「羅雷爾一死,就沒有人會要求天主教徒容忍。從此以後,島原和天草的農民將一步一步邁向起事暴動之途。那個名叫四郎的少年大概會以得神寵的聖雄身份被奉為領袖。」
「嗯,這我也知道。但我現在可不願意羅雷爾被殺。不管是不是天主教徒,他畢竟是位很崇高的人物。難道沒法子救他?」
「沒有。沒有人能改變他的意志,我們只能看他最後一眼。」森都冷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