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居 01
2024-10-08 22:23:53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武藏住在伊織的新家庭中,有時自己上城,有時應忠真侯之召前往,自由自在,一時間也不想出門。
細川家除了寺尾等五人團外,另有幾個在京拜在門下的弟子,也曾來小倉問候武藏。他曾托那些來訪的門徒向忠利侯致意,並獻上永國所鑄的大刀。
四月,伊織應將軍之召,為參加五月初在江戶城舉行的御前比武去了江戶,至五月底方才回來。伊織的對手是荒木又右衛門,雙方未有勝負。又右衛門是柳生十兵衛的高足,當時江戶最出名的青年劍士。
「真是慚愧,未能取勝。」伊織回來向武藏這樣謙咎地一說。
「不,這樣最好!」武藏反而稱許著說,「輸了固非所願,勝了反而不好。」
伊織愣愣地問道:「父親,真的如此?」
「哦,那樣最好。本來兵法的比試,逼到最後便難解難分,就是同樣功候,也非有勝負不可。其實,有些場合,看對方情形,不一定要戰到最後,更沒有一定要分勝負的必要。不,反以沒有勝負為是,只要彼此知道火候,已盡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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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經父親一說,倒安心了。這次的比試原是期以必勝的。最初,我取的是『二刀中段』,又右衛門『正眼』,先是估計力量,互伺瑕隙,架勢便漸漸變了。這期間,我發現了柳生流的極意,覺得是了不起的功夫。就在這時……」
「哦哦。」
武藏不覺用力搭腔。
「對方的又右衛門向後疾退,雙手著地,說是輸了。同時,我也引身後躍,口叫輸了。這些完全是預期外的,出於自然的動作。」
武藏點頭說:「雙方都很漂亮。到了這一地步,勝負之爭已是多餘的了。我自幼至今,以天下的兵法家為對手,差不多都是生死拼搏的比畫,但也曾有過一次這樣的事,是我四十歲前後,當時我正無目的地到處旅行,到了尾張名古屋的城下街,正值黃昏,路上很少行人。這時迎面來了一個武士,也與我上下年紀,從身段、眼神上,我看出來那不是尋常人物。」
二
武藏略一停頓,用更有力的語氣繼續說道:「當然,只是閒閒地走著的,但沒有一點可乘之隙。而最使我動心的,是他那充沛的潑辣生氣。我感到這才是真正活人的感覺,深為傾慕。我突然想起,此人必是柳生兵庫!」
武藏像沉浸在愉快的回憶之中,一口氣說下去。
柳生兵庫是柳生石舟齋之孫,功夫上勝似叔父但馬守宗矩。當時,他擔任著尾州家的武藝指南。武藏正盼望著有機會能與他交上一手。
及至那個武士到了眼前,武藏恭敬地叩頭問道:「請恕唐突,足下諒系柳生兵庫先生?」
那武士聞言微笑答道:「然也,足下該是宮本武藏先生?」
「我正是武藏。意欲登門拜謁,面請教益。」
「不,鄙人也甚望能與足下交手,真是巧遇啦!」
這樣交談之後,兩人都不禁朗聲大笑。照理,兩人都有意一試身手,今既相遇,該是當場動手的了。
可是不然,兵庫帶著武藏回家,盛筵款待,卻絕口不提比試。武藏也一樣,從未開口。後來雖有許多揣測之辭,但事實上武藏留居兵庫家那段相當長的時間內,兩人始終沒有交過手。
武藏把數年前那段舊事說到這裡,結束說:「伊織,以前我雖是目睹生死,戰必斃敵,但也曾有過這樣快意的比試。懂了嗎?這也是比試!就在那剛見面的一瞬間,彼此都已摸清了對方的手底;正是乾脆利落的比試哪!」
「是。真是快意之至。」伊織亮著眼睛說。
武藏加重語氣接著說:「伊織,現在你該知道視比試的對手為何,比試的情形也有所不同。我被逼得常與勢不兩立的對手決戰,因而奪取了許多人的生命;也因此常為仇敵所跟蹤。這在我是無可奈何的,悔也無益。這就是佛家所謂的因緣或業吧。而這因緣或業,將隨我終生。我是為著與人賭命而生的,我是不得善終的。」
武藏黯然,臉上閃過悲痛的陰影,但只是一瞬而已。
三
「可是。伊織!」武藏慨然繼續說,「你與我不同。第一,時代不同;第二,性格不同;第三,身份不同。剛才也曾提過,比試的方法跟著時代變動。我開始修業的時代,雖說是豐臣秀吉公的治世,但仍有戰國的餘風,兵法修業亦即實戰,比試時別無裁判,只是生死相搏的決鬥罷了。而且堪稱一流一派開山始祖的兵法家,多半是不願仕進的無祿浪人,因而視兵法為第一義,自是理所當然。他們為了兵法的修業,是雖死無悔的。」
「父親,我就是以這樣的決心進修過來的呀。」伊織怯怯地插口說。
「哦,不錯,你就是這樣修業的,是想繼我之後,做無祿的兵法家哪!但現在,你就非改變不可了。為了修業,或者為了比試而輕捨生命,便是對主上不忠。你的兵法,現在除防身之外,更要以之事奉主公。可不是嗎?」
「是。」
「而且不僅你一人如此,是兵法修行本身,有了這樣的轉變。現在的修行,須得珍惜生命。即使與別流比試,也不可以逼至盡頭,要在中途決定勝敗。因此出現裁判,考慮決定勝敗的規則。練習或比試時,已有人使用竹刀了,不久該有『胴』(14)或『籠子』(15)等出現的吧。」
「父親!」伊織若有所思地問道,「今日的兵法,確如父親剛才所說,但這一趨勢,是不是兵法的墮落呢?」
武藏搖頭說:「不,這才合於時代的兵法修行法,是合時的比試。尤其是你,功夫已臻上乘,且見過實戰的場面。賭著生命的比試,務須避免。絕不可逸出對荒木又右衛門比試的那個界限。幸好你與我不同,能得人和,有統率的力量和分寸。以後切切記得,一切以盡職奉公為第一!」
伊織傾耳諦聽,赫然俯伏。
「是。父親教訓,自當銘諸肺腑。」
武藏仍繼續說:「哪,伊織!就是失手,也不可以殺人!不可以答應會留下仇怨的比試。動刀動槍,只是為了盡忠職守!伊織,一定會有這樣的一天。想顛覆德川天下的,不僅岩田富岳那班浪人而已,天主教徒的動向也不可置之度外。」
他斬釘截鐵,加重語氣說。
四
伊織與荒木又右衛門的比試不分勝負,忠真侯當然是知道的了,就是其他家臣藩士,稱讚者縱或有之,但誰也沒有因此瞧不起伊織。
可是不久,伊織得忠真面諭,要他前往長崎公幹。是忠真侯得了老中的通知,要他去探訪長崎天主教徒的動向。這是一個難題,若非手上功夫了得且長於才智而兼具新知識的人,不足為功。忠真侯想,除非伊織,沒有第二人了。
幕府於年內頒下第二道天主教禁令,且禁止外國人的來航。但天主教是九州大多數的大名曾皈依虔信的宗教,一紙法令,怎能禁絕?於是,採取嚴刑峻法,且以武力為後盾。可是這樣一來,竟如火上添油,把熱烈的天主教徒趕入地下去了。那些潛入地下的天主教徒滲入貧困的農民階層,燃起目所不見的反抗烈焰。以長崎為中心,蔓延各地,頓使地方上呈現不穩的空氣。
幸好小笠原入駐小倉為日尚淺,藩下還沒有發現天主教徒。民間的教徒,因前任細川家禁令嚴,卻也不曾出現過成問題的不法之徒。因此,便向小笠原家下了這樣的密令。
伊織這次出差是秘密的任務,是不帶一個隨從的單身旅行,領得相當數額的費用,偷偷地準備好了。
武藏一直沒有開口,臨動身那天早上,卻提醒著說:「伊織,看情形你最好先去見森都為是。」
「是的,我也這樣想。」
「也會碰到由利公主吧?」
「是的,有機會的話。」
「你總算紮下根基了。聽說公主的生活也很安定。這次見面,倒可以安心地談談。」
「是。」
「老實說,我不願公主住在長崎。公主自己絕不會有這種意思,但弄得不好,會有被卷進旋渦的危險。雖是冷靜的性格,但她的胸中燃著烈焰。火能引火哪!伊織,能不能試試看,勸她到肥後的熊本住上一個時期?」
伊織不即答覆,想了一會兒才點頭說:「父親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也以為住在長崎不妥,待見面後,拿這個話勸勸看吧。」
五
「父親,還有什麼?」
伊織重又問道。
「哦,長崎還有一個與我有師徒之約的人,是打倒佐佐木小次郎後我到了長崎,那時曾向我偷襲的雷電十五郎之子,名叫源太郎的青年武士。現在該有四十歲上下了吧?也許是天主教徒,問森都便可知道。在世的話,去看看他。」
「是。」
「另一個人也問森都可以打聽到,就是『一向宗』正覺寺的住持道智坊。還有我替他報了殺父之仇的與市,也可見他一面。」
「知道了。」
「當然,這些都是私事。最要緊的,自然是密命查訪的天主教徒動靜。可是,對小笠原家只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在外國人的眼中,長崎是日本的櫃窗,雖是禁止外船進口,但九州的諸侯似乎都在長崎置有秘密聯絡處。本藩進駐九州為日無多,好像還沒有這類機構。這方面也得打聽打聽。」
「是,理會得。」
伊織爽朗地回道。養父很少提到政治上的話,但偶爾開口,往往切中時弊。這點伊織知道,別的人卻不知道,以為他只是僅懂兵法的赳赳武夫。
武藏對於別人的不諒解並無不滿,但既活在這社會上,對於政治和世態,怎能漠不關心?只是他所著眼的,是世相波濤的底層,靠政治便無濟於事。因此,武藏是從來不把政治當作一回事的。
伊織到了長崎,住在榮町的旅館中。第二天早上,到郊外三本松的草庵去叩訪森都。
「噢,伊織哥!真是難得。」森都高興得顫聲言道,「近日覺得會碰到的,果然不錯。」
他仍是那麼敏感。
「父親要我問您好。」
「想該很壯健吧。」
「去年在京里病了一場,臉色雖未復原,沒有什麼了。」
「那就好了……那麼到這裡來,有什麼事呢?」
伊織壓低聲音說:「殿下的密令,要我來打聽天主教的動態,請多多幫忙。」
「噢,不愧忠真侯,派伊織哥前來,真是好有眼光。森都力之所及,自當竭盡綿薄。」
「務乞相助……還有一件私事,父親吩咐我去看由利公主,想該也平安吧?」
「那真是,不知公主會多麼高興呢!」
六
石板斜坡中途,有一家雅致的板垣人家,門口懸著「教授茶道」的小木牌。這是由利公主的住宅。與在江戶浪人館時那儼然大名公主的生活比起來,完全改了樣,過著家中只雇用著一個小女孩的簡樸日子。
當然,除了森都之外,再沒有人稱她公主,大家都叫她師傅了。但容姿的美麗和風度的雍容則依舊如昔,在這裡也是出名的。自從懸牌授徒,已經一年有餘,生活也安定下來了。來學習的不僅是女子,也有很多男性。其中大半是商家小開,也有九州各藩派遣了來的,公開的或秘密的武士、浪人。
「啊,幸好來了這裡……」
在這裡,由利感到從陰謀、暴力和貪慾的泥淖中得以脫逃的喜悅。她想,碰到武藏方可達此。未遇武藏之前,公主置身在那樣的生活中,從來沒有想到過潔身自拔。武藏的精神,燃起了沉睡在公主心底的處女的愛情之火,在真實中覺醒過來了。愛的真摯之情,給了她潔癖與勇氣。
公主於是逃離了江戶。她所謂的「幸好」,只是指此而言,並不意味著衷心滿足於今日的生活。公主戀慕武藏,除非此心得遂,是不能獲得真滿足的。
「武藏先生,我雖是真心愛你,無奈你乃拒絕愛情、獨步世道的呀。唉唉……」
公主的心中這樣向武藏呼喚著,苦悶著。她的理性和教養,不容她不顧對方的心情而一味追求;也不能如悠姬公主,以求道之心代著愛情,寄身於藝術之中;更不可能有如鈴姑那樣變態的激情。到結局,公主只有下了決心,把這真摯的戀愛深藏心中,靜靜過此一生。但談何容易?公主的年紀尚輕,才能出眾,且有著充沛活躍的生命力。
深秘心中的愛情之火仍在燃燒,那燃燒的火焰,會不會波及其他的地方去呢?
上午,許多女孩子前來學習,在未開始之前或練習之後,她們會聚在一起閒聊。偶爾,她們會壓低聲音,變了臉色,偷偷地談論天主教徒被處決的事。
聽到這些話,由利公主的熱血無端地沸騰起來了。
七
德川幕府的天主教禁令始自家康,到了二代將軍秀忠手上更為嚴厲,三代將軍家光則徹底實行且臨之以嚴刑峻法。織田、豐臣的天主教全盛時代,許多大名自己都入了教,尤其在九州,大部分的大名都是教徒。及至秀忠、家光兩代嚴令禁壓,他們只得迎合幕府的意旨,也實行禁令了。
未轉國肥後之前,小倉城主細川忠興侯的夫人便是著名的虔誠信徒,洗禮後稱格拉西雅夫人。忠興侯自己雖非教友,但也偏袒教徒,予以保護。可是,到後來他卻也不得不服從德川的禁令。
在小川領內,也有不少信徒被逮捕、被投獄,罪重的則被解往長崎殉教而死。藩士中也有信徒,最著名的當推賀山隼人一族。隼人是細川家食祿七千石的重臣,但不肯接受忠興侯的勸告放棄信仰,被撤職、被幽禁,終於穿著修道服升天了。其養子玄也,也是虔誠的信徒,被追放降為貧農,但仍堅持著虔誠的信仰生活。
據《日本天主教史》上的記載:
這位出身名門而生活優裕的武士,竟毅然捨棄財產與地位,與赤貧者為伍,自甘降身為農夫,為每天的口糧而汗流浹背,此情此景,至為動人……
結果,仍是全家被捕,禁於小倉牢獄,細川家轉國肥後時,同被逮解熊本。而於武藏來小倉的第二年,寬永十二年十二月,一族十五人,同在花岡山的禪定院中被處決了。
於是,以日本天主教發源地的長崎為中心,附近各地對信徒的迫害、彈壓是如火如荼的。
一旦被捕,刑法的殘酷無以復加,活焚之刑已是司空見慣。不問男女老幼,或者刀斷手指足趾,或者繩穿掌心,或者於嚴寒中投入海中,或推墜溫泉岳沸池之中,種種酷刑,不一而足。
至於搜求信徒的方法,也是竭盡心思、用盡了所有手段,結果乃有所謂「踏繪」(16)的發明。
門徒這種談話,進入公主的耳中,使她不禁憤慨地想:「雖雲邪教,然而刑罰也太過殘酷了。」
她的胸中,湧起一股義憤。
八
由利公主沒有信仰天主教的意思,對它毋寧抱著漠不關心的態度。在江戶時,長崎的貿易商雖曾為了緩和對天主教的彈壓和對外貿易的禁令,委託岩田富岳向老中活動,公主對此卻並不感興趣。
來長崎時,松平伊豆守雖曾要求她打聽走私和天主教的秘密,她也一口回絕了。可是,這並非由於同情天主教。到長崎後辭退伊豆守的津貼,靠著教授茶道自立生活,也只是為了擺脫政治的旋渦,意欲抱著對武藏的幻想,能過安靜自適的生活罷了。
可是現在,直接聽到彈壓天主教的慘無人道的各種刑罰,離開宗教的信仰,煽起她維護人道的義憤。
一夜,森都來訪。森都是曾得家康手諭的天主教暗探,過去所檢舉的大都與他有關,卻沒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那是因他不參與檢舉,僅供給情報,而且直接向江戶幕府報告,不為外人所知,所以由利公主也僅知他是幕府的密探,卻不曉得專為對付天主教的情報中心。
因此,公主不客氣地問道:「森都先生,你知不知道天主教的殘殺事件?」
她現在是連說話也平民化了。
「是的,是的,聽說過。」
森都佯佯地回道。
「你不以為太過分了嗎……倒釘十字架哪,活焚哪……」
「不錯……可是公主,照伊豆守殿下的話,幕府也並非樂於科以極刑,只要肯轉宗,立即赦免;而且,幕府希望他們的便在此哪……」
「那麼,那些被處重刑的,都是不肯轉宗的了?」
「是的,不管水裡火里,屹然不動。他們唱天主的聖名,視死如歸,且甘之如飴。天主教的力量是可怕的。」
九
過不了幾天,偶爾上街時,見大街兩旁擁著圍觀的人群。公主從圍觀的人們背後向前一看,吃了一驚,竟是遊街的罪人。三個男人,兩個女人,雙手被反綁著坐在馬背上,被衙役簇擁著慢慢走過來。
「天主教徒哪!」
「紲屋町藤木屋的一家人啦!」
「終於給抓了。」
群眾你一言我一句地在竊竊私語。公主聽到這話,分開人群擠到前面。雜貨店藤助的女兒幸娘,是公主茶道的弟子。
「唷,幸小姐!」
公主不覺低喚。騎在第三匹馬上的,只是一個未成年的女孩。
藤木屋的女兒幸娘,今年十七歲,白得出奇的瓜子臉蛋,不大開口,怯怯的一個少女。快有一個月不來學習了,想不到因系教徒被捕,是出於公主意料的。也許街上已經傳開了,弟子們的閒談中也必提起。但難得上街的公主,當然聽不到外面的消息,而連弟子們的閒談也聽漏了。
一陣蔭翳襲上公主的心中。走在最前的藤木屋老闆和他的妻女,都是上流的人品。但此時兩人現出被剝奪了自由的人所特有的、空洞的眼神,無力地低垂著毫無血色的臉龐。
公主想閉目不再去看,但她的眼睛盯住在幸娘的身上——散亂的頭髮,蒼白的臉,充血的眼,口角上掛著一條血痕。
目睹這弟子太過悽慘的樣子,公主的本性驀地抬頭了。擺在眼前的現實,比森都的理論更能打動公主的感情。
幸娘到眼前時,公主進前一步,叫道:「幸小姐!」
由利公主既已下了決心,便是什麼也不怕的。
幸娘赫然回過頭來,她的臉上瞬間泛上血色。
「啊,師傅!」
「幸小姐,吃了苦吧……可是……要堅強些……」
「唉。」
幸娘的眼中閃動著一縷的生氣。
「喂喂,不許說話!」
兩三個衙役揮動棍子趕過來呼喝。
公主理都不理,顧自說道:「幸小姐,再見了。」
幸娘也回頭答禮。
「喂,還不住口!」
「讓她講一兩句話,干你恁地?又不逃走!」
公主瞪著衙役說。
「哦……你這廝也是教徒吧?」衙役惡狠狠地吼道,「報,報上名來!」
「我是由利公主,好好記住!」
「哎?」
「因老中松平伊豆守的請託來了本地……」
這一點點噱頭,在公主簡直是家常便飯。
「轉告奉行神尾先生,就說我由利致意!」
她說著,一瞥呆在當地的衙役,顧自擠入人群中去了。
十
公主回家後便後悔了。
「唉,多麼無聊!」
她仍希望自己能維持著安靜的自適生活。
入夜後來了生客。開門的女孩問那人的姓名,生客卻說:「見了面,當面奉告。」
她把來客領進客廳,對方是二十二歲的青年武士,見了由利公主,雙手著地,跪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言道:「在下霞駒之助,替幸娘小姐專誠拜謝。」
公主詫異地問道:「那麼,你呢?」
「是。在下與幸小姐之間有上輩訂下的婚約。幸小姐於黃昏時在浦上的刑場被處決了,得您的一語鼓勵,含笑歸天去了。」
「唉唉,真是……」
一度壓下的胸中的怒火,又被引燃著了。
「剛才聽您自稱由利公主,因老中松平伊豆守之託來了此地,心中至為疑念,可否見告實情?」
青年武士顯得非常認真。
「抬出伊豆守的名字,只是嚇唬衙役罷了。報的名字倒是真的,我叫足利由利。」
「足利,是不是前將軍家的?」
「是,將軍義昭的孫女。」
「噢——」
仰視著公主的青年武士,眼中漾著尊敬與感激之情。
「怪不得,我也以為絕非尋常人物。公主,該不是德川的家臣吧?」
「當然,怎麼會是德川家臣呢?」
「公主!」
青年武士兩手著地,聲音雖是低沉,但滿有力地叫道:「公主!我有請求,請您給我力量。」
「什麼,給你力量?」
「是。我想對檢舉藤木屋一家的那人和虐待他們的衙役復仇。」
由利公主的目光犀利地一閃。
「你也是天主教徒嗎?」
「不是的,我不是天主教徒,但我心有未甘。」
青年武士簌簌地掉下憤慨的眼淚。
由利公主默然了半晌,凝視著青年武士,但旋即微笑著說道:「駒之助先生,我是一個女人,又有什麼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