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織 01
2024-10-08 22:23:16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早晨,響晴的天,艷麗的陽光把梅花盛放的枝丫映在廊下的紙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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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太郎到藩邸上衙去了。房間裡只有武藏與伊織兩人。武藏把雙手搭在火缽上,瞑目靜坐著。伊織坐在一旁,面朝著廊下的窗戶,望著矮几上的書本。
武藏偶然張眼,看見伊織的側面。是一個英爽的青年,他那容態,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浪人,更似是生活與地位都有所歸的藩王麾下的武士。
浪人總得有慵懶的地方。說得好聽些是放浪不羈,要不然就是頹唐喪志。但伊織的身上一點也找不到那樣的氣息。武藏奇怪這麼一個孩子,在自己身邊長大,怎能養成如此人品?
寬永二年,武藏四十二歲秋,自常陸至出羽,到了正法寺平原的曠野;是方圓十三里的遼闊荒野。日已沉西,不厭夜行的武藏,踏著月色向前慢行。
是荒郊的孤徑,往北可抵另一村落,但在中途迷了路。這在敏感的武藏是罕有的。
行行重行行,怎麼也望不到目標的峰頭。心裡正自躊躇,突然從人高的蘆葦間透出一線的燈火。
「慚愧,這可好了。」
他望著火光,岔入小路,到了踏平一片荒草所搭的茅屋前。夜已深沉,但屋裡的人似仍未睡。
「借光!」
叫了四五聲,才見一位少年推開門板,探頭出來。一頭的亂發,眨著兩隻大眼睛。是個十二三歲的野孩子。
「過路人走錯了路,請借宿一宵。」
那少年搖頭說:「沒有被褥,不成。」
「只要聊蔽雨露,不必臥具。」
再三商量,少年像很為難的樣子,但終於點了頭。
「好吧,請你進來。」
帶他進入屋內,那裡除了土坑所砌的爐火,便空無一物了。
「喂,少年人,父母呢?」
「媽死了,爸也死了,只我一人。」
少年說著,舀了茶來。仔細一看,雖是蓬頭垢面,眉目卻甚清秀。他像不願多說話,囑咐武藏就此早睡,便顧自去了。
武藏向爐邊一躺,隨即沉沉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被響聲驚醒了。
從野風的呼嘯中。作怪!傳過來霍霍磨刀的聲音。
「磨刀,而且是刀劍聲?」
武藏一愣。什麼人呢?除了少年,該不會有人了。
武藏抽身起來,從門縫往外望。月光下,蹲著的人影,正在磨刀。武藏驀地推門而出。
「呀!」
剛才的那個少年,提刀站了起來。
「喂,少年人,你在磨刀?」
「是的。」
「這時候磨刀,卻是作怪。」
「是吧。」
少年原是低著頭的,突然仰望著武藏說:「武爺,你來。」
少年領他進屋,推開另一房門。
「唷,是誰?」
「我爸,昨天死了。我想埋他,一個人扛不動。沒奈何,想切作兩段搬去。」
「什麼,你就為這磨刀?」
武藏凜然注視著少年的臉。當然毫無虛假。但他那神態,一點沒有兇惡人犯的殘忍之色,有的儘是單純的認真、毫不畏怯的大膽!
「哦,我來幫你,不必磨刀了。」武藏溫柔地說。
於是,照著少年的意思挖了洞,幫著葬了他的父親。
武藏本來喜歡孩子,尤其是孤兒。而這個少年的大膽和純真,更使他中意,便帶著少年一路旅行。到了京寓,正式向知己和門人宣布,收為螟蛉之子。這個少年,就是今日的伊織。
自此,授以兵法,教以學問,嚴格地訓練他武士的教養。
伊織不是天才的劍士,靠著不斷努力的苦練,進境是驚人的。最大的特徵,是徹里徹外的大膽。遠離常規生活,在荒野中成長的粗獷和大膽,充分地流露在劍端。
但一直到現在,武藏盡不讓伊織與別流進行公開的比武。以自己的經驗,他不願這個純良的青年樹敵。所以知道伊織功夫的人甚少,尤其在江戶。
只是一次,數年前,在明石侯小笠原忠真面前,伊織輕鬆地贏了他的得意家臣。自此,好幾次邀人向武藏寄望伊織。這個小笠原侯,於去年繼細川侯之後,做了小倉城主,現在陛見來到江戶。
二
武藏對小笠原侯的切望,迄未允諾,因為他不願伊織隨其離開自己。年紀輕尚在其次,最大的理由是想以伊織為自己的兵法繼承人。
兵法繼承人——不僅繼承技藝而已,更非得繼承他的精神不可,武藏兵法的精神,是無牽無量的境地;乃以全日本為舞台,不能為一國一藩所局限。
嚴流島決鬥前,武藏二十歲前後時,也曾有過仕宦的意思。他像一般的浪人,曾視兵法為出身的階梯。但以後,武藏便視仕宦為大不韙,雖曾幾次有過這話,都一口回絕了。
但現在,他看見對著前桌端坐閱讀的伊織,想法卻有了改變。
「這孩子已經不是浪人了,已經不是為探求真理遨遊於自由天地之中的獨立法兵家了。他是出仕君侯,把兵法活用於實利的仕宦型。」
這樣想起來,武藏感到一絲的失望。但把伊織培養成這樣的人物,還是他自己的功勞。武藏嚴格的教養,早已把伊織囿於範疇之中去了。他與武藏的幼失怙恃,被遺落在冷酷的社會中,既無親人,又無師匠,自掙自力闖天下的生涯,是大相逕庭的。
武藏對自己的境遇,自己所定的路,沒有感到絲毫不滿。他對苦難,視若無睹。但那是他自己的事,卻不願讓伊織去嘗那樣的苦難。這是基於父子之愛吧。不過在兵法及其他方面,待他卻如秋霜烈日般嚴峻。
武藏禁止伊織與別流比試以免樹敵,也是基於父子的愛情。但儘管如此,經武藏嚴格的薰陶,伊織功夫上卻有著驚人的進境。武藏自己都認為京里和江戶,都沒有能與伊織匹敵的兵法家。
武藏一直很滿意自己教育的成就,得到這樣理想的後繼人。但他沒有自覺到,竟把伊織造就成完全違反自己初意的人物。
奇怪的是,當他發現這樣的伊織時,倒並不一味地失望。
「啊,這樣一來,伊織倒能幸福地過一輩子了。」
他的內心湧上來莫名的慰藉。
「伊織!」
武藏叫道。
「是。」
伊織把謹直的臉掉向武藏。
「咱們談談。」
武藏溫和地說。
三
「伊織,小笠原忠真殿下今夜將派黑田左膳先生來此拜會。」
「是為了我的事?」
伊織也知道忠真寄望於伊織的事。
「大概是的,你的意思如何?」
「我的意思並沒改變,既是做了兵法家,怎能做官為宰!」
伊織率爾回道。他從武藏所受的教育便是如此。一直以養父的兵法後繼人自任的伊織,從來沒有顧到自己的個性,只是單純地這樣想,卻也難怪。
「哦——」
武藏顯得很為難的樣子。
伊織敏感地問道:「父親,怎麼了?」
「哦,不……你的想法是正確的。但,那只是就我而言。對你,我卻另有打算。時勢變了,居無定所的兵法家,已不能立身。自立武壇,或者出仕,做武術指南之類,非此則彼,擇一而事則可。但立武壇卻不容易……」
伊織正想開口,武藏拿眼睛制止住了,繼續說:「而且,縱使能立壇授徒,但武壇從來沒有繼續兩代以上的。伊織!倒不如擇主而事,讓宮本一姓永遠延綿不絕。你看如何?」
伊織垂頭不語。
武藏繼續道:「有劍聖之譽的上泉伊勢守,我記得是確有子嗣的,但武壇僅止一代,連子孫的下落都不明了。羽飼意微齋、磯端伴藏等,莫不皆然。榮華不衰的,唯有將軍家指南柳生一門而已。兵法之起,原是為的替主公立汗馬功勞。幸好你的手下功夫早已有底子,索性出仕為官,把兵法活用於實地上。而且為武藏之子,永傳宮本一姓,也不虧你我父子一場。」
「哦!」
伊織吃驚地望著武藏。他從來沒有從養父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對別的門人未知如何,對伊織所說的兵法,是探究人生的劍術之道。對於這些理論,伊織到底理解多少姑且勿論,但他把養父的理論作為自己的信條,卻是無可置疑的。
而且,武藏的臉上滿溢著情愛,也是從來所沒有的。伊織想起武藏幫著自己埋葬生身父親的事——從荒野中找來鮮花伴奉在生父墓前的那溫煦慈愛的武藏。
仕宦一節,伊織的心中仍有未甘。他不能突然改變一直抱著的信條。但對武藏那世俗一般的父子溫情,不自覺地淌下淚來。
武藏見此,卻憐惜地安慰著說:「伊織,左膳先生為此而來,卻也不是要你立即答覆。不必焦急,慢慢地考慮吧。」
四
伊織慌忙揩了眼淚。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武藏掉過臉去。
伊織把視線回向矮桌,武藏也再度沉浸于思索之中。父子的溫情,如春日的煦陽緊緊地裹著兩人。一會兒,都同時想起了同一件事。
武藏突然開口說:「伊織,這次回京,咱們同到姬路去一趟。」
「是,去年中元也不曾到墳前祭掃。」
「那回是到名古屋去了哪。今年是三周年,也該做場法事。」
他們談的是造酒之助,武藏的另一螟蛉。
武藏收養伊織的前五年,應姬路城主本多中務大輔之邀的歸途,騎馬到了尾崎街道。
前路,一個十四五歲的馬夫,牽著馬轡緩緩而行。武藏加鞭,想趕上前頭過去。這時,一眼瞥見那個馬夫,不禁心裡一動。
看那樣子,五官端正,不像是個馬夫。而最引起武藏注意的,是他那目光中所含的孤獨之感。那眼神,不是甘於屈服孤獨的怯怯的目光,而是威武奮鬥的倔強的目光。伊織也是如此。武藏最喜歡這樣的目光。
武藏放鬆韁繩,與那馬夫挨排兒邊說邊走。果然不錯,這馬夫是個孤兒。
「給我做兒子,做武士去好嗎?」
這樣一說,那馬夫便——
「那真好,立即帶我去吧。」
一口答應下來了。
於是,同到那個孩子寄寓的人家一說,主人欣然答道:「他是租住在我家的浪人之子,原是毫不相干的。你能帶他去,真是求之不得……」
便這樣帶他回了京寓。固然不出所料,雖有些粗暴,倒是個直性子的純樸少年。只是兵法的天分不高,與伊織不同,並沒有以他為自己兵法傳人的意思,一開頭便想把他訓練做個武官。
可是,到了二十歲前後,卻也練得一身功夫,是無論到哪兒都無遜色的青年武士了。
於是武藏向本多侯推薦,也姓了宮本,做了本多家臣。就在翌年,武藏收養了伊織,造酒之助有時回來,很疼惜伊織,像是親兄弟一般。
既經武藏一手培養的人才,精神自然無可疵議,上自君侯,一藩中的人緣極佳。想不到某一年,因偶然的口角,與同藩武士拔刀廝殺。對方是個酒鬼,那天也是酗酒之後生事。調查的結果,造酒之助並無乖錯。但對方是名門之後,為顧全舊臣的面子,便給造酒之助賜了長假。事實上,只是讓事情冷落一下,君侯的意思是隔了一個時期,仍舊招他回任復職。
五
造酒之助立即把這一事向武藏報告,一面自悔粗暴,對本多侯的慈愛感激涕零,就此去了江戶。
一年之後,本多侯病逝。
這時武藏在京寓,對伊織說道:「造酒之助該快要來了。」
果然,不到幾天,造酒之助從江戶趕來。
武藏平時的伙食,原是簡單得如同禪僧一般的,這天卻置備酒肴,把來訪的客人都擋了駕,一心歡待起造酒之助來了。
席間只有父子三人。這一天,武藏卻也破例痛飲,而且親自執壺給造酒之助斟酒。
「造酒之助,呷吧!不必拘束。」
平時在養父面前戰戰兢兢的造酒之助,今天卻也一連呷了好多酒,對於本多侯的死,僅是最初一提,後來便儘是漫談舊事罷了。
伊織坐在一旁,訝異地望著養父融融的神態,對受著這樣接待的造酒之助感到羨慕。對伊織,武藏是嚴若冰霜的。
那夜,父子三人聯床夜話,武藏與造酒之助直至上床之後,還談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造酒之助來到武藏面前,雙手拄地叩頭辭別。
「父親,那麼我去了。」
「哦……」
武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造酒之助的臉。
「哥哥,到姬路去嗎?」
「是的,伊織,我到姬路去。」
「幾時回來呢?」
「這次也許久些。回來咱們交兩手,我怕已非你的敵手了吧?哈,哈……好自為之,父親的後繼者看在你的身上哪。」
武藏一直送他到門外。
造酒之助到了轉角時,又回過身來深深地施了一禮。
回到屋裡,武藏又回復了平時那冷峻的、默默的嚴父形象。這天之後,像是期待著什麼似的,足不出戶,整天守在家中。
到了第三天,本多家來了急使。
「宮本造酒之助先生,於昨天子時(夜十二時),在君侯墓前堂堂切腹以殉。」
聽了這一噩耗,伊織愕然變色。武藏卻好像早知其事似的,神色自若,毫不動容。
事後,他對伊織說:「我早料到造酒之助會走這條路,卻又不能勸阻。雖是可惜,在他的一生,倒是滿有意義,而且也唯有如此。」
歲月易得,轉眼間已是三個年頭,武藏正因伊織而興起父子間的溫情,不禁想起這個薄命的養子,為之黯然。
六
主水黃昏出門之前,又到了由利公主房裡。岩田富岳也在那裡,一本正經地像在商量著什麼事情。大概是為了相良清兵衛的事,要公主去向老中疏過。這兩三天來,公主對於這件事似是不感興趣的樣子,岩田便是為此來下說辭的吧。
「那麼,我這就去了。」
主水一說,公主卻開口了:「我也跟著你去。」
「公主,那太冒險了……」
岩田雖趕緊阻止,她卻斷然說:「不,我還未看過廝殺場面,也想見識見識主水先生的本領。一起去吧。」
說著,便叫來侍女,幫著打扮起來。
主水苦笑。他心中暗想:「想該以為武藏也會出現,才去的吧。」
岩田雖是緊皺著眉,還是吩咐侍女說:「叫他們準備轎子……再通知高木、山中、交藤,要他們準備,伴送公主出門。」
不久,浪人館中出來一乘女轎,主水和三個浪人緊隨轎後。從巢鴨到麻布,是有相當一程路的。
照現在的時間來說,是晚上九時後,轎子到了六本木的空地前面。
「喂,這裡成了。」
主水指揮轎子停下。
「公主,請先下轎。」
由利公主從轎子裡出來了。她用紫色的頭巾覆住了頭面,僅露出一對眼睛。
「動手的地方,在前面兩三丈處寺院牆外,時間當然不能確定,想該不會太久。請在這樹下等等。各位拜託了。」
主水說著,便一溜煙沒入黑暗中去了。
公主向護衛的浪人問道:「諸位,有沒有看見過主水先生殺人?」
「是的,有兩次……」
高木笑道,他是二十四五歲的青年。
「決鬥?還是偷襲?」
「是,是暗殺。兩次都是……」
「怎麼樣?」
「是,再乾淨利落也沒有了。手腳的迅速,簡直無法看清,一聲叱喝,對方隨聲倒地。總之,是當代罕見的能手。」
「你們有沒有見過宮本武藏?」
「見過的,好幾次,我是生長在京里的哪。」
這次回答的是山中,也是同年輩的青年。
「同主水先生比起來,怎麼樣?」
「不,那就不能同日而語了。武藏不是常人,一般的兵法家一見他的面,便鬥志全喪了。」
「哦——」
由利公主像是微顫了一下。
七
事前,新太郎已先知道,寺尾家早已準備酒席等著了。到了約定時刻,黑田左膳讓衙役挑著禮物,坐著轎子來了。而且不是一人,帶著女兒浪娘同來。
武藏父子迎出大門。一直在只有男人的獨身群中長大的伊織,見了年輕姑娘,有點不大自然。浪娘一見伊織,紅著臉低下頭去,好像事先父親已經有過什麼話了。
沒座見禮之後,左膳把帶著女兒同來的理由聲明說:「鬧著一定要拜見名震當代的宮本先生,故而……是的,膝下僅此一女。平時寵愛壞了哪。哈哈……」
接著,他便緊說著自己的女兒。也難怪他說得嘴響,確是容貌絕色、儀態萬方,使伊織目眩神搖,抬不起頭來。
左膳年四十五六歲,額闊體舒,堂堂儀表,且長於辭令。閒談之間,他閒閒地提出伊織仕宦一節,兼及女兒的婚事,說得天衣無縫。
武藏默然首肯。
伊織也似乎恍然而悟。
最後,武藏開口說:「黑田先生,為小兒伊織屢承君侯垂愛,知遇之情,武藏銘感無已。然武藏乃一介兵法家,為足下所深知,且無武壇,身如寄萍。今宮本一姓繼嗣有人,已是萬幸,怎容矯情固辭?伊織仕宦一節,悉聽尊裁。」
於是他掉向伊織,毅然說道:「伊織,你就恭敬從命吧。」
「是。」
伊織肅然俯身回道:「既是父親嚴命……」
早上聽了武藏的話,伊織對仕宦已下定決心。由此一事,也可知伊織的心中極有分寸,後年飛黃騰達,做到小笠原家的家老,自非偶然。
左膳當即歡喜地說:「那麼容再擇吉,由殿下專使來迎。」
說著他便站了起來。
「今宵就此告辭了。」
這時,武藏不知為何,突然說道:「伊織,你奉送黑田先生回府去吧。」
「不不,那怎麼敢當……」
左膳雖是搖手辭謝,武藏卻示意伊織準備去了。武藏從新太郎口中知道左膳的謀士風度。謀士樹敵必多,而且,他在左膳的臉上感到劍氣的影子。
八
伊織裝束好等在轎邊。
黑田左膳一見——
「啊啊,惶恐,惶恐……」
笑嘻嘻地顯得分外高興。於是他讓浪娘上了轎子。
「伊織世兄,咱倆邊談邊走吧。」
說著,向衙役揮手。
兩乘轎子走在前頭,伊織與左膳並肩,跟著轎後緩緩前去。
伊織心情微感興奮。藩士的生活——在伊織是完全陌生的新世界。而現在,浪娘的美貌,老在他的心中閃動。守護著她的轎子,使他感到無端的興奮。左膳雖是時時向他說話,他只是有意無意地「是是」搭腔罷了。
走了三五十步,伊織忽然記起武藏那「伊織,你奉送黑田先生回府去吧」的一句話。平時,父親是極少叫他送人回去的。是不是這父女身上有什麼危機?
偷眼去看左膳,但他的臉上毫無蔭翳。事實上,岩田富岳一夥正在陰謀暗算,左膳本人做夢也是想不到的。他沒有忘記相良清兵衛一事,但他不知道替旗本的阿部五郎向主公小笠原忠真侯拉攏,竟有生命之危。
伊織回頭一想——也許是為了已有仕宦的諾言,父親是禮貌上叫他相送?
可是,可是,走了一程,武藏吩咐的話,終使他疑訝不決。到後來,伊織還是下了判斷——對了!父親絕不會拘泥於這些禮貌的。
夜已深沉,大街小巷已不見一個人影。
伊織不覺手按刀把,悄聲問道:「黑田先生,近來江戶是否不甚安穩?」
左膳卻不在意地回道:「固然,近年雖有各地浪人擁了進來,強借硬取時有所聞,公家衙役遭到暗殺的也有三四起,但比起十年前,江戶還算安定的了。將軍家已傳世第三代,據我看德川的治世是日益鞏固了。」
左膳對時局的看法,是極為正確的。
話分兩頭,武藏這時正與寺尾新太郎相對——
「寺尾,我出去走走……」
說著,站了起來。
對這突然的一語,新太郎吃了一驚。
「先生,到哪裡?夜已深了……」
「我仍是放不下左膳先生。雖有伊織伴送,終不放心。」
「是不是有什麼警覺?」
「哦,不是跟你說過的嗎?相良家那件事,左膳先生也有份兒,暗地裡不尋常。」
「喔?」
新太郎愕然。
「去去就來。」
武藏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