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
2024-10-08 22:22:14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是武藏先生的來人吧?」
待三十郎坐定,森都便開口了。
「是的,宮本先生昨夜住在金田,耽擱在寒舍。我是叫矢野三十郎的浪人,有緣能為宮本先生效勞,為他送信來的。」
「哈哈,給瞎子送信!」
森都幽默地說,臉上浮著厚意的微笑。
「總之,請您看看。信封要我來念,也是先生吩咐過的。」
三十郎從腰纏里摸出信札,遞給森都。
「封面上怎樣寫的?」
「座頭森都,煩轉致長岡佐渡相府悠姬小姐親展。宮本武藏緘。」
「哈,哈,哈,不錯。」
「另有幾件事要我當面奉告:先生今晚要連夜趕來烏旗(3),到漁夫才助家中。才助是家父在世、舍間在大阪時,家中用的小廝,是一個忠厚人。舍弟四郎隨先生同來,到時舍弟會來聯絡。」
三十郎把武藏吩咐的話逐件說了一遍。當然有幾件事是很重要的。
森都這才重新見禮,把弟子與市也介紹給三十郎。
「三十郎哥,辛苦你了。我苦於不能與武藏先生取得聯絡,正自著急。但鴨甚內有著什麼陰謀,還不能得悉詳情。只是知道他會集浪人,與京都所司代的密探岸孫六頻頻往返於京都、小倉之間,監視著長岡府邸。由這些跡象,我也同武藏先生一樣想法。也許見了悠姬小姐,便能知道真相。但在敵人監視下,怎能接近悠姬小姐呢?大概甚內是認識我的。」
森都先是沉著頭想了一會兒,但旋即笑著說:「那麼三十郎哥,你現在打算怎麼樣呢?」
「宮本先生所交代的事,就此告一段落。但我這次出門,準備暫時離開家母,可能的話,就此跟著宮本先生上京去。」
「嗯,你是前途無量的武士哪。」森都朝著三十郎說。
「我是預備一邊進修武藝,一邊學習繪畫去的。」
「繪畫?」
「宮本先生也直勸我不要丟了學畫。」
「真有趣,同武藏先生有深交的,都擅長某一技藝。通小姐的笛,悠姬小姐的畫,你也是畫。而我,則是琵琶法師。哈哈哈……」
二
於是,三十郎便在森都的客棧里住了下來。入夜,四郎來通知,說武藏暫住在烏旗的漁夫才助家,靜待時機成熟,再做打算。
不久,森都不帶琵琶,扮作按摩的瞎子,偕同與市出去,直到深夜方才回來。前天整夜未睡的三十郎,已經睡得很熟了。
「三十郎哥!」
「唷,您回來了?」
「不,不要起來……今晚的成績很好。我覺得東邊有苗頭,便向相反的不老庵前往。因為庵主富田如安本來相識,聽說今夜那裡舉行茶會。意外地獲悉明日過午,長岡佐渡相爺,帶同年輕武士在庵里舉行露天茶會。屆時,悠姬小姐當然也會出席的。三十郎哥,我的琵琶卦是極靈驗的哪。」
森都說著,竊竊而笑。
不老庵在城東足立山麓,原是幽邃的勝地,自小倉豪商富田如安布置園林,經營茶室不老庵之後,更成了小倉屈指的名勝了。禪宗巨剎應壽山福聚寺的興建,卻是數十年後,寬文年間的事。
森都的消息是準確的。
第二天過了午刻不久,五個強壯的年輕武士簇擁著三乘轎子進入不老庵。轎中坐的,是長岡佐渡和他的夫人及悠姬三人。在庵前落轎,由庵主富田如安接待,一直導往野餐的地方。年輕武士們,當然也隨侍在側。
蒼鬱的樹間點綴著如火的楓葉,楓樹的老乾下是一片綠茵,鋪著緋色毛氈。
風和日麗,靜穆襲人,時而響起白頭翁尖銳的啼聲。茶會將近尾聲時,不知從哪裡送過來琵琶的聲音。
「唷,琵琶……」
佐渡傾耳聽了一會兒,吩咐著說:「像是就在左近,寺尾去看看。」
他不僅為那悅耳的聲音所打動,眼中還閃著警戒的光芒。
「是。是不是要他不要彈奏?」
「不,那倒不必。如在附近,看是什麼人!」
「是。」
新太郎奉命離座,穿過樹林,朝聲音的方向躥去。
富田如安知道彈琵琶的人是森都,但為什麼跑來這裡,他事先並無所聞,自然不知內情。
可是,如安是胸有城府的人物,直覺地知道「必有緣由」,表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寺尾新太郎不多一會兒便回來了。
「稟告相爺!是一個流浪的名叫森都的琵琶法師,在本庵後園彈著琵琶,只是愛好風雅,別無可疑之處。」
「唷,座頭森都!」
如安乘機搭腔:「是我認識的琵琶法師,原是武士出身,天主教翻跟斗的始祖。」
佐渡點點頭。
新太郎繼續報告說:「座頭之外,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在左近繪圖,是領內金田村的浪人之子。」
「噢,領內的浪人,在那裡繪畫?」
「是,筆法挺秀,真是難得。」
「新太郎先生,在哪裡?」
悠姬插口問道。
「這裡進去有一道小瀑布,座頭和少年,都在那附近。」
「伯父,我去看看。」
「早些回來,我們在庵里等你。」
武藏去了雖不到半年,悠姬的身材高了許多,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眼神中那些稚氣已不復存在,蘊藏著女人深湛的神采。
森都仍繼續彈著琵琶——是他得意的《平家物語》……而從錚錚的琴韻後,傳來潺潺的水聲。綠苔斑斑的斷岩上,垂下幾縷白線。在它的前面,矢野三十郎展著畫冊,正在寫生瀑布。
悠姬躡足走近三十郎背後。三十郎則一心運著畫筆。
「啊,畫得真好!」
悠姬不禁出聲讚嘆。
「呀!」
三十郎愕然回頭。
「我是佐渡相府里的悠姬。尊駕貴姓?」
悠姬的態度高貴,但語氣溫柔。
「是。我叫矢野三十郎。」
「好像是雪舟派,尊師是哪一位?」
「沒有師匠。」
「自己練的?畫得真好。」
「您也愛畫?」
「是的,在京師時,請光悅先生指點的。」
這時,從樹林邊傳來的琵琶聲戛然而止。森都由與市牽引著,走過來了。
三
「我是座頭森都。」
森都在悠姬背後就地而坐,低聲說。
「啊,琵琶法師嗎?」
悠姬口中回答,卻沒有回過頭來。
「三十郎,把它畫好吧!我想看看你怎樣畫右手那塊突出的岩石哪。」
「是。」
三十郎仍對著瀑布運著畫筆,但心中非常焦急。最初森都打算借彈琵琶吸引茶會中的人,再找機會與悠姬見面的。後來改變主意,叫三十郎帶著畫具同來,卻得了很大方便。
趁此無人,早些把武藏先生的信交給她才好——三十郎運著畫筆,心中卻這樣想著。但畫了一會兒,雜念漸消,被引進畫境三昧,眼中心中唯有瀑布與岩石了……森都默坐著,沒有作聲。
「好了!」
三十郎抹上最後一筆,欣然叫道:「喲,真好……」
悠姬熱心地望著畫面。
「不行,只是照自己的意思塗鴉。」
「九州難道沒有出名的畫家嗎?」
「沒有聽說。」
「那麼還得上京去,太可惜了。」
「是,我也這樣想,私淑著等伯先生。」
「等伯先生!真了不起。」
「我沒有見過光悅先生的畫。」
「到相府來,我給你看。順便請你看我的畫。」
三十郎躊躇著。
森都趁此插口說:「公主,森都給您送信來了。」
悠姬靜靜地回過頭來。
「給我的信?」
「是,宮本武藏先生的。」
「什麼,武藏先生?」
悠姬注視著森都。
森都從懷中取出武藏的書簡。
「請您收下。」
「等等!你怎麼認識武藏先生的?」
「長崎以來,我一直為武藏先生效勞,在熊本也見面的。」
「那麼,武藏先生現在哪裡?」
「就在附近的烏旗。」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直接到這裡來呢?」
雖然家勢沒落,究系王侯息女,怎能從不明來歷的人手中,輕率地接受信札呢?
「這其間別有緣由,請公主看信……」
三十郎也插口說:「務請公主收下信札,我也是武藏先生的人哪。」
悠姬看著森都和三十郎,突然走近森都前面。
「謝謝你們,請把信給我吧。」
四
「在這裡拆看吧。」
悠姬自語著說。
「最好在這裡……」
森都顧慮著周圍,低聲說。
悠姬一口氣讀完了信,臉色稍呈蒼白,心情像很激動,但眼中卻亮著光彩。
「我知道了。」
悠姬收起書信,用感激的眼,望著三人說:「信中也提到你們各位,謝謝你們。」
「是。」三人躬身回道。
「是武藏先生吩咐,有五位青年隨時保護著我。但武藏先生說,暫時不要讓五人知道。法師,今後你怎樣替我與武藏先生取得聯絡呢?」
「這個,我剛才想起來了。由您的牽引,讓三十郎能進出相府。務請設法……」
悠姬立即答道:「他也同我一樣畫畫的,我想伯父一定會答應讓他來相府的。」
「多謝公主。」
「三十郎,明早請指著我的名字到相府來,今天我會先同伯父說好的。」
「是,準定前來。」
「有人來了。」
森都低聲說。
「那麼,請把詳情轉達武藏先生!」
「是,不勞牽掛……」
悠姬就此離開了。
「公主,相爺等著哪。」
新太郎迎上來說。
「我看那少年繪畫啦。」
「畫得不錯吧?」
「嗨,畫得真好……」
悠姬與新太郎並肩消失於樹林之間。三人完成了這件大事,如釋重負。
「三十郎哥,像是很標緻的公主哪。」
森都說著,咧開嘴巴一笑。
三十郎紅了臉說:「你怎麼知道呢?森都法師。」
「怎麼不知道呢!像嶺上的奇葩,品格清高,散著智慧的芬芳。而且,嘻嘻嘻……」
「法師,為什麼發笑?」
「唉,小哥,你不知道,這是一位惹起天下風雲的公主,怕是會給武藏先生帶來麻煩。」
一陣秋風,吹得楓葉飄零。
「呀,好冷!與市帶路。三十郎哥,咱們回去吧!」
五
「阿悠,這一位是中津月光寺的秀月師。」
悠姬一進不老庵的茶室,佐渡便指著一位尼姑給她介紹著說。
「師傅,您好。」
悠姬恭敬地行了禮。
「剛才相爺提起您來……」
尼姑也滿面春風地還了禮。
佐渡接著說:「秀月師出身京都名門,像你這樣年齡出家,到各地修行,現在是屈指可數的大知大覺,道德高超的佛門徒子。很早便想給你介紹了,今天恰在小倉,便請她前來。」
尼姑接口說:「悠小姐,我的身世同你很像,小時死了母親,家父是族中的叛逆,終於身亡家覆……我深感世事無常,便決心皈依菩提,為父母祈求冥福。」
悠姬靜靜地聽著,警覺到了事非尋常,仰頭望著佐渡叫道:「伯父!」
她的聲音很尖,使佐渡為之一愣。
「在師傅面前,不必守著秘密嗎?」
「什,什麼秘密?」
「有關我的身世。」
「那是,師傅早已知道了。」
「不,我不是說以前的事,是說今天,目前的!」
佐渡顯得很尷尬。
「伯父,不是有人揭穿了我的身世,故意給伯父找麻煩的嗎?」
佐渡望著悠姬呆了半晌,但下了決心說:「阿悠!不錯,有人向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處密告你是興秋殿下的息女。為了這一點小事,本來也影響不了德川家和細川家之間的感情。但細川家也有敵人,正在向將軍挑撥離間,公事上卻不能置之不理。」
「伯父,我知道了。你是勸我皈依佛門?」
「阿悠,我心裡悲痛!叫我有何顏面去見興秋殿下!你要曉得我多麼愛你,期待著你的前途……」
佐渡黯然說道:「但除了遁身佛門之外,又怎能保得你的安全呢?」
六
悠姬低垂著頭,拼命抑制住湧上來的激情。從武藏的信中,知道有人告發自己的身世,預料到德川家的壓力遲早會加諸佐渡身上;但佐渡會因此勸自己投身空門為尼,卻是出乎意料的。
佐渡繼續說著:「當然,興秋殿下是細川族中反抗德川家的人,而佐渡竟偷偷地接養著他的女兒,若以此為細川家心懷二心的證據——萬一有人這樣檢舉的話,或許會有非拿你的首級去表明心跡不可的那一天。但幸好上頭保證不把這事張揚出去,只是著落在我的身上,妥為處理。這當然是我的無能,但悠姬,你總得體諒我的處境。」
悠姬仍垂頭不語。
尼姑卻接口說:「悠小姐,年紀輕輕的削髮為尼,皈依三寶,聽起來好像非常悲慘。但其實不然,我們與三寶為伴、朝夕相共……不知不覺中受了我佛的智慧與慈悲,連自己也成了人世的光明,進而普度眾生,共登極樂了。」
尼姑宣揚佛道,讚頌著僧尼尊崇而清高的使命。她所說的,是根據多年修行而得的經驗,從深湛的信仰中涌著出來,足以打動人心的話。但悠姬卻幾乎沒有聽見。
佛!尼!是悠姬從來不曾想過的事。在京時雖曾與知名的禪師或和尚相識,那只是視他們為教養高超、趣味盎然的人物罷了。悠姬的胸中所蘊藏著的,只是堅強地邁向現世的旅程。她的胸中鼓舞著不畏任何苦難的意志力和冒險心。
因此,現在充塞於悠姬心中的,是壓迫佐渡的德川的權力。即使是出於溫情的方式,但對那權力的反抗心和對甚內一黨的憤懣,使她沸騰起滿腔的熱血。
「悠小姐,你可明白我的話?」
尼姑的話告一段落,反問著說。
「師傅,我不明白。但不明白也無所謂,現在立刻剃度也成。不,伯父要我的首級,要我自殺都無所謂!可是,可是……」
悠姬瞪著佐渡,激動地說道:「伯父,我非得弄個清楚不可。到底是什麼人,怎麼知道我的身世,有什麼目的向官家檢舉?弄清楚了之後,我絕不猶豫!」
「哦——」
佐渡顯得很狼狽。
他是早已預感到不安,曾警覺到一件不尋常的大事迴旋於自己的身邊。正在這時,從板倉勝重處來了密使,揭發悠姬的底細,勸告他趁事情還未鬧大,讓她離開細川家,或者送去尼庵削髮為尼,避免細川家罹難。佐渡對此晴天霹靂,除了驚愕之外,卻未曾想到出於什麼人的陰謀擺布。
「好,難怪你懷疑,待我查明告訴你。」
佐渡抬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