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風

2024-10-08 22:22:05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武藏沒有踅回晴山的部落里來。第二天早上,村人們得到村里青年的通知,在北嶽山王廟的大殿前,發現了怪獸的屍體和十個黑裝束的遺屍。他們這才知道一個叫宮本武藏的兵法家,代替阿照被抬上北嶽,殲滅了怪獸。

  在武藏的鼓勵下,由源七帶頭的村中青年,在猅猅丸的山寨里放了一把火,會合從犧牲村、初神、平川等地趕了來的青年,襲擊了正在火焰中奔投無路的山賊,殺的殺,逃的逃,把山寨踏成一片平地。村中的青年沒有一個受傷,奏著凱歌,擁著阿照,意氣揚揚地回到村中。

  村人誰也不知道怪獸後面還有猅猅丸其人;只是不見大恩人武藏踅回村中,便分頭各處找尋,終不得要領而返。

  經由村人的報告,人吉城派出檢驗的官人來了北嶽。其中有丸目徹齋的高足,與武藏因緣頗深的神瀨軍助、木野九郎右衛門及小田六右衛門三人。

  「唉,真是好俊的功夫!」

  他們見黑裝束一黨的死屍,儘是一刀致命,對於武藏的手腕不覺齊聲讚嘆。

  可是,當他們見到遍體鱗傷的怪獸,想起當時格鬥的慘烈,又復不寒而慄,感嘆武藏的神勇而咋舌不已。

  他們當然也不知道怪獸的背後還有猅猅丸其人。當場剝下怪獸的毛皮攜回人吉,呈與主公長每公,消了公案。相良家所留的文案中,曾有進獻德川家康將軍羅香一斤及猩猩毛皮一張的記載,想該就是這匹怪獸的皮毛了。

  既然不知道猅猅丸的存在,對於他們一夥的陰謀當然更無從獲悉。所以大阪城陷之後,起兵叛亂的樵葉山豪族那須與吉等十三人與猅猅丸勾結,便沒有人知道了。

  

  所幸首領既死,猅猅丸手下的嘍囉分散各地,或回原住的山村,不復為禍村民了。而宮本武藏的神武,則一直傳留於北嶽神廟附近的村落,至今不衰。

  那麼,武藏又到哪裡去了呢?

  四五天後的一個黃昏,一個像巨神一般身軀龐大的武士,氣喘吁吁地掙扎著爬上久連子村。毛髮茸茸,衣衫破爛,瘦削蒼白的臉上,只有雙目仍射出銳利的光芒。

  他趕走向他狂吠著圍攏來的村狗,好不容易到了這部落的大老官緒方家門口。

  「有人嗎?」

  「是誰?」

  主人緒方春兵衛剛好出來,親自開門問道。那是個近七十歲的老人。「我叫宮本武藏,是兵法修行者,從球磨繞道肥後濱町到了貴地,途中得病極為困頓,意擬向府上借宿一宵,請老爺子賜予方便。」

  「啊,那真是的……那……那,請進來再說。」

  老當家的,很熱情地邀他進入屋內。

  二

  久連子是五家莊五個村中之一,從球磨過來,是第一個村落。據傳說,平家覆沒當時,平重盛的次子左中將清經,傳言在豐前的柳浦落水而死,事實上卻潛往豐後的緒方投奔了緒方左馬助實國。後娶實國公主,生有一子,因不敢暴露身世,那個孩子便從了母家姓氏,稱為緒方一鈴清國。

  清國共有五子,因鎌倉當局追索得緊,乃從豐後潛入八代的白鳥岳之麓,後來兄弟分為五家,姓緒方的二家,姓造座的三家,領有附近山區。這就是五家莊的起源。

  另一傳說,則謂造座非平家後裔,是菅家的後代,於建長二年從筑前太宰府入五家山,成為一方的地主。

  此外尚有各種不同的傳說。總之,這川邊河上游的水源地一帶山嶽共分五個村莊,住著五家豪族,族長稱大老官,是世襲相承的。

  久連子的緒方家,在五家中尤為著名。

  莊院的構造雄偉,建築也夠堂皇。客房的上首擺飾著盔甲、弓矢、槍炮等武器。刀架上的大小兩刀,也極輝煌。

  不知道緒方家由來的武藏,見了這樣的排場,頗為驚疑。但他再也顧不得去追索這些了,全身火熱,頭痛得像快要爆炸似的,眼前一片漆黑。

  「啊,武藏先生,發燒得很厲害。快快躺著安靜一會兒,不必拘束。」

  老當家的親切而熱情,給武藏泡來熱茶,一面吩咐女僕趕緊收拾床鋪。

  「多承厚愛,銘感之至。」

  武藏是再也沒有力氣虛套客氣了,躺下身來,不久便沉沉昏睡。

  武藏從猅猅丸的洞窟出來之後,整整兩天,在密林中東拐西彎,好不容易才摸索到了四浦村的夜狩尾部落。那時,他已感到全身發燒。但武藏生來頑健,從來沒有害過大病,平時有些小毛病,也是硬挺過去的。

  這次他也滿不在乎,反而勉強掙扎著,經過五木村也不停留,一徑踏上五家莊的山路。但無論哪一個英雄好漢,對病魔是無法抵抗的。這次發燒,好像不是普通的傷風感冒。

  「也許是中了怪獸的毒氣?」他想。

  但事實不然,是他精神上的打擊影響了體質,把風寒閉在體內了。自從追猅猅丸進密林以後目睹種種意外——那奇異的幻覺,猅猅丸奇怪的自白,最後是加那姬之死,那些經歷,真是太過詭譎了。

  「啊,加那姬要做一個日本人!血在呼喚。歸入我的血統……熱呀,熱呀……」

  躺在床上,在緒方一家人的看護下,武藏好幾次發出這樣的囈語。

  三

  一口回絕了武藏前所未有的熱愛之後,阿通又病倒了,好幾天昏昏沉沉,像在夢中一般,彷徨在生死的邊緣。

  阿松時刻不離左右,妙舜尼也整天坐在她的枕邊宣誦著佛號。日遙上人早晚來替她諷誦經典。在昏睡中阿通雖也時時叫著武藏的名字,但清醒的時候,便跟著妙舜尼宣念佛號。這期間雖好幾次暈厥過去,使阿松驚惶失措。但阿通卻奇蹟似的闖過鬼門關,不到十天,那麼厲害的高燒,也漸漸消退,已能坐起來啜粥充飢了。

  「通小姐,是法華經的功德哪。」妙舜尼說。

  阿松也這樣想。

  阿通自己也這樣相信。

  武藏假如在此,也一樣會首肯的吧?那次他別了阿通,給了日遙上人迎頭的一喝,出本妙寺時,曾對座頭森都說:「託付病人莫過佛門,日蓮賣的妙法膏尤為靈驗……」

  當時雖是戲言,卻有一理。武藏也相信法華經的功德無量。但因他自信力極強,是絕不肯去仰仗佛力的。

  阿通的病體漸愈,心也安靜下來了。而且她不僅宣誦佛號,也會諷誦經文了。奇怪的是,過去那麼斬釘截鐵斷了念的武藏影子,近來竟常在眼底晃動。

  「武藏那麼痛悔前非,熱情滿滿地來,我居然一口把他回絕了:是不是應該的呢?罪孽深重的,不止我一人而已,為了逃避一身的罪孽,我不是乖戾人道,失去這千載一時的機會了嗎?」

  她不禁這樣想了起來。

  「不不,我已獻身佛門,靠著法華經的功德復活的已死之身,絕不能胡思妄想!」

  每當那樣時候,她雖高宣佛號,藉以拂拭心中的雜念,但可憐愈是著急,妄想也愈是抬頭。

  「那麼豪爽的武藏先生,這次一定把我完全忘掉了。也許已有別人……」

  她的心中如焚,悠姬那年輕而大方的臉在她的眼前漸漸地擴大。

  「悠小姐愛戀著武藏先生,佐渡老爺也愛護著武藏先生,知道武藏先生與我的關係已是斷絕,他們兩人倒可以名正言順地結為夫婦了。」

  她的心胸像火燒似的疼痛。當她戀慕著武藏,在他後面跟著追蹤的時候,雖是數年來不見一面,但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妄想……

  四

  對我佛的慈悲湧上來的銘感是斷難抹煞的,阿通為了祛除妄念:心中拼命地掙扎。可是,可是,戀戀於一旦斬斷的情絲,加上對悠姬的嫉妒,反見一天一天地熾烈。

  「通小姐,看樣子硬朗多了。你現在就像枯木逢春,好不容易嫩芽初綻,但根干已朽,萬不可忘卻我佛慈悲,還得加倍修行,堅持諷誦法華經,不久便可長成堅強的幼木了。」

  一天,日遙上人好像看穿了阿通心中的煩惱,溫柔地諷示著說:「而且,武藏先生吃了你那一棒喝,近來一定專心一意,向著兵法修業的路上突飛猛進。您做一個法華經的行者,不要輸給武藏先生,也得勤進修行,將來一定有與武藏先生歡晤的一天。」

  「唉,上人,哪有這種事……」

  阿通被上人說穿心事,不覺赧赧然低垂了頭。

  「不,真的,到那時彼此可以毫無間隔地把晤。武藏先生也一定在期待著這樣的日子哪。通小姐,你要相信和尚所言不謬。」

  可是,阿通仍不能理解日遙上人的言外之意,聽不懂話中真意。

  「哪有的事!到那時什麼都成過去了,武藏先生哪裡會老等著棄婦,怕早與悠姬……」

  阿通反而鑽了牛角尖。她為自己的脆弱、無力而哀怨。上人一走,她便湧出一陣悲憤的熱淚。

  「通小姐,怎麼了?」阿松關切地問道。

  「不不,沒有什麼……只是偶然想起武藏先生,也不過是很早很早童年的事。」

  阿通勉強申辯。

  忠厚的阿松卻紅著臉接口說:「通小姐,雖是做了法華經的信徒,又怎能忘得了武藏先生呢?上人不也是那麼說嗎?那次是病中太興奮了,待病後再去見見武藏先生。」

  「松小姐,這些話不說也罷。」

  阿通揩拭了湧上來的淚珠。

  這時,一個年輕的尼姑,站在化城庵的門口叫道:「通小姐!一個女客要見你和松小姐,但不肯通報姓名,說是見了面便知道。是不是讓她進來?」

  「哎,女客?」

  兩人不覺訝異地對望著驚問。

  五

  來訪的女客是誰?——阿通和阿松都想不起來。

  「松小姐,是誰呢?」

  「不曉得呀,除非見了面。」

  「是呀。」

  阿通點頭。

  「對不起,請你讓她來這裡……」

  不久,門口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接著是妖艷的女人聲音:「謝謝你,就在這裡?」

  「請您進去。」

  阿鬆開了門——

  「啊!」

  她不覺低低地驚叫了一聲。

  「松小姐,你吃了一驚吧?真是久違了!」

  佐佐木小次郎的嬖妾,與鴨甚內結夥以武藏為仇的鈴姑,很親熱地說著,一腳跨了進來。

  做什麼來的?阿松著了忙,但又不能趕她回去。哥哥寺尾新太郎曾是小次郎的門徒,阿松本來認識鈴姑。現在當著鈴姑面前,又不便對阿通說明。終不成知道阿通是武藏的愛人而加害於她吧?萬一如此,也不難降服——在功夫上,阿松是滿有把握的。

  「是鈴姨嗎?請這邊來坐,只是通小姐病體初愈,不能久談……」

  邊說著,邊帶她進了裡間。也不等鈴姑開口,搶著給阿通介紹著說:「通小姐,這位是佐佐木小次郎的身邊人,與小次郎先生同住在一起的鈴阿姨。」

  這當然是給阿通的警告,阿通也吃了一驚。

  鈴姑卻不管這些,滿面春風地說:「是的,剛才寺尾家小姐說的,我是小次郎先生影里的女人。但請放心,那一次的比試是堂堂的決鬥,全是命運的安排,我是一點也沒有懷恨武藏先生的。」

  鈴姑裝得像很有誠意的樣子。不幸的是座頭森都雖把鴨甚內的事告訴了阿通和阿松,可惜沒有提起鈴姑。而鈴姑也壓根兒不知道洞悉長崎過節的森都已到熊本,而且與她們兩人相識。

  以武藏為死仇的鈴姑之所以出現在熊本,當然是為了探聽武藏的行蹤,而且她很快地就探知武藏去了相良城下。

  那麼,她有什麼目的來探訪阿通呢?遠在小倉時,她便聽說一個女人熱戀著武藏。但那個女人由阿松伴同著追蹤武藏來了熊本,現住在本妙寺中,卻是昨天才知道。她於是切望著能見一見那個拼著性命熱愛著武藏的女人。

  她不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武藏與阿通在本妙寺最後訣別的一幕。

  六

  鈴姑憎恨武藏的心理絕不單純。當小次郎還不知變龍變鳳在暗中摸索時,她用自己出賣靈肉的金錢供奉他去揮霍,好不容易盼望到了小次郎出仕細川侯,如願以償得在小倉同棲,不久行將扶為正室之際,武藏像一朵烏雲般突然地出現,把她的幸福連根挖掉了。她以萬斛幽怨痛恨著武藏,是理所必然的。

  可是,雖有視武藏為不世之仇的鴨甚內與之同謀,但以一個弱女子而欲報殺夫之仇,當時並沒有十分的快意,毋寧是沉浸在黯淡的絕望之中。

  直至船島決鬥之後,正謠傳著武藏畏懼小次郎的門人復仇而遁走時,悠然出現在小倉城中的武藏——從見到武藏的一剎那,才惹起鈴姑手刃那如鐵的胸板的衝動。

  那不僅是目睹小次郎之敵的激動。是他那冷冰冰的態度,任何如水柔情都無法打動的嚴峻的目光、毫無表情的臉,煽起了鈴姑的憤怒。而武藏那龐大的身軀、鋼鐵般的體魄,也遠非小次郎等所能及。鈴姑心想——

  「這樣一個漢子,不妨盡情殘殺!即使拼著一生視為仇敵,也絕不後悔!」

  她燃起血腥的仇念,感到生的意義。這時開始,她對那個幾年來為戀慕武藏而流浪追蹤的名叫阿通的女人感到肉麻的興趣。

  這樣,自小倉而長崎,隨鴨甚內跟蹤著武藏,口頭上雖說是為夫復仇,但事實上那只是一個口實,像是另有深仇大恨的不世之敵似的,一心只想置之死地,而且不願假手他人;而在不知不覺中抱著莫名的信心,深信用自己的手——必能手刃武藏。

  她與甚內來熊本已有一星期了。甚內的刀傷已痊,只留得一隻右手。聽說武藏去了人吉,鴨甚內便一路追蹤下去,立即離開熊本。鈴姑因旅途勞頓,再聽說去人吉的路很險峻,便單獨留下來了。

  昨天,聽到阿通住在本妙寺的消息,便乘著興頭貿然來了。說實話,鈴姑對阿通竟惹起無端的妒意和敵愾。

  「哼,多年來苦戀著武藏的女人,不知道生得怎樣標緻?不曉得有沒有碰到武藏?武藏是否接受了女人的相思?不見得吧,那冷冰冰的武藏!」

  她對阿通,竟是對著情敵似的,做了種種的揣測。鈴姑不僅不願武藏死在別人手中,在自己手刃他之前,更不願他為別的女人所愛。當然,對阿通也是的。

  七

  鈴姑雖安著這樣的心腸,但面對著阿通卻滿面春風,訴說著自己對武藏不存絲毫的芥蒂。另外,她也不放棄對阿通的犀利觀察。

  ——怪不得,這樣一個女人,卻也夠得上去死盯著那冷如鐵石的武藏。

  在她那弱不禁風的纖麗中,蘊藏著寒梅一樣的美麗、芬芳和清高品質。這使鈴姑不得不為之心折。

  而阿通,卻天真地、無邪地把鈴姑所說的謊言認了真。她說:「真是的,鈴小姐雖那麼說,但痛失親夫的悲痛,我是深為同情的。不論輸贏,兵法家所走的路是險峻的,要不然,也難做兵法家之妻了。也真難為你,提得起放得下……」

  「可不是嗎?現在我唯有皈依菩提,所以這次來熊本,也專為到這本妙寺進香來的。」

  「那真難得,我給你引見日遙上人和妙舜師吧。」阿通深深地受了感動。照理,自己與小次郎的侍妾,原是勢不兩立的仇人,而今竟能如此互訴衷曲,莫非是菩薩的指引?雖說為了悲戀而備嘗辛酸,雖說在人海的狂濤中浮沉過來,但阿通身家清白,而所交結的又儘是上流人士,從來沒有見過須得提防的虛妄之人。這樣的一個阿通,在江湖中打滾長大的鈴姑眼中,簡直是個小娃娃一樣。而阿松所知道的鈴姑,也只是個侍候著名譽極高的小次郎的家庭主婦罷了。

  但談話之間,鈴姑竟也為阿通的純情所感動,看了她那弱不禁風的病體,不禁惹起一縷同情。

  「唉,可憐!這個樣子,縱使縛得住武藏的心,怕也難以白頭偕老……」

  所以雖然滿口謊言,卻也有情,半小時後鈴姑辭去時,竟也贏得阿通和阿松的完全信賴。

  鈴姑也對兩人起了好感,第二天、第三天都一連往訪。雖然嘴巴上說的仍是滿口荒唐,心裡倒是真情實意的。阿通對她也漸漸地推誠相見,把拒絕武藏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訴了鈴姑。

  「唉唉,那也太過那個……」

  鈴姑把兩眼睜得大大的。

  「可是,我那時的情緒,除此別無良策。就是今天,想起自身的罪孽和菩薩的慈悲,我仍認為自己沒有做錯。」

  「可是,通小姐,你好剛強,是用菩薩代替了愛情的。武藏先生一定惱了?」

  「那當然……可是武藏先生這人,到不得已時是斬釘截鐵的脾氣,絕不拖泥帶水。這時怕是早已把我忘得乾乾淨淨了吧。」

  鈴姑認真地搖頭不表贊同,而且以教訓的口吻接口說:「不,通小姐!武藏先生也是男人,男人的相思絕不如此乾脆,而又是那麼熱愛著找了來的……」

  「不,不會的。」

  阿通悲戚地說。眼中滿含著幽怨的神色。

  「武藏先生是別有心上人的,長岡佐渡老爺的養女悠小姐!」

  「哎?」

  「實則是細川興伙殿下的嫡女。」

  阿通說了之後,愕然,放低聲音趕緊追加著說:「鈴小姐,這是秘密的自己話,請不要向外泄露……」

  八

  「哦,聽說是老成的公主,但十六歲正是情竇初開的黃金時期,私戀武藏也非絕不可能。身份雖則懸殊,只要武藏贏了柳生,今後便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兵法家,做了將軍家的武藝師範,就是侯王的身份,且是偏袒著武藏的長岡家,這件婚事卻也不是絕不可能……」

  黃昏後,鈴姑踏著本妙寺的石磴回去時,一路上這樣自忖自想著。

  「興秋殿下雖因反抗德川做了浪人,但現在正是如日初升的細川家的公主,當然非通小姐所能匹敵。假如為此,通小姐的放棄武藏,卻也難怪。唉唉,怎樣好呢?」

  鈴姑也同阿通一樣,對悠姬惹起深深的嫉妒。假如沒有佐渡撐腰,武藏與小次郎的決鬥便難成事實。當時鈴姑便已抱怨佐渡,現在卻更深刻了。而阿通竟把應守的秘密,對這鈴姑泄露了。

  鈴姑回到米屋町的旅舍,已是上燈時分。開了房門——

  「呀,鈴小姐,回來好遲!」

  正靠在桌上寫字的鴨甚內,回頭叫道。

  「喲,甚內哥,幾時回來的?」

  「午時過後便回來了,鈴小姐早已出去……」

  「嘻嘻嘻,這倒不勞關懷,最緊要的是武藏怎樣了?」

  「在北嶽的深山殲滅怪獸,就此失蹤了。但放心,絕不會死。做好了一件事,就此一去不回頭,是武藏的一向作風。大概是翻過椎葉山到了日向,要不然便是越五家莊直奔阿蘇。因留你在此,所以先趕回來了。可是鈴小姐,武藏與丸目藏人佐徹齋的比試,好像費了很大的勁呀。」

  「不過,仍是武藏勝利吧?」

  「不,那也不盡然。我是見了徹齋的高足神瀨軍助,知道了詳細的過節……」

  甚內把眼睛投注在剛才所寫的那本厚厚的手訂本上:

  晨,偕武藏至一武村切原野訪恩師徹齋的隱居。入門,見恩師適在前院,追而稟報,師裝聾不聞。

  甚內把從軍助所聽得到的筆錄讀到這裡,嘻嘻地笑著說道:「鈴小姐,這徹齋老是裝聾的能手,不願意聽的話,任憑你如何大聲也聽不見。這時他與軍助之間的對話,答非所問,真是妙不可言。而在這時,武藏卻不知緣何,突然離開,自顧走掉了。」

  「就這樣結束了嗎?」

  「不,這才開始。」

  甚內把筆記本子繼續讀下去,最緊要的地方,軍助也是事後聽徹齋說的吧,用軍助直敘的語氣,把當日的過節一口氣記錄下來。而且在各要點,插入甚內自己的批評。那是一篇很好的比試的記錄和批判,當然是甚內的精心之作。

  九

  「真了不得!」

  鈴姑感嘆著說。

  「可不是嗎?提起徹齋,因他躲在山國小藩,年輕一代很少有人知道,但是他是比柳生石舟齋更高的出名劍士。可是武藏也真了不得,進退疾徐的精妙沒有毫釐之差,乘隙而進的氣魄真是前無古人的必勝之訣。」

  「甚內哥……」

  「唉,等著,聽我說嘛。那武藏與徹齋比試之後,功力又增強了好多。當然,這是我的失著,不能趕在他之前去控制住徹齋哪。」

  「嘻,那真可惜。功力如果再增強的話……」

  「就是。我原是早已有點警覺到武藏兵法的弱點的。他的劍是殺人劍,為兵法而有的兵法,只是為磨鍊一己之劍,只是為增強自己一人的兵法。在挑人作戰時,沒有正邪善惡的界線。在他的眼中沒有人性,也沒有道義。只是為了一人的修業,而竟殘忍地剝奪人命。他的劍欠缺著利人利世的兵法上之根本理法,是所謂殺人劍。」

  「哦,真難懂。」

  甚內卻得意揚揚地接著說:「所以,我一直在想,假如站在熱愛人類、恪守道義的慈悲之劍,即真的活人劍之前,雖以武藏之強,勢非一敗塗地不可。只可惜當世沒有那樣熱愛人群,為正義與人性而奮起的高超的劍士。」

  「甚內哥,這樣說我也懂了。你是說世上儘是些微不足道的野心家,但能夠見到這一點,甚內哥也真夠偉大的了。容貌雖不高明,眼睛卻夠犀利的。」

  「嘻嘻嘻……你這算是稱讚我是不是?」

  甚內拿手帕揩著鼻尖上的汗珠,苦笑著。

  「當然,是大大稱賞!」

  「好了,好了。而徹齋,就是巧妙地攫住了武藏的這一空隙。」

  「哦,就是剛才筆記上說的,那個什麼金剛王寶劍嗎?」

  「對了,徹齋向大地上所擊的那一鍬,一擊萬法生,百魔自粉碎。這還用得著去看個別的敵人?真所謂陰陽乾坤盡在其中矣!」

  「呵呵——」

  「所以徹齋一變而為孜孜耕種的農夫,就是暗示他那無心的一擊足以粉碎一切,同時也是扶生一切的、萬世不壞的活人劍。那時武藏倘或不知死活進擊,徹齋的鍬子必定粉碎武藏那顆蓬頭了。可是好武藏,竟一觸而悟,領會了破邪降魔的活人劍——金剛王寶劍的真諦。他之所以發心殲滅為害人民的猅猅丸,即在於此。」

  「哦,那就麻煩了。」

  鈴姑皺著眉頭。但甚內卻朗聲笑道:「哈哈哈……鈴小姐,不必擔心!這以後才有趣哪。武藏的劍既已染上人性,顧慮世道,便不會像過去那麼單純了。他的劍繞上人情,纏上義理,正是我們的進攻目標。」

  「原來如此。甚內哥,我佩服的不僅是武藏與徹齋,對甚內哥的研究心,尤為欽佩,竟那麼細心寫下武藏比試的情節。」

  「唉,只是為了無論如何要打倒武藏的一念哪!」甚內亮著眼,翻動著筆錄的本子。

  十

  手訂本的封面上,寫著「武藏惡業記」五個大字。內容自武藏十三歲的時候一擊而斃鴨甚內舊主有馬喜兵衛的過節開始,把爾後數十次的比試情形都詳細地記載著。

  在長崎被武藏斷了左臂,在異人館中治療時,甚內偶爾感觸,開始了這本記錄。惡毒如蛇的甚內,既以武藏為仇,想借他人之手打倒武藏,便得隨處細心研究了。但他實地所見武藏的比試,僅是吉岡兄弟的三次決鬥,小次郎的船島廝拼,與高田又兵衛在小城道上閃電一擊及長崎的混戰罷了。於是他把耳聞的隻言片語,也細心地筆錄下來。

  寫出來一看,連自己都出乎意料地竟能通曉各流各派的兵法似的。他不願歪曲事實,故意貶抑武藏,儘可能用嚴正的態度,一面批判,一面究明真相。來熊本後,對於高橋街頭的陣斗,尤其是對木村又藏的比試,專誠去請教飯田覺兵衛,把當時的實況一一記錄下來。

  平時對甚內總是冷嘲熱諷的鈴姑,唯有對這一件事,不禁真心感嘆,而且不僅對他那醜惡的面貌,對他的人品都另眼看待了。

  「呀,鈴小姐,聽說你每天匆匆忙忙出去,是上哪兒去了?」甚內把筆記本端端正正放在桌上,瞪著眼說。

  「嘻嘻嘻,甚內哥,不必多疑。我碰到阿通了。」

  「哎,哪個阿通?」

  「哪,武藏的情婦,曾在備後的鞆津養病的那個吹笛女人。」

  「哦,那個女人!」

  「那個阿通,由寺尾家的女兒陪同,追蹤著武藏,住在本妙寺里。」

  「哦,原來是這樣。但那樣的女人,犯不上去尋仇,不要理她。」

  「可是,卻又不然。當初,我也只是因為好奇,想見面挖苦她幾句的。但見了面,方知那個女人也了不得。」

  甚內對此,好像不感興趣似的。

  「雖然病得奄奄一息,卻給武藏來個硬釘子,把他轟走了。」

  「什麼?這樣狠命趕著來的……」

  「參悟女身的罪孽,皈依佛門了……雖是現在也許稍有後悔。」

  「這就叫作女人哪!」

  「住嘴,甚內哥!我現在卻要幫著通小姐的。」

  鈴姑說著,突然壓低了聲音:「甚內哥,你對長岡佐渡,做何想法?」

  「什麼,佐渡?」

  甚內聳了一下肩膀。

  「你不當他也是仇人之一嗎?」

  「當然,沒有佐渡幫著武藏,細川公也不會答應小次郎先生的決鬥了。佐渡的偏袒武藏,令人生恨。但恨有什麼用呢?對方是一國的家老,怎能下手?鈴小姐,我的想法不同,只是認定一個仇人宮本武藏!」

  「那當然,我也只認定武藏一人為唯一目標。但甚內哥,現在卻不容你這樣了。」

  「噢,那又為什麼呢?」

  「武藏萬一做了佐渡的女婿,又將如何呢?」

  「女婿?難道那像鬼怪一樣的一介浪人?」

  「話雖這樣說,現在他假如擊敗柳生,不由他自主,鐵定是將軍家的武藝師範,而且只要武藏有意——甚內哥,不是你自己說的?」

  「哦,那當然。這也是事實。」

  「加上佐渡偏愛著武藏,而他的侄女悠姬又私戀著他,這樣一來……」

  「哦,那悠姬小姐——」

  「通小姐在佐渡府中待了那麼久,她的話准不會錯哪。」

  甚內這才相信了。但仍茫然地說:「做了佐渡的女婿,事情便更麻煩了。但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

  「可是,甚內哥。」

  鈴姑挨近過去說:「這是不能張揚的。悠姬是佐渡的侄女,全是騙人的謊言。實在是細川的一門,興秋殿下的公主。」

  「興秋殿下?」

  「甚內哥怎的不知道?細川侯忠興殿下的次子,原是秀忠公的近臣,與現在江戶的忠利殿下雖是同胞兄弟,但關原之戰反抗德川,被逐出本家,現以浪人身份隱居京都。所以甚內哥,他的女兒假如由本家的家老收留,冒稱侄女,德川家竟能置之不聞不問嗎?」

  「哦,不錯。」

  甚內交叉著手腕沉思了一會兒之後,癟著喉嚨說道:「鈴小姐,人的命運真是奇怪。剛才我不是說過的嗎,武藏的劍上沾染上義理人情,我們抓住了這點,就可以把他趕進義理人情的泥沼中去。過去他對於政治是漠不關心的,德川也好,細川也好,都無所謂。但我們只要稍耍手腕,就可以使他成為德川的叛徒,造成他的矛盾。」

  甚內注視著鈴姑說:「可是鈴姑!這個主角卻不是我。」

  「是我?」

  「不,唯有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手下的密探岸孫六,才能擔當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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