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但丁
2024-10-08 20:54:18
作者: 約翰·梅西
他是整個世界的中心,代表著想像力、道德和智慧的所有能力的至高水平,並且完美平衡。他是但丁。
——羅斯金
歷史上沒有一個時期能夠明確界定開始或終結的年份。人類的生命長河(以及記錄它的文學)流過淺灘與激流,有曲折,也有隱秘的地下部分。年代的劃分僅僅是為了方便大致地標識出我們所處的航段,在實際航行中並沒有什麼幫助,只能作為測量者放在岸上的定樁。像「中世紀」和「現代」這樣的詞,除非擁有靈活度,否則沒有意義。如果我們試圖用它們來做大壩,在某個時間點攔住生命之河,它們就會崩潰。「中世紀」這個詞使用起來含有居高臨下地進行責難的意思,暗示在它之前的「古代」或者在它之後的「現代」的事物更加優越。這完全是對人類歷史的誤解。本章的主角是跨越所有人類時代的至高天才,他屬於全世界。關於他為什麼要在生命長河的某個特定時刻降生的問題,不論在過去還是將來都無法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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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出生於13世紀,一直活到14世紀。他生活的年代比官方確定的「文藝復興」開始的時間早幾年,但他本身就是一場復興。他的故鄉是佛羅倫斯,在當時以及他去世後的兩三百年間都是文學和藝術的中心,只有黃金時代的雅典可以與之相比。然而但丁的傑作並非創作於佛羅倫斯,因為他在一場激烈的政治鬥爭中處於落敗一方的陣營中,被逐出了城市。他輾轉於好幾座義大利城市,比如維羅納和拉韋納,在當地富裕的庇護者家裡避難。
他的作品《神聖的喜劇》通常被稱為《神曲》——但丁自己並沒有這樣叫,描寫的是一場夢中的旅途,穿越地獄、煉獄與天堂。它是一部在所有文學領域中都堪稱完美的作品。在它面前,所有最高級的形容詞都變得軟弱無力。它不能算是「史詩」,也不能歸類為任何已知的體裁,因為它是一部空前絕後的作品,從題材、格式到語言,都是但丁所創。雖然沒有人能夠在沒有前人知識積累的基礎上憑空發明任何東西,但《神曲》是個人智慧的原創之作。
但丁在創造自己的題材的同時,也總結了他那個時代的智慧。當他前去「拜訪亡者」時,他需要閱遍歷史和人物傳記,才能用精彩簡潔的詩句複述或暗示各色人等的故事,包括各種各樣的罪人、尚且善良的人們以及受到祝福的聖人。正是這些故事賦予這首長詩非凡的人情味,尤其是在地獄,因為罪人的生涯比聖人更具戲劇性。但丁對罪人的態度帶有清教徒式的苛刻,有時候達到可怕的程度。他描述的地下世界的酷刑從身體上、精神上對人進行折磨,但主導情緒並非懷恨報復,而是同情憐憫。但丁體驗著罪行的苦難和幸福的狂喜。《神曲》中單單一個片段,就沒有一首敘事詩歌能夠超越。比如著名的《地獄》的第五首,保羅和弗蘭西斯加的故事所傳達出來的情感力量。更妙的是,這種力量貫穿全詩。夢之旅的結尾是一幅異象:神性在「推動太陽與群星的愛的力量」作用下,與個人意志相融合。
但丁公開宣稱的創作目的,是要打開我們所有人的視野,引領我們脫離苦海,前往福地。從這方面來說,他沒能成功,對他那個焦躁時代的人們都沒能成功,因為這種任務已經超出了詩人的能力,而且從各種可以觀察到的結果判斷,超出了但丁模仿並追隨的君主的能力。不過,他作為詩人,作為美好事物的創造者,確實成功了。他留下了很多神學與哲學糾纏不清的謎題(因為生命本身就是如此),此後六個世紀以來,學術界一直努力解開它們,卻徒勞無功。我們作為讀者,只需要了解但丁作品的表面價值外加少許注釋,比如諾頓的譯本,並且欣賞文字中包含的許多基本的與深層次的美感,就夠了。但丁將一層又一層的含義疊加在一起,但他這次弱弱發聲(這是他的謙辭)的主旨很清楚。批評家們的爭論多數都是關於帶領但丁走向天堂的比阿特麗斯究竟是一個真實的女子,還是一個複合的象徵,僅僅是為了掩飾漂亮面龐而存在,並非但丁想要的詩意面紗。
除了廣博雄偉的創意,但丁的詩句形式同樣精美絕倫。從技術成就的角度來看,他的詩句結構是創作的奇蹟,其優美的格式和連貫程度沒有任何詩歌能與之相比。《神曲》包含三個部分,或者說包含三首頌歌:《地獄》《煉獄》《天堂》。每個部分包括三十三首詩,再加上《地獄》前面的一首序曲,一共一百首。每一首詩長度相當,都是一百四十行左右。每個詩節都是「三韻體」[5]。以下是一個英譯版三韻體的例子,出自《地獄》第五首的最後十行,由現代詩人瓦爾特·阿倫斯伯格翻譯:
當我們讀到,一位如此多情的人
得以親吻他一直渴望的微笑雙唇,
這位,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人,
亦全身顫抖著,親吻我的嘴唇;
加利奧特[6]以及這個故事的作者啊!
那天我們再也讀不下去。」[7]
當這個靈魂訴說時,那悲傷的情緒
令其他靈魂都悲痛地哭喊起來,
我也激動得一陣眩暈,
像死去的人一樣倒下了。
每一個三行詩節都與前一個以及後一個詩節相連,直到終結這一韻腳和這一首詩的最後一句。每一個三行詩節的中間一句,與下一個詩節的第一、第三句押韻。這種押韻連環不斷,貫穿全部一百首詩。這是但丁獨創的格式,在他的操縱下,這種格式不僅成了一門精巧的韻律技藝,還成了能夠容下各種敘事、抒情、諷刺、哲學的奇思妙想的天然載體,也是他用來把所有線索囊括無遺地編織成美麗詩篇的手段。有一個例子可以反證他這門技藝的精湛程度:自從但丁創立的三韻體成為常規格式後,很多詩人都嘗試使用這種格式,但沒有一個人能達到他的那種高度。這是他的創造物,是只有他才能夠掌控的表達方式。
他的獨創性不僅體現在詩節的韻律上,還體現在措辭和語言上。當時,文化人都理所當然地用拉丁語作為書面文字,他卻使用托斯卡納方言創作文學,以至於這種語言後來經過演變成了現在的經典義大利語。義大利的過去和現在都有許多方言,有些方言還發展出自己的文學作品,或通俗,或從容風雅。托斯卡納方言是佛羅倫斯以及周邊城市、地區所說的語言。雖然即使沒有但丁,佛羅倫斯及其鄰居們也有可能成為整個靴形半島的標準模範,但是他們的方言能夠從眾多競爭者當中獲勝,成為文化人的正規語言、官方語言,幾乎完全是但丁的功勞。帶領但丁穿越地獄的角色是維吉爾,但丁稱呼他為傳授自己「美麗風格」的導師。確實,維吉爾對但丁以及「中世紀」和「現代」歐洲所有的博學詩人都有十分深遠的影響。但是,如果要說史上有哪位詩人能自創一種「美麗風格」,那就是但丁。
朗費羅翻譯了《地獄》,並且寫了一首優美的十四行詩作為序言。詩中,他將但丁的詩歌比喻為一座大教堂,那端正、高貴的外形喻示著詩歌的結構輝煌而又堅固。但是,對於旁觀者來說,石頭傑作與遣詞造句而成的文學傑作是有區別的。當我們靠近、走入一座大教堂,它的魁梧與光彩立刻就能將我們吞沒,無論我們事後花費多少時間細究它的各種細節。但是詩歌並不具有這種立竿見影的效果。我們必須從第一行讀到最後一行,才能獲得整體印象。但丁將自己的詩作想像成一個球體——宇宙,如果我們將球體拆開,它就不再是球體了。無論如何,我對讀者的建議是,甭管但丁自己有什麼計劃,也甭管他的邏輯是否完整,縱身跳入《神曲》的世界裡吧,在這裡、那裡隨意探索,去尋找自己感興趣的片段,比如《地獄》的第五首、第二十六首。我從朗費羅的大教堂比喻中得到的感悟超出了他本人的意圖:當我走進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時,我會久久地站在米開朗琪羅的《聖母憐子像》面前冥思,但這座雕像只是一個裝飾的細節,並不足以撐起那個宏偉的穹頂。確實,這並非學者的態度,然而,這是一個非常人性化、非常愉快地了解但丁的方法。
不懂義大利語的英語讀者可以在好幾個譯本里找到但丁詩作的內容及其精髓(儘管詩句本身的魅力無可避免地有所損失)。最好的譯本是查爾斯·艾略特·諾頓的散文式翻譯。諾頓除了翻譯《神曲》,還出色地翻譯了但丁早期的一部作品《新生》。後者描述了但丁年輕時對比阿特麗斯的愛慕之情,是後來的長篇詩作《神曲》不可分離的前傳。19世紀早期,亨利·F. 卡里將《神曲》翻譯成無韻詩,這個版本成了英語的經典之作。朗費羅的譯本同樣是無韻詩,雖然也很優秀、很忠實,但節奏緩慢,缺乏熱情。《聖殿經典》中用三個小章節收錄了《神曲》,將義大利語原文印在左頁,將還算流暢的英語譯文印在右頁,對於略懂義大利語的人來說,這將是一次非常愉快的閱讀。但丁是一個「高深」的思想家,他的思想細膩而複雜。從字面上來說,他的義大利語並不算太難讀懂。他想對全人類發言,他就像一個傲慢的宗教預言家,深信自己傳達的信息至關重要。如果我們從各種語言中湧現出的越來越多的譯文、評註和傳記判斷,那麼他的作品像他自豪地期盼的那樣,正在走向全世界。
[1]瑪麗的《籟歌》是騎士文學、凱爾特文化和基督教文化綜合影響下的產物,對母子關係的再現帶有多元文化特徵和複雜的文化人格。——編者注
[2]雷默斯大叔:同名小說中虛構的故事家,擅長講述非裔美國人的民間傳說。——譯者注
[3]德國在中世紀時是一個政治聯合體。——作者注
[4]維京人:泛指8—11世紀一直侵擾歐洲沿海和英國島嶼的北歐海盜。——譯者注
[5]三韻體:三行一節,連鎖押韻(aba,bcb,cdc……)。——作者注
[6]加利奧特:兩人此時一起閱讀的故事中的角色。——譯者注
[7]這半邊雙引號是因為此處僅是節選,前半邊沒有被作者選入。另外,個人能力有限,無法使譯文還原原文完美的三韻體。《神曲》有現成的散文版中譯本。——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