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希臘史詩[38]
2024-10-08 20:53:36
作者: 約翰·梅西
我就像天空中的守望者,
看著一顆新星游入視野。
——濟慈
公元前八九世紀,可能曾經有一位雙目失明的游吟詩人,在小亞細亞的希臘城邦間雲遊,頌唱著民歌或者詩歌。他的名字可能叫荷馬。他可能是《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他的名字可能代表一個人,也可能代表幾個或一群詩人。很多城市都宣稱,它們是這位偉大的傳奇詩人的出生地。
我們對荷馬這個人毫無了解。希臘的歷史學家與批評家開始研究文獻、考證荷馬史詩,是在公元前四五世紀,那時候的荷馬史詩已經是希臘的神話與傳說,至今不變。根據記錄,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對荷馬史詩誕生歷史的了解,比我們對莎士比亞的了解還少。這種認知差距的原因是,莎士比亞生活在印刷術出現以後的時代,也許親眼見過自己的作品編輯出版的模樣;而在伯里克利時代,可以想像,有文化的雅典人也許根本沒有見過荷馬史詩的手稿,只能靠記憶背下它的某個版本。至於是什麼樣的版本,我們無從知曉。大約公元前6世紀,文學家兼政治家庇西特拉圖收集整理的荷馬的作品,成為我們現在看到的史詩的基礎。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後世的學者曾經對其做過修改,最後才成為現代的版本。19世紀末期,德國學者弗里德里希·沃爾夫提出作者是誰的問題,至今沒有確切答案。
不過,這是技術學者們才要回答的問題。一般讀者更感興趣的是以下幾個方面的事情。首先,我們要再次提醒一下,詩歌的原始形式是說或者誦出來的內容。「原始」這個詞可能會令人感覺到粗糙和野蠻,但詩歌只在高度開化的民族中才有。荷馬史詩雖然多數是神話故事,但並不幼稚,而是像但丁、彌爾頓、丁尼生或者白朗寧他們的作品一樣成熟。《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組織結構沒有任何後世詩人能夠超越。儘管荷馬屬於遠古時代的人,儘管他在後世希臘人眼中仍然隱藏在過去的迷霧裡,但我們不必過度看重那幾百年的差距。荷馬可不是什麼陳舊的古董,他一直活躍至今,因為我們能夠理解與欣賞他表達的思想,他是一位超級故事大王。
還有一個事實,雖然很重要,但同樣不必過度看重:荷馬的作品是口頭作品,針對耳朵而作,要由詩歌朗誦者讀或者唱出來。不過,這一事實並不能完全解釋它們的發音為何能如此美妙動聽——這方面確實是後世的詩人所不及的。在我們這個時代,每一個作者想到自己的作品時,都會聯想到它們印刷出來的樣子。但是真正的詩歌和散文作者在創作時也會用上耳朵,聽聽他自己的作品。儘管文學的記錄與保存方式已經改變,但是使用人類感官與想像來創作詩歌和散文的方式,基本沒有變過。華茲華斯的鄰居說過,華茲華斯經常在郊外散步,邊走邊念叨自己寫的韻文。丁尼生則喜歡向朋友們朗誦自己的作品,雖然聽眾不多。每一位詩人,不論是最內向的、最怯場的、最受歡迎的,還是最愛表演的,都要一邊創作,一邊朗誦。說到這裡,正在「奏響七弦豎琴」的荷馬朝我們擠了擠眼睛,但不是指作者吉卜林[39]先生想表達的意思,而是想說,吉卜林先生對自己吟唱詩句的做法就是一次示範。
所以,荷馬可以說是一位非常「現代」的詩人,在有文獻記載的人類歷史中,他生活在靠近現代的一段時期,相當於只活了一兩天。荷馬的生平真正與文學有關的只有兩個問題:他的作品是如何創作出來的,與我們有何關係。而前面所述的就是對這兩個問題的簡單回答。
此外,還有第三個問題:對於像《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這般結構嚴謹、風格統一的史詩故事,為什麼非得是單獨的某個高高在上的天才大師——不論他的名字是否叫荷馬——依據我們不知道的材料創作或者改編出來的呢?不論好奇的學者們找出了多少瑕疵和裂縫,它們都是一個始終如一的整體。針對荷馬的這些謎題,馬修·阿諾德的文章《評荷馬史詩譯本》給出的解答最令人滿意。雖然我不知道詳情,但後來的學者肯定已經糾正過阿諾德的許多觀點。而且阿諾德也要求被糾正,他的武斷表面上只不過是罩在敏感的求知精神外的一層脆殼。雖然一般來說,最好的做法是忽略各種批評的聲音,直接去看原版(對我們來說,就是去看翻譯版),不過,我相信,先從阿諾德的論文看起,也是一個接觸荷馬史詩的好方法。對我們英語讀者來說,他的論文有兩個優點:既是對大師的介紹,又是英語散文的傑作。
如果我們直接去看詩人的作品,那麼《伊利亞特》講了什麼內容呢?它的主題圍繞著希臘軍隊圍攻特洛伊城的最後一場戰役。雖然戰鬥只持續了幾天,但是詩中快速地回顧了之前九年的戰爭以及戰爭的起因,其中涉及很多希臘神話。開篇第一段講希臘聯軍中最強的戰士阿喀琉斯的怒火。他在生軍隊統帥阿伽門農的氣,因為對方逼他交出一個作為戰利品落在他手中的女孩。於是他退出戰鬥,在自己的營帳內生悶氣。希臘軍隊因此在戰鬥中落了下風。阿喀琉斯的好友帕特洛克羅斯戰死了。於是阿喀琉斯在另一種怒火的推動下,返回戰場為好友復仇,殺死了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
這當然僅僅是整首詩的一部分,而且上面的描述只是簡略的概括。不一定非要成為希臘學者,才能感受它的真正魅力,感受那種強健的活力與美感(它就像自己描述的那些神話級英雄一樣勇猛)。雖然身兼希臘通、優秀詩人和批評家的馬修·阿諾德在所有出版的英語版本中都挑出了很多錯誤,但我們能有英譯本可看仍是非常幸運的。與莎士比亞同時代的喬治·查普曼的譯本是一首每句十四個音節的長詩。他的翻譯很自由,加入了一些沒有對應原文的詞,使整部史詩很活潑、很有詩意。難怪兩個世紀後,他的譯文激勵年輕詩人濟慈寫下了精彩的十四行詩《初讀查普曼譯荷馬史詩有感》(我們這一章開頭的兩行詩就出自這首詩)。通過查普曼自己寫的序言中的第一句,我們還能感受到他本人的熱情:「在現存的所有種類的書籍中,荷馬史詩是最早、最好的。」
查普曼之後一百年,亞歷山大·蒲柏出版的譯文,至今都是最具可讀性的荷馬史詩英譯本。也許學者本特利說得對:「這是一首好詩,蒲柏先生,但您不能說它是荷馬史詩。」蒲柏的押韻對偶句太過跳躍和耀眼,可能無法表現出荷馬的詩歌那種行雲流水的感覺。對於不太熟悉希臘的讀者,我會推薦利夫、朗和邁爾斯的散文版譯本。此譯本用的是簡單、常用的英語單詞,沒有刻意使用韻文,並且保留了很多原文的精華,讀起來像在看一流小說,別有一番韻味。從鑑賞的角度來說,把《伊利亞特》當作歷史傳奇小說閱讀(欣賞),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
《奧德賽》與《伊利亞特》緊密相連。兩部史詩也許可以視為同一部宏偉史詩中的相鄰篇章,風格如出一轍,若不是出自同一位天才詩人之手,那就是出自同一個天才種族。《奧德賽》先寫特洛伊城圍攻戰的結局,描述它如何被木馬計謀擊敗,然後開始講述奧德修斯——他在拉丁文中的名字叫尤里西斯——的旅行和探險。當他踏上漫長曲折的返家之路時,求婚者開始騷擾他的妻子珀涅羅珀,企圖逼迫她棄夫改嫁,還想利用她的小兒子忒勒瑪科斯。珀涅羅珀忠貞不渝,終於等到丈夫歸家。她的丈夫用智慧戰勝並殺死了那些求婚者。
在文學歷史上,再沒有別的故事比《奧德賽》更激動人心了。它的關鍵情節設計甚至比《伊利亞特》更嚴謹、更精彩。《伊利亞特》講述的是一連串廟堂之上的陰謀與面對面的兵刃交鋒,反反覆覆,這與亞瑟王麾下騎士的功績或者現代的職業拳擊賽很相似。而奧德修斯的歸途跨越世界,觸及人類所有最原始的情感與活動。不僅如此,作為英雄,奧德修斯的形象比阿喀琉斯更加光輝。雖然現代的某些「道德」考量與希臘精神不同或者相反,但是我們可以在藝術層面上指出,阿喀琉斯對盟友不忠,最終竟然打敗了一個比他自己更優秀的人。
奧德修斯的勝利則是完美無缺的。他有智慧,有耐心,這些比強壯的右臂更重要。他的事跡與遭遇戰一個接著一個,驚險刺激,奪人心魄。他是凡人,也是超人,因此他將永遠是經典的小說角色之一。
神話人物擁有雙重含義。奧德修斯可能代表著太陽神。珀涅羅珀可能代表諸神回歸的春天,將冬天的力量(求婚者們)徹底驅逐;她也可能代表與太陽分離的月亮,在太陽回歸後煥發新生。對神話及其象徵意義的解讀是一個迷人的研究主題,但我們幾乎沒有機會接觸它。外行讀者可以通過J. G. 弗雷澤的《金枝》愉快地瀏覽那個神奇的世界。不過,我們如果只想領略荷馬史詩的表面魅力,就不需要太過深入考究。我們可以欣賞那暢快淋漓的冒險故事,像對待特里斯坦[40]和羅賓漢一樣接受並欣賞奧德修斯。他也是後世詩人喜愛的題材之一。在維吉爾的筆下,為了襯托他的英雄特洛伊人,尤里西斯(即奧德修斯)被寫成一個狡猾的惡棍。但丁則在《地獄》的第二十六篇中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尤里西斯之死,可與荷馬史詩里描寫同樣場景的寥寥數行相媲美。丁尼生的《尤里西斯》(他早期最出色的詩作之一)最有陽剛氣概。
我們英語讀者非常幸運,和《伊利亞特》一樣,《奧德賽》也有查普曼譯本。此譯本是由十音節對偶句組成的史詩,與《伊利亞特》相比,略顯「緊湊」,更加嚴謹。蒲柏及其合作夥伴的譯本生動易讀。但最讓我們感到舒心的是喬治·赫伯特·帕爾默的散文版譯本,譯文準確、生動,是純粹的享受。另一個出色的譯本出自布徹和朗之手。我之所以非常強調翻譯,是因為思想要依靠翻譯才能在國與國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傳遞,翻譯也是一門精緻的藝術。用英語翻譯經典之作,就是以高超的技術創造卓越的藝術品。
與荷馬的名字及其史詩有關的,還有一些名氣較小的詩歌,稱為「荷馬讚美詩」,有短篇序言,也有對史詩的介紹,還有長篇敘事詩。它們與荷馬史詩一樣,作者不詳,有著類似的語調。以下是雪萊翻譯的其中一首詩——《致雅典娜》[41]:
我讚美那擁有湛藍雙眼的光輝女神,
雅典的帕拉斯[42]啊!桀驁、聖潔而睿智,
特里同尼娜[43]啊,保護城邦的少女,
她從朱庇特[44]那威嚴的頭顱里蹦出來,
尊貴而驕傲,全副戰爭盔甲,
金光燦爛!
另一位與荷馬一樣傑出的詩人叫赫西奧德,他的代表作《工作與時日》是說教詩,只有八百行流傳至今;另一篇《神譜》大約有一千行,講神話故事。赫西奧德的其他詩作大都已經失傳,因此我們對他的了解與荷馬一樣少。不過,在許多個世紀裡,希臘人似乎都將赫西奧德視為與荷馬同級別的詩人。對於我們來說,《工作與時日》裡面記錄的是赫西奧德給農夫、水手的建議,沒什麼趣味,而《神譜》在荷馬史詩的襯托下顯得有點兒蒼白。赫西奧德與我們前面提過或者略過的其他人一樣,都是文學歷史的一部分。可是,在生機勃勃、活躍有趣的世界書庫當中,他的作品不算太顯眼。還有幾位希臘史詩作者只留下名字,並沒有留下作品。這種損失是災難,還是時間之手無情而公正地淘汰的結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