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希臘哲學、演講術與其他散文
2024-10-08 20:43:40
作者: 約翰·梅西 馬克斯·韋伯 何炳松
所有人天生都有求知慾。
——亞里士多德
在全世界的圖書館裡,再沒有別的書能比一本優秀的希臘哲學史更深奧了,除非那本書包括古代哲學史。希臘的思想熱衷于思索並探究事物的根源與人類的思維。在所有受過教育的雅典人當中,也許淘氣的阿里斯托芬是唯一不愛參與各種形上學的辯論的人。大多數有文化的希臘人都像呼吸空氣一樣吸收並吐出各種哲理。證據是,許多哲學言論的流行、老師向學生傳授智慧,都不是正兒八經地坐在學校課堂里進行的,而是像平常聊天一樣隨意。如果說本章開頭引用的亞里士多德的那一句名言似乎高估了普通人的思維(當我們想到很多人似乎對真正的知識毫無興趣時),那是因為他是希臘人,而且他有很多空餘時間用來思考。
兩千年來,人類的思想獲得了些許進步。柏拉圖對天體運動的了解程度比不上我們天文台里最普通的天文學學者,現代物理學也不再關注古人用於研究物質世界的四大元素,心理學的研究——人類思維的運作與習慣——更是遠遠超過了最博學的希臘人設想出的情況。哲學的物質基礎已經改變和發展,毫無疑問地得到了大幅度的強化與豐富。然而,希臘精神在哲學的本質問題上已表現得透徹、深刻。有時候,我們只要對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稍加研究,就會覺得,儘管我們具有知曉現代哲學(它們大部分都是從希臘哲學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的優勢,然而我們並沒有比他們進步許多,甚至遠遠落後於這些熱愛智慧的先人。
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總結了他們的前輩哲學家的理念,並且提出了大量的原創想法,成為大多數重要哲學流派的基礎,一直到今天。順便讓我插幾句話吧,哲學並非少數受過高等教育的專家的私有權利,它與每一個人息息相關。我們全都是哲學家,只是無知或睿智的程度不同而已,因為我們都會以自己的方式猜測人生和宇宙,或者模仿別人的猜測結果。哲學家只不過是一位思考能力強於大多數人,並且思考的程度更加深入、條理更加清晰的智者罷了。他替我們把各種想法梳理清楚,不論我們是否同意他的想法。哲學家常常會用難懂的術語表達他們的思想,結果把我們聽得糊裡糊塗,而不是豁然開朗,這是因為人生的問題本來就複雜難明。從整體上來說,專業哲學家提供的是一種具有激勵作用的幫助,儘管他們的思維有點兒難以理解。在文學的世界中,再沒有別的分支比哲學更能讓外行人玩得痛快了。讓我們記住現代著名的哲學家之一喬治·桑塔亞那先生最近說過的一句話:詩人與小說家的哲學思想常常比專業哲學家的更為純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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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的插話真長,讓我們回過頭來說說希臘人吧。在柏拉圖之前,有兩三位思想家提出過一些重要的理念,但我們只能簡單地介紹一下。赫拉克利特認為,人生是一個持續變化的過程,一切事物都與前一刻不同,也與後一刻不同。他認為,火是基本的物質元素,濃縮之後能成為液體和固體,消融之後又變回火。恩培多克勒發展出四元素理論:火、氣、水、土。這種理論一直到現代才被推翻。他還提出了初步的進化論,說「最適應者才能生存」。畢達哥拉斯,或者那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學校,對科學、數學和天文學都有貢獻,認為各種物質之間的差異全是數字問題。好吧,物理學家們不久前才剛剛發現,兩種物質之間的差異是由組成它們的電子的振動頻率決定的。這些充滿想像力的古希臘人不能到現代實驗室中看看他們的原始直覺得到科學實驗的證實,真是太可惜了。
早期的希臘哲學發展到了承認傳授哲學是有酬職業的程度,哲學老師們被稱為「詭辯家」。然後,在公元前5世紀,也就是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的那個時代,雅典的大街上出現了一位貴族,一位有遠見的思想家,他就是從來沒有寫過任何著作的哲學家——蘇格拉底。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和人們聊天,譴責自以為睿智的人,鼓勵年輕人去追尋真理。他聊天的方法幽默而諷刺,有時候會給出直接的斷言,但通常會用提問的方式引出結論。他那關於無知的假設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一種隨意的姿態,而是一種引人注意的方式。他本質上是一個嚴肅的人,相信自己是受到內心聲音或者「壞蛋」的驅使而出來做老師的。理解他的人愛戴他,但是他的激進言論、對國家的反對性批評、令人氣惱的辯論方式以及他對傳統慣例的漠視,為他樹立了很多敵人。他受到指控,說他禍害年輕人、引入新神,因此被判有罪。這種指控當然是捏造的,整場審訊就像一出政治鬧劇。蘇格拉底如同一位真正的哲學家一樣,接受了自己的判決,將剩餘的日子用來與朋友們討論永生問題。人類給自己開的苦澀玩笑之一——蘇格拉底深深體會到其中的黑色幽默——就是殺死好人與勇者。我們懷著敬意將蘇格拉底的命運與耶穌的命運相比較,會發現他倆很相似,差別在於,蘇格拉底被害時七十歲,已經度過了一段很長的人生,說過了他想說的話,而耶穌被釘上十字架時還相當年輕。
要學習蘇格拉底的思想,我們必須求助於他最傑出的學生柏拉圖。後者將老師當成自己思想的代言人,很難分清他的哲學對話錄中,哪些是蘇格拉底的,哪些是柏拉圖自己的。其實這對於人類智慧來說沒什麼區別。這種蘇、柏聯手的方式囊括了希臘的至高哲理。它的文學形式令人愉悅,是一種你來我往、一問一答的聊天方式,既活潑,又具有人情味和戲劇性。流傳至今的《柏拉圖對話錄》大概有二十篇,幾乎涵蓋了人類思想的每一個方面。蘇格拉底當然是其中的主角,負責說出柏拉圖最喜歡的觀點。但蘇格拉底並沒有獨領風騷,因為柏拉圖也會以令人驚嘆的公平方式將各種觀點分配給其他角色,好讓同一個問題的所有方面都得到討論。而且,有些問題並沒有得出結論,因為從誠懇的哲學角度考慮,它們必須一直如此。「大部分思想——甚至包括大部分基督教思想——的萌芽,都能在柏拉圖這裡找到。」這是班傑明·喬伊特的觀點。他對柏拉圖作品的翻譯是英譯本中的經典,而且他對其中好幾篇對話錄的解釋也是文學評論方面的大師之作。
這本書是不可能把柏拉圖的許多思想說清楚的,即使只是簡略地介紹一下也辦不到。但我們可以略微提一提其中的兩個。一個是蘇格拉底受人推崇的觀念:知識是美德,無知是惡習。人們犯錯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更好的做法——這種信念在今天廣為流傳,是對罪惡做出的最好解釋之一。這也符合那位臨死時說出「原諒他們吧,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的人的教誨。另一個是柏拉圖哲學的核心思想:現實世界由心而生,物質個體僅僅是心中想法的投射。假如你愛上一個美人或者一朵美麗的花,那麼從你的最高意識形態上來說,你愛上的其實是美麗的想法,而不是某個美麗的實體。這是對柏拉圖式愛情學說的一個粗糙的、不完整的說明。如今,這種概念的範圍被錯誤地收窄,只用來形容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友誼。但柏拉圖的思想遠比這要廣泛,等會兒我們討論《宴話篇》的時候你就明白了。
對於那些對專業哲學不感興趣的讀者來說,《柏拉圖對話錄》中最有吸引力的是《理想國》《申辯篇》和《宴話篇》。《理想國》不僅描述了一個理想的共和國,還分析了人類的靈魂和正義的本質。在理想的共和國中,國王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富人,而是思想家、哲學家,是一個思想超越其他人的完美之人。《申辯篇》是對蘇格拉底的審判和最後的那段日子優美而動人的敘述。不論對話錄中的對白是出自蘇格拉底本人之口,還是大部分由身兼藝術家與詩人的柏拉圖編寫而成,並沒有太大的關係,總之,其影響巨大。其中有一句精彩的結論:「好人不論生前還是死後都不會遭遇惡報。」
《宴話篇》從整體上來說是柏拉圖最出彩的文學作品。它的主題是愛情,由不同的角色從很多角度進行討論。出場角色當然有蘇格拉底,他一如既往地負責睿智的結語;此外,還有年輕的才華橫溢的亞西比得,他在雅典政壇舉足輕重。正是在這一篇對話錄中,我們找到了柏拉圖式愛情的真正闡釋。這個名詞在大眾的使用過程中遭到了搞笑的誤解和濫用。它的基本概念是:所謂愛情,愛的是美麗的想法,被愛的對象只是一幅畫像或一種形式的理念。不過,通篇對話錄的討論都比較婉轉,也沒有什麼明確的說明,因此這個定義可能不太準確。我們從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可以找到對柏拉圖式理想愛情的詩意表達,但是詩中還加了很多其他內容。《宴話篇》充滿各種元素:智慧與快樂,可與劇作家相媲美的角色勾勒技巧,能將柏拉圖最複雜的思想解釋清楚的幽默,以及真正的詩人才能寫出來的優美措辭。所有的現代哲學家——不論來自哪個流派——也許都會同意,柏拉圖是他們那一行的至高榮耀。
柏拉圖最優秀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定下了歐洲接下來兩千多年的哲學發展方向。一直到17世紀,他都是「哲聖」。他的教導賦予了基督教官方哲學活力,而基督教是在他去世四百多年後才成立的。他的權威變得如此牢不可破,以至於像弗蘭西斯·培根那樣的現代哲學家群起反抗,要求獲得獨立研究的權利。這種權利其實與亞里士多德的精神是一致的,只不過被學者、學究們歪曲了。亞里士多德擁有自由的靈魂,懷著求知探索的精神,尊重科學的本質,尋求事物運行的原理。他很尊敬柏拉圖,但是他倆在一個關鍵的重大哲學問題上產生了分歧。柏拉圖是一個夢想家、神秘主義者、藝術家、詩人,他相信永恆的現實是抽象的概念,萬事萬物都只是心中的反映。亞里士多德則更為務實,天生頭腦冷靜、明白事理,相信萬事萬物都有各自的性狀,但有可能會被我們誤解。他相信你、我、石頭、木頭都是真實存在的物質,而類似人類、大自然、美麗這種泛稱的詞並沒有實體,只是為了分類才會用到它們。
亞里士多德與柏拉圖在世界觀上的基本區別成了哲學的主要問題之一,一直延續至今。它沒有答案,永遠也不會有,除非能讓雙方陣營的哲學家都滿意。如果亞里士多德今天還活著,他可能會跟實用主義者在一起,或者成為物理學的實驗者,雖然這種說法立刻就會遭到那些反對實用主義的人的駁斥。我聽說過的、針對亞里士多德或者任何其他哲學家的最有說服力的評論,來自偉大的理想主義者喬西亞·羅伊斯。
「形上學」這個詞作為基本哲學原則的泛指,其誕生要歸因於亞里士多德。不過這事純屬偶然:他本人稱這個主題為「第一哲學」,但他的一位編輯將相關的著作排在了他的物理學(「physics」)著作後面(希臘語的「後面」寫作「meta」),「metaphysics」就是這麼來的。亞里士多德是他那個時代的全科全能學者,他動手整理自己的學說:第一哲學、自然歷史、倫理、政治、文學批評。隨著知識的多樣化與專業化發展,現代哲學家絕對不會嘗試這麼多學科,因此,沒有現代哲學家能夠擁有這種宏大而統一的認知,不論是康德、黑格爾,還是斯賓塞,都辦不到。亞里士多德的形上學理論被後世思想家的理論取代了。他缺乏柏拉圖的那種文學藝術精神,無法吸引純粹的文學讀者,因此他的文學技巧無法在文學界長青。對於沒有哲學專業知識裝備的普通讀者來說,他的《倫理學》《政治學》以及文學批評方面無可超越的《詩學》,足以概括他的思想。最後一本在編輯時還增加了S. H. 布徹的論文,更添活力。蕭伯納在他的精彩喜劇《芳妮的第一個劇本》中嘲笑了一位批評家盲目崇拜亞里士多德的戲劇觀。可是,經過這麼多個世紀之後,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地位仍然穩固而必不可少,任何讀過它的人,在文學判斷力方面,即使是針對最新的小說,也不會犯什麼大錯。
亞里士多德之後,有兩個重要的思想流派分別主宰希臘和羅馬的世界:斯多葛流派和伊壁鳩魯流派。這兩個流派並不排斥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相反,它們大量汲取兩位大師的智慧。斯多葛流派和伊壁鳩魯流派是講求實用的哲學,尤其適合一個正在快速擴展、四海交融的世界裡的知識分子。亞里士多德最著名的學生——亞歷山大大帝,征服了與希臘利益相關的每一片土地,在埃及建起亞歷山大港。這座城市,正如前面所述,成為希臘文化的中心,儘管作為希臘文明心臟的雅典從未停止過跳動。亞歷山大的帝國瓦解後,威嚴的寶座轉移到羅馬人的手裡,被征服的希臘人變成了羅馬征服者的老師。但羅馬人不像希臘人那麼喜歡純粹的思考,所以很自然就吸收並發展了其中那些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更為實用的內容。
如今,「斯多葛」成了常用詞。當我們說某人很「斯多葛」的時候,意思是說他能夠平靜地承受痛苦。這層含義確實就是古代斯多葛流派哲學家的精神,不過,這只是他們的信條的一部分。他們通過忍受痛苦表現出來的並不只有勇敢,還有對愉快感情的壓抑或控制。對於斯多葛流派來說,智者是不會任由感情脫離控制的,生命的目標在於智慧、理想,而最大的幸福在於施行善事。
斯多葛流派最著名的兩位成員是奴隸愛比克泰德和高貴的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愛比克泰德生活在1世紀,年輕時是個奴隸,隨後獲得解放,成為一位傳教士和牧師。他和蘇格拉底一樣,口頭授課,他的著作《愛比克泰德語錄》是他的一個門徒為了記錄他的思想而編寫的。他靠著放棄世俗所有的野心而戰勝了貧窮與疾病。他相信真正的哲學是理解大自然之道,是服從諸神的意志。他很像早期基督教教堂的赤腳聖人,他傳授的理念與聖保羅傳授的相似,認為:我們都屬於一個軀體;每個人都應該明白,自己必須為所有人尋求福澤。不過,一直到許多年以後——具體的時間在思想史上從來都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希臘和羅馬的倫理學思想與後來出現的基督教思想才互相妥協,並且發現它們之間有很多相似之處。從那之後的數個世紀,基督教的牧師和修道士將希臘和羅馬的哲學傳承至今。
所以,我們發現,睿智溫和的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對基督徒抱有敵意時,不必驚訝。哲學流派之間的紛爭既是人類的喜劇,又是人類的悲劇。在那個遙遠的年代裡,雖然基督徒所宣揚的理念與馬可·奧勒留的理念很相似,但他是皇帝,他相信羅馬帝國的神性,而基督徒並不關心羅馬帝國,所以會遭到他的厭惡。很奇怪的是,1世紀時,愛比克泰德和其他哲學家雖然是馬可·奧勒留的很多思想的來源,但被驅逐出了羅馬,因為他們是反對圖密善皇帝暴政的「自由主義者」。馬可·奧勒留並非暴君,而是一位非常「林肯式」的人物,盡職盡責。那份職責夾雜著瘟疫、饑荒與戰爭,真是艱難痛苦,而他作為最徹底的和平主義者和不抵抗主義者,對此深惡痛絕。斯多葛哲學提倡盡責、節儉(這對羅馬皇帝來說真是罕見的美德)、順從和自製,因此能夠為他提供支持與安慰。他的著作《沉思錄》——他自己起的書名《致自己》簡單直接——很薄,收集了用來鼓勵自己振作、敦促自己繼續前行的格言與道德忠告。他的哲學觀並非針對宇宙的系統描述,而是性格的表達,類似於我們說某個人「哲學地」看待人生的意思。「人生,」奧勒留皇帝略帶傷感地寫道,「與其說像跳舞,不如說像摔跤。」不過,在書的末尾,他引用了其老師愛比克泰德的話:「沒有人能奪走我們的意志。」這正是對斯多葛哲學的核心最直白的描述。不過,我們為什麼要在一個討論希臘哲學的章節里介紹羅馬皇帝呢?因為,這位羅馬紳士有著拉丁人的性格、問題和感情,卻用希臘語思考和寫作。到後來,所有歐洲國家的紳士都用拉丁語思考和寫作(如果他會寫作的話)了。在十二三世紀時,有教養的英國人說話可能不像英國人,反倒像法國人,這個事實也許可以作為同類情況的另一個例子。思想的地理邊界並非由海關的官員決定——這句話尤其適用於斯多葛流派的哲學家或者其他任何一位希臘哲學家。「我們為彼此而生。」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說。而猶太大主教保羅也說過類似的話。
伊壁鳩魯及其追隨者的學說,在某種程度上,是斯多葛流派的反對者,也與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更成熟完善的理念相反。伊壁鳩魯哲學寬容、仁慈,不像斯多葛流派那麼拘謹(我們也許可以用一個現代詞「清教徒」形容這個希臘哲學流派的哲學家們)。伊壁鳩魯在心理學方面的理論非常完善,他了解人類的心理,知道人類受欲望的驅使,即使欲望永遠無法滿足。伊壁鳩魯強調「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他相信,感官是知識的主要來源。正因如此,他的名字,或者說他的哲學流派的名字在公眾使用的過程中被奇怪地扭曲了:一個「伊壁鳩魯人」是一個喜愛美食的吃貨。這種形象與這位偉大老師的真實形象真是相差太遠了。據我們所知,他十分節制、溫和。他倡導感官帶來的愉悅,也倡導責任與樸素帶來的快樂。他了解人類的天性,腳踏實地,對那些天馬行空的哲學家抱有幾分懷疑的態度。對於英語讀者來說,這一思想流派最基本的可貴之處在英國批評家沃爾特·佩特的著作《伊壁鳩魯信徒馬利烏斯》中表達得最為準確。時至今日,不光專業學者,連藝術家和詩人也在復活和挖掘偉大的希臘寶庫。
我們對希臘人的評價有可能過高,凡事都尊崇希臘,現代很多文學家都有這種情況,比如史文朋、馬修·阿諾德、沃爾特·佩特等人。文學批評應當保持公允,從所有時期、所有民族中尋找最好的作品。然而,我們對希臘人的評價不可能不高,因為除了某些只有現代才有的科學,他們確實發展了每一門藝術、每一種科學。
希臘各地,尤其是雅典,擁有高水平和極大影響力的演講術。演講的內容如果被記錄成文字,並且讀起來賞心悅目,就成了文學。大多數演講,就像唱歌和表演一樣,隨著嗓音的停止而消逝了。不過,嗓音中的精神與智慧,有時能被保留下來。愛德蒙·伯克在英國議會上的講話和口頭演說方面似乎都沒有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他的演講詞卻在英國文學史上占據一席之地。其他演講者,比如格萊斯頓,雖然能夠引起憤世嫉俗的政治家和大多數民眾的注意,但冰冷的文字顯得索然無味。還有一些人,既有演講天賦,又有文學素養,經得住文字記錄的考驗。希臘的演說家們將這門藝術提升到了幾近完美的程度,因為他們的政治命運對演講的依賴程度是我們這個時代無法想像的。我們擁有新聞報紙和議會記錄,而古希臘人從來沒有見過印在紙張上的演講。利西阿斯是雅典著名的演說家之一。他並非合法的居民,沒有資格在朝中發言,於是他運用自己的天賦為其他演講者撰寫演講詞,成為一名無聲的演說家。也就是說,他是一位職業標語製作者(演講詞作家)。唯一的例外是,他的哥哥玻勒馬霍斯被暴君埃拉托色尼害死後,他發表了一次反對埃拉托色尼的演講。
利西阿斯以一種嚴肅的商業態度為客戶服務。他就像現代的律師,擅長寫訴狀,有需要的時候能夠上庭用動人的嗓音和演說的技巧說服法官與評審團。另一位與利西阿斯同時代的伊索克拉底也是演講詞作家,但他只負責寫,從不當眾演講。他還是一位修辭學和演講術老師,而且可能是公元前4世紀最著名的老師。他將演講術的主題從利西阿斯處理的那種普通事務擴展到宏圖大業上,以莊重、雄辯的方式進行討論。他的作品不僅僅是各種雄辯,他對雅典的讚美,以及希望雅典勇敢抗擊波斯、慷慨對待其他希臘城邦的勸說,都是邏輯清晰、誠心誠意的。
德摩斯梯尼是所有希臘演講家中最偉大的一位,可能也是歷史上最卓越的一位。關於他的舌辯之力有著各種愚蠢的傳說,比如,說他為了增加詞彙量而往嘴裡放鵝卵石——沒有哪個練習演說藝術的人會使用這種蠢辦法。不過,他的口才無疑能夠吸引聽眾,他留存於世的演講詞是最高水平的散文,結構清晰、充滿想像。他最著名的演講是對馬其頓的菲利普(Philip)發表的。後者正在征服希臘的其他地方,為他的兒子亞歷山大打下帝國的基業。德摩斯梯尼對菲利普的攻擊凌厲而激昂,以至於成了這種演講類型(不論是寫的還是說的)的代名詞「philippic(激烈的抨擊)」。德摩斯梯尼是一位講究實際的政治家,也是文字的藝術家。所以,面對從北方襲來的壓倒性武裝力量,他盡了一個說客最大的力量保護雅典。他最精彩的演說是《王冠之上》。當時有人提議,為了表彰他為雅典做出的貢獻,給他頒發一個黃金花環或王冠。但他的政治敵人和辯論對手埃斯基涅斯作為菲利普的喉舌,提出了反對意見。不論這件事結果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德摩斯梯尼以雄辯的口才將對手打翻在地,並且為自己奠定了散文巨匠的地位。他的演講詞,即使經過了翻譯,也仍然保持著活力(至於用嘴巴說出來的效果如何,我們就只能猜測了)。
醉心於希臘文化的彌爾頓在他的《復樂園》中用幾行與故事無關的華麗詩句總結了他學習古典文化的心得——文學的學者戰勝了敘事的藝術家:
著名辯士隨後補上,
那古老的雄辯無可抵禦,
那兇猛的民主隨意志舞起,
撼動著軍火庫,在希臘上空炸響,
直達馬其頓和亞達薛西的寶座。
再往後的希臘文學和語言發展史也很迷人,但我們不會過多地介紹它們。希臘——就是以雅典為中心的阿提卡地區的希臘——曾經被馬其頓和羅馬征服過兩次。兩次征服期間,被征服者都在文化上占據了支配地位:雅典以及追隨它的城邦主宰了世界的思想。整個古典拉丁語時期,有文化的羅馬人都理所當然地能說會寫希臘語。大概在4世紀,得益於羅馬的政治霸權,拉丁語成為受教育者的主流語言,希臘語隨即消失。過了十個世紀,希臘語才在文藝復興時期蓬勃的學習熱潮中復活。
在後期的希臘作家當中,有一個天才人物,他不但擁有傑出的著作,而且對現代作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就是諷刺作家盧西恩。他充滿創意與智慧,更重要的是富有幽默感,是他那個時代的斯威夫特、伏爾泰和馬克·吐溫。他生活在2世紀,時代的變遷給我們保留了他的很多作品,並且他的作品已經被翻譯成英文版,如同其他希臘文學作品一樣清新、有趣,令人愉快。《真實的歷史》講述了一趟前往月亮的旅程,描述太陽民族與月亮民族之間的戰爭,是一部天馬行空的搞笑小說,令人聯想到拉伯雷、斯威夫特和儒勒·凡爾納的作品。斯威夫特筆下的格列佛很可能從盧西恩那裡借鑑而來,當然斯威夫特本身的天賦也毋庸置疑。盧西恩是明確的懷疑主義者,什麼都不相信,但非常敬重柏拉圖和蘇格拉底。他熱衷於挑戰傳統眾神和哲學家,如果出生得早一些,也許就會落得與蘇格拉底一樣的結局。在《亞歷山大》中,他嚴厲地批評了一個江湖騙子給整個希臘和羅馬世界設置障礙。對於盧西恩來說,所有宗教都是迷信,所有哲學——或者說大部分哲學——都是詭辯的文字遊戲。不論盧西恩的信仰如何,他都是一個想像力豐富的偉大藝術家。精通——或者假裝精通——希臘文的人都說他的寫作風格魅力十足。而他的思想魅力、智慧和豐富的知識,即使透過翻譯,也能傳達到我們的眼中。
隨著希臘文學的衰落,詩歌消失了,哲學的活力也熄滅了,詭辯家、學校的職業老師們對世界思想毫無貢獻,只會毫無意義地重複前人的話。
不過,在希臘的暮色中,仍然發生了兩件對文學界和思想界十分重要的事情。一件是小說的出現,另一件是希臘思想與基督教的融合。希臘小說,或者叫作傳奇,並不出彩,只是把詩歌寫成了散文。但它的意義比它的作品更重要,因為它影響了羅馬和中世紀的文學,可能還參與塑造了冒險小說的基本形態,一直被沿用至昨天剛剛出版的小說。其中最迷人的例子要數朗戈斯的《達夫尼斯與赫洛亞》,寫於2世紀左右。其他希臘傳奇完全依靠驚險刺激的故事吸引讀者,而《達夫尼斯與赫洛亞》更接近於現代小說,因為它有感情描述:兩個孤兒在牧羊人的撫養下一起長大,感情慢慢從幼稚發展到成熟,後來一起出去冒險。這樣的手法使它散發著類似《保爾和薇吉妮》的那種情感光芒。
希臘思想與基督教的融合非常重要,很多在教堂中有影響力的哲學家從精神到語言上都保持著希臘人的風格。基督教的基礎是希伯來語,它的主要倡導者保羅自稱是「講希伯來語的希伯來人」[52]。後來,隨著羅馬征服世界,拉丁語成為教會的官方語言。不過,在早期我們從希臘語版本的《聖經》中可以看出,基督教中流行的語言是希臘語,但不一定是希臘思想。保羅必定是看著希臘語版本的《聖經》長大的,可能還會用希臘語傳教,因為它似乎是每一個文化人都能聽懂的語言。後來有一位重要的希臘作家刻意將希臘思想注入基督教教義中,他的名字叫奧利金,是一位傳教士兼《聖經》編輯者。他更應該被歸為宗教歷史人物,而不是文學藝術家。基督教文學一直到古希臘的政治和文化影響力都消停後,才開始成熟並蓬勃發展起來。我們要記住,希臘的力量雖然並非獨一無二,但占據統治地位長達一千多年,而希臘文化的復興是過去五個世紀內最重要的事件。在那一千年的活躍期和隨後一千年近乎徹底湮沒的沉寂期,希臘曾經是、現在也是世界文明的中心。你不一定要輕鬆閱讀希臘語——很少人能做到——但一定要,或者說高度推薦,通過後世的文明和語言了解一些最優秀的希臘思想。希臘人雖然有過很多失敗,但他們使用包括文字與大理石在內的一切方式,表達這個世界和異世界的恐怖與美麗,以及我們這些占據宇宙一個小小角落的人類的各種可笑的悲哀。歷史上再也沒有其他民族有這種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