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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猶太文學 01

2024-10-08 20:43:19 作者: 約翰·梅西 馬克斯·韋伯 何炳松

  正確理解《聖經》的第一步是要明白,《聖經》的語言流暢而不僵硬、靈活而不固定、文學而不科學。

  ——馬修·阿諾德

  在我們這本書里,《聖經》[19]被視為文學著作,和其他任何藏書一樣,是用來閱讀和享受的,要欣賞它的美麗、詩意、智慧、故事趣味和歷史價值——一切廣義上的文學作品能帶來的愉悅。不用管《聖經》是不是上帝之言,不用管它是否從頭到尾都是由「聖靈感召」[20]而成的(這是世上其他書籍都無法做到的),不用管我們的道德義務是否要求閱讀它,並且將它看作唯一的真理,這些問題就留給神學家和各大猶太教堂、基督教堂吧。在這裡,我們的興趣是文學,而非宗教。

  不過,這裡確實有一個單純出於宗教原因的考量,一個無人可以否認、任何理智清醒的人都不願意否認的事實:《聖經》的宗教價值高於它的其他價值。幾個世紀以來,是忠實信徒發自內心的愛戴,是宗教老師孜孜不倦的鑽研,將它送到無數人的眼前、耳中。《聖經》之所以能以多種語言廣泛流傳,並且獲得許多學術上的關注,應歸功於宗教的動機、傳教士的熱情,而非單純的文學興趣。在我們的先人當中,擁有文學感悟的人並不多,若非懷有虔誠的熱情,《聖經》只會成為一本用於研究的書籍,就像印度聖典一樣高高在上。不論我們承認與否,主要是宗教、信仰的力量將《聖經》里的字句融入我們日常生活的對話中,使它的重要故事、比喻和預言近乎世人皆知。當某位政治家提及阿默格頓[21],稍有常識的人都會知道是什麼意思,很少有人去查百科全書。最不信教的人也可能會在平常對話中或對或錯地引用《箴言書》[22]中的名言,即使他完全不知道那句話的來源。

  《聖經》會深深地根植於我們的思想和語言中,歸因於歷史和宗教,而非文學。雖然到了今天,人們閱讀《聖經》時的信念確實不如舊日那麼虔誠,但是美國聖經協會的記錄顯示,每年新印的冊數仍然相當可觀,而且從日常閒談中可以得知,美國幾乎家家都有一本《聖經》。所以,人們對《聖經》的興趣仍然很濃。

  綜上所述,我們必須承認,《聖經》的動力源自宗教。如果沒有那種力量,它的大部分內容就不會被寫下來,而大多數人可能根本沒聽說過它。不過,我們這本書完全可以略過所有的神學爭論,重點關注《聖經》對歐洲語系民族的傳統知識的重要性,免去紛爭的干擾,尋找它多彩的光輝,正如蒲柏對美人胸口上的十字架所說的那樣:

  教徒也許可以親吻,異教徒卻只能欣賞。[23]

  和過去每天都要閱讀一章《聖經》的先輩們比起來,我們也許無法做到爛熟於心,但文學研究者和愛好者都認為,《聖經》理所當然是任何教育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既要像學習希羅多德或者吉本的歷史書一樣,研究它的歷史部分,又要像欣賞莎士比亞和歌德的作品一樣,享受它的文字之美。這種看法對文學和歷史是有好處的,從廣義上來看,對宗教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加利福尼亞州那樣的大州,竟因為瑣碎的宗派爭執而將《聖經》拿到法庭上,做出將它移出公立學校教材的判決,實在是人類在高層次生活追求方面的不幸。任何人,如果對《聖經》沒有大概的認識,對它的基本情節沒有足夠的了解,以至於在對話或者文學中遇到相關引用時無法理解,那麼他的精神生活必定疏遠了他的民族,因此他無法欣賞本民族文學作品中的眾多優美篇章。

  本章節來源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舊約全書》是希伯來文學和猶太教的基礎,也是基督教的奠基石,並因此成為基督教國家文學的核心。在整個人類思想史中,我們再也找不到其他像它這樣的典籍。很多國家和民族常常會接受鄰國所信奉的宗教,並由此接受相關的文學作品。舉個例子,佛教興起於印度,繁盛於中國和其他東方鄰國,在印度本土反而衰落了。希臘、羅馬和北歐的所有古老宗教,都臣服於基督教。《舊約全書》擁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優勢:它是兩個宗教的根源和軀幹。那兩個宗教後來各自獨立。在《舊約全書》的結尾,猶太教徒與基督教徒分道揚鑣。從那以後,他們儘管有相同的淵源,卻互相為敵。人類思想史真是一段神奇而有趣的歷史,值得人深思。

  至此,讓我們給猶太文學寫一段簡單而不夠全面的注釋吧。當基督教徒帶著《新約全書》與猶太人走上不同的方向時,《新約全書》就成為基督教《聖經》的第二部分和補充;類似的,《律法書》成為猶太教《聖經》的第二部分和補充。《律法書》收集法律條文,加上了歷代法學教士的注釋。據說,那些條文最早從摩西時代開始,口口相傳下來,被正統猶太人奉為聖物,直至今天。事實上,歐洲的猶太人為了維護自己的宗教和民族完整,與異教徒不斷地鬥爭,因此執著於自己的傳統律法,並且花費大量精力去研究和學習它。《律法書》控制著一個興旺民族的無數成員的生活,體現了他們當中最睿智的思想,因此,它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典籍之一。但是,由於猶太文化的孤立性,《律法書》對周邊文化幾乎沒有影響,所以,非猶太教的讀者可能從來沒有讀過它。它的英譯本有二十卷,相關的書籍簡直可以填滿一個大圖書館。它的部分箴言可能已經在偶然間被傳入異教的文學當中,常常會出現在一些涉及猶太角色的小說里。

  《舊約全書》一共三十九篇,如果不計《撒母耳記》《列王紀》《歷代志》,就是三十六篇。至於為什麼這幾篇能被奉為《舊約全書》的正經,而其他某些篇章被視為不具權威性的次經,那是神學家和歷史學家的問題。從文學的角度來看,朱迪斯的故事和《德訓篇》里的智慧一樣有趣,不論它們是否屬於《聖經》正經。

  公認的《舊約全書》可以分成三類:法律書、先知書以及像《路得記》和《約伯記》那樣內容豐富多樣的文集。這種分類的依據是主題,可是,除了法律書《摩西五經》是前五篇,其他各篇的先後順序與其類別並沒有嚴格的對應關係。舉個例子,《路得記》排在《士師記》後面,《雅歌》排在《以賽亞書》之前。它們的排列順序與寫成的順序也不相符。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學者之間無法達成一致意見。不過,對於普通讀者來說,這個順序和分類的問題大概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們可以把每一篇都當作獨立的故事,就像莎士比亞的戲劇或者狄更斯的小說一樣。況且,《聖經》本來就是許多作家共同創作的成果,是一個集合體,分別對待可能更合適。

  其實《聖經》更現實的問題在於它的實體。它常常會被集合成一卷出版,結果要麼是厚重到難以捧在手裡,要麼是小巧到難以看清字體。牛津大學出版社用印度紙[24]印刷的漂亮版本完美地解決了這個問題。而艾爾與斯伯迪斯伍德出版社則將它分成四卷出版,這一版本不論對雙手還是雙眼都是舒適的選擇。理察·莫爾頓教授將他的《現代讀者的聖經》分成二十一卷,但也有合成一卷的版本。原來的《聖經》給句子編碼分節,使人讀起來常常覺得彆扭和零散,影響了聖經散文的莊嚴感。莫爾頓將句子按照或緊或松的邏輯關係重新組合,這種改編對於傳統讀者來說無疑顯得彆扭而討厭,但讀起來確實流暢而連貫。

  無論《聖經》各篇的排列順序的歷史原因是什麼,我們都不需要按照其順序閱讀。裡面的內容並非全都趣味盎然,所以我們完全可以略過那些較為沉悶的段落——例如無聊的族譜和枯燥的牧師律例——投入精彩壯麗的故事與詩歌當中。雖然每一頁對於虔誠信徒來說都很寶貴,但很多讀者會覺得,某些插曲、情節、傳記、抒情詩和預言詩能讓人心情振奮,而另一些對於人類歷史和宗教至關重要的內容卻晦澀、沉悶和難懂。

  晦澀往往是因為簡短。這些篇章里濃縮了大量的內容,我們至今無法解釋為什麼寫下它們的作者要抑制對現有文字進行大幅擴充和潤色的誘惑。也許他們知道,語焉不詳、帶有暗示的句子更有價值;也許他們由於互相妒忌而不願意接納別人的改動。

  《創世記》的前四章就是以短小篇幅記錄大量內容並且埋有許多暗示的驚人例子。按照描述,亞當在第五章第四句已死。在那之前的幾頁紙里,包含了創世、伊甸園、亞當和夏娃、該隱和亞伯的全部故事。《創世記》的其餘部分講述了挪亞的一生、亞伯納罕和以撒、雅各、約瑟和他的兄弟們,以及很多其他內容。整個《創世記》,比現代短篇小說還要精悍。既是虔誠的宗教信徒,又是文學藝術巨匠的托爾斯泰說過,約瑟故事的敘事手法完美無缺。這也許是因為,約瑟這個角色活靈活現、情感豐富、敢於冒險。而他那些從亞當開始的先輩們,越是久遠,越是神秘莫測。後世的人們即使再怎麼想像,也可能無法為約瑟的故事增添任何趣味。這個故事本身已經成為測試文學完美程度的標杆。舉個例子,後來曾有一位名叫彌爾頓的詩人對創世和人類墮落的模糊故事進行了擴充,我們並不是說這些故事有什麼不妥之處,而是說它們的隱晦為各種詩意的解讀留下了無窮的發揮空間。

  《舊約全書》的第二篇《出埃及記》是摩西傳記的第一部分,或者說,按照傳統的說法,是摩西自傳的第一部分。這個傳記貫穿《利未記》《民數記》,直到《摩西五經》[25]的最後一本《申命記》,概括了以色列的歷史。這是一個偉大領袖率領整個民族遷移並且重建家園的英雄史詩傳奇。摩西或是自發或是被動地制定了許多猶太法律,其中有些條文僅僅是在為種族或者地區利益考慮,但少數內容——例如《十誡》——已經融入現代人的信仰與習慣之中。不過,那些瑣碎和過時的法律並不難讀懂,而且字裡行間充滿詩意。在此,我們應該為《聖經》的詩歌藝術性說幾句。

  由於這本書的篇幅有限,我們無法依次將《聖經》的所有篇目全部討論完,況且我們的目的遠非學術解讀或科學考究。不過,我們也許可以做一些非正式的評論,回顧一下《聖經》中某些格外精彩的篇章。

  摩西的繼承者約書亞由於三個傑出的功績脫穎而出:他率領以色列人民滴水不沾地橫渡約旦河,用號角和喊叫奪下耶利哥城,令太陽和月亮停留不動。《約書亞記》將英雄的功勳和民族的歷史與神話、宗教交融,本身就是一篇史詩。而且,它還帶有一點兒浪漫主義色彩,可供小說家、戲劇家作為題材,比如喇合的故事。喇合背叛了自己的城市,投靠約書亞,因此得到豁免,而其他市民都遭到屠殺。要知道,約書亞是一位冷酷無情的將軍,是克倫威爾[26]等諸多虔誠信徒兼謀殺者的先驅。

  約書亞征服的土地雖然沒有亞歷山大征服的土地那麼廣闊,但是都與猶太人的歷史有關聯,正如亞歷山大征服的土地與希臘有歷史淵源一樣。可是,兩者之間有一點不同:亞歷山大的征服歷史相當清楚明晰,而被以色列人歸功於約書亞的某些勝利似乎是在他追隨父輩長眠地下之後才發生的。不過,那是歷史學家的問題,無論答案如何,都不會影響這篇宏大敘事詩的文學價值。無論是誰,要是想以科學的態度爭論它在宇宙範疇的影響力,都是一種對文學非常不科學的態度。

  接下來的一篇是《士師記》。開篇不久,《聖經》女英雄之一底波拉便出場了。她雖然不如聖女貞德[27]那麼出名,但同樣光彩奪目。她鼓勵巴拉率領人民取得勝利,之後又和巴拉一起頌唱了一首歡慶和讚美的二重唱詩歌。據說,這是最古老的希伯來詩歌之一,其中包括一句被後世很多勝利者或者祈求勝利的人引用的精彩詩句「眾星從其軌道攻擊」,後面跟上他們敵人的名字即可。

  《士師記》還講了參孫的精彩故事。他和赫拉克勒斯一樣,是傳說中的超級英雄。他為了復仇而自我犧牲的事跡成為悲劇故事的頂峰。以這個故事為題材創作的詩歌當中,最出色的是彌爾頓的《力士參孫》。法國作曲家聖-桑也在一部歌劇中有效地運用這個主題設計出莊重而連貫的情節,使這部歌劇成為現代歌劇的傑出典範。也許我們過於強調《聖經》中的故事部分了,但這種偏重有充分的理由。正如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指出的,敘事是文學的「經典體裁」。任何人,幾乎在任何場合中,都很願意聽故事,而對論證或者解析難以集中精力傾聽。希伯來作家們與其他所有民族的作家一樣,將許多智慧灌注在故事中,好讓它們牢牢地被世人記住。《聖經》里的故事主要分為兩類:一類用來記錄歷史事件,另一類通過寓言和比喻宣揚道德。《舊約全書》和《新約全書》都是如此。《新約全書》的主題是耶穌的傳記,耶穌經常講寓言——這是他最喜歡的訓誡方式。

  《士師記》的下一篇是短小而精彩的《路得記》,它只有四個短章,總共不到一百節。據說這個短篇故事十分重要,因為它暗示了早期猶太部落中的女性地位。無論這個說法是否準確,對於大部分讀者來說,《路得記》含有一種深沉的傷感,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力量揭示了兩位女子的心理。故事的結局,兩位女子的人生都很圓滿,這在人類的經驗中是難得的美好,在《舊約全書》的所有文學作品中更是獨一無二的,畢竟,現實世界的規則是男人和女人都負有重擔。面對如此幸福的結局,就連最憤世嫉俗的批評者也會感到欣喜。將這個故事傳遍世界的動力是鄉愁——一種幾乎人人都品味過的情感。濟慈在他的《夜鶯頌》中,將這種美麗的哀愁濃縮在三行詩里,與《聖經》中原來的故事一樣,令我們所有人都相信了一種奇蹟——文字的奇蹟:

  當路得思念家鄉時,

  她站在異邦的麥田中落淚,

  同一首歌或許也曾蕩漾在她憂傷的心中。

  後面四篇是國王的傳記,又被分成兩篇《撒母耳記》和兩篇《列王紀》,記錄了猶太王國最輝煌時期的故事。按照憤憤不平的先知們的說法,以色列人追隨偉大的領袖取得勝利後,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忘記了神,因此受到嚴厲的懲罰,被挫敗、被俘虜。這四篇是華麗的史詩,結構牢固而莊嚴,猶如宏偉的拱門。創作這些詩篇的作者當中,必定至少有一位詩歌巨匠,也可能有很多位,因為史詩伴隨歷史發展而成,也許不是某一個人寫成的。

  我們來看看這些故事是如何發展的吧。撒母耳虔誠而英勇,他抵禦外敵,平定內亂。但是,他年紀大了,他的兒子們軟弱而墮落。悲劇角色掃羅隨後出場,他能力不足,最終受到屈辱和唾棄。他的兒子喬納森是一位勇敢的戰士,心地善良,後來成為其君主的知心好友,但他的能力和年紀都不足以號令以色列人。所有這些描述,都是在為大衛的登場做鋪墊。大衛是《舊約全書》中最重要的人物,身兼將軍與詩人,機智而賢明,以高超的技藝創造了殺死歌利亞的奇蹟。

  很容易理解,《聖經》的作者們為什麼要把大衛寫成耶穌的祖先。無論真實族譜如何,文學和精神方面的繼承脈絡十分明晰。新國王、新英雄必須是最勇敢的先王的血脈。大衛是新王室的締造者,耶穌是新天堂王國的奠基者,或者說是古老王國的重振者。大衛身披紫金袍,耶穌赤腳行於世;大衛血腥戰沙場,耶穌溫和不反抗;大衛犯下通姦罪,耶穌一生無瑕疵。這些對比也許會給我們對宗教的理解造成迷惑,但是作為人類的故事,它們完全符合情理,沒有一絲違和。在真實性方面,大衛甚至比約瑟更顯得有血有肉,遠勝於略微陰暗的掃羅。他與所有史詩英雄一樣,被籠罩在神秘的面紗下,被賦予優於常人的能力。但我們仿佛認識他,理解他的熱情、悲傷、憤怒,他的容忍和愛意,他的超凡意志力和再尋常不過的弱點。他的形象與《伊利亞特》[28]中的阿喀琉斯非常相似。《聖經》中有些故事會令人感到困惑、不明所以,但大衛的傳記是傳世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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