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24-10-08 20:43:01 作者: 約翰·梅西 馬克斯·韋伯 何炳松

  這本書的目的是向世人介紹世界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但如何定義「重要」是一個問題,或者說,是許多個問題。對此,任何有能力的人都必須自己尋找答案,與此同時,公眾輿論已經給出了特定的意見。然而,答案並非絕對固定的,因為「重要」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公眾輿論給出的也只是難以明確定義的模糊印象。光是將讀者心目中的眾多重要作品和作家的名字羅列出來,就已經能做成一部比這本書龐大許多的目錄。因此,在我們的回顧當中,很多非常有價值的著作會被省略掉,也有很多只是被提及。每一位讀者都可能發現,自己喜歡的某些作者沒有出現,卻被另一些他認為不太值得敬重的作者取代。這是正常現象,而且我希望,它能激發大家的不同意見,百家爭鳴,為文學及其他藝術的討論增添趣味和活力。

  在這本書中,入選作品的挑選、比例的確定、最終的取捨,全都是我的個人意見,因此,結果必然會由於個人的喜好、知識儲備和鑑賞能力的不足而有所局限和偏頗。面對一個如此恢宏的主題,我只能給出一家之言。博學的批評家也許會公正地評價我:「你寫的其實不是『文學常識』,而是『對我碰巧讀過的幾位作家及其作品的雜評』。」對此,我將滿懷自信地回應:我不僅參考了其他著作,著名評論家及專業歷史學家的意見,還得到了學識淵博的好友的明智指點。我要特別感謝路德維格·路易松博士、安東尼奧·卡里奇博士、A. H. 賴斯教授、歐內斯特·博雅德先生、A. J. 班諾博士、亨德里克·房龍博士、皮茨·桑伯恩先生、霍華德·歐文·楊先生、托馬斯·R. 史密斯先生、曼紐爾·科姆羅夫先生、雨果·努森先生,他們多次糾正我的謬誤,並且幫助我在能力範圍內解決了主要問題——確定這本書的調查範圍。第四十章和第四十一章這兩個關於德國文學的章節,幾乎全部是由路易松博士完成的。

  由於這本書是寫給英語讀者看的,所以與希臘諸神或者火星來客那種不帶感情的縱覽全球的角度相比,我們會更加側重於英國和美國文學。基於同樣的理由,我們會省略某些國家或民族的文學作品,儘管它們毫無疑問地同樣豐富多彩。舉個例子,一個羅馬尼亞人,或者波蘭人、匈牙利人、芬蘭人,也許可以立刻扔掉這本書,理直氣壯地說:「我國的文學界有某某和某某,還有這位天才作家,可你居然隻字未提,還敢假裝自己是在介紹世界文學常識!」答案是,把歐洲文學作為一個整體來看,某些國家的文學似乎並不屬於其中的一部分,而是被封閉在民族和語言的邊界之內。這種隔絕牢固地囚困了一些本該舉世聞名的天才作家,而世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損失了什麼。我曾經與一些波蘭人談過,他們對祖國的古代文學和現代[1]文學的熱愛令人相信,其中必定有卓絕之作。然而,翻譯為我們推開的大門顯然只露出一道門縫。因此,我到目前為止所了解到的在歐洲享有盛譽的波蘭小說家只有一位:亨利·顯克微支。一個出生於匈牙利的美國學者告訴我,從我們的視角看過去,他的同胞中只有一位知名作家:約卡伊。我看過里德爾所著的《匈牙利文學史》。那是一部體量相當大的著作,介紹了那個國家的文學思想。但是書中提及的那些名字,我認識的不到百分之一,而且我敢說,很多美國和英國的讀者跟我一樣。

  我舉這些例子,並不是要評判波蘭和匈牙利的文壇——那可太荒唐了——而是要生動地說明一個有趣的事實:在擁擠的歐洲大陸上,人們之間的交往或者交戰已經持續數個世紀,在思想文化方面卻仍然是陌生人,又或者說,只有單向的了解。一位受過教育的匈牙利人理所當然地需要了解法國文學;可是,一位受過教育的法國人並不完全需要學習匈牙利文字或者閱讀匈牙利作者的著作。丹麥文學批評家喬治·勃蘭兌斯因受眾關係,必須掌握英語、法語、德語和義大利語,但他的崇拜者們卻沒有必要學習丹麥語。占據優勢地位的語言,已經將它們的文學強加給我們的巴比倫世界。也許,正因為那些優勢文學的多姿多彩,才使得其他文學中卓越的作品相形失色。不過,按照事物的發展規律,卓越的作品總有一天將突破國家和語言的限制,成為全人類共有的財富。而且,此時此刻,不論是在其本土還是在世界範圍內,必定有很多優秀的作品值得介紹給更多人。

  我們的調查無法假裝完美,它省略了某些國家、某段時期的重要人物。儘管如此,它確實致力於——我也希望它已經實現——某種程度上的統一和連貫。它就像一幅速寫,有輪廓,能夠清晰地展現整個畫面,但細節並不完美。我們仿佛是從一架飛機上俯瞰大地,眼前的景色快速地掠過,只記得最明顯的地標、最突出的山峰,卻無法停下來進行測量或者到那豐饒的山坡上漫步。我們在莎士比亞的上空僅僅徘徊了十五分鐘,然而,要想理解他,十五年,甚至五十年都不夠。

  莎士比亞也許並不會將十五年或五十年中所有的清醒時間都用來創作戲劇,或者為其他感興趣的事情忙碌。而普通讀者,除了莎士比亞的作品,當然還有其他書可讀;除了閱讀,當然還有其他事情要做。興趣最廣泛的學生即使勤讀多年,也只能熟讀幾千本書,泛讀另外幾千本書。

  

  像大英博物館和紐約公共圖書館那種寶庫,藏書多達兩百萬卷,需要數十人才能維護好圖書目錄。我們的內心不必因為這些印刷品而失去安寧。書與書之間會有重疊或重複的內容,會有誠實的引用或欺瞞的抄襲。真正懷有世間智慧精髓的佳作,只有數千冊罷了。因此,那種博覽群書、「閱遍一切」、受人欽佩和妒忌的神人傳說,可以在凡人身上成真了。要想「博覽群書」,不必啃完所有公認的經典作品,只需將其中的幾本鑽研透徹就夠了,其他的可以溫柔地放在一邊。我認識一位感情細膩、精通文學的朋友,他從未讀過但丁的作品,也沒有嘗試讀的打算。如果他不喜歡,或者他的閱讀經歷並沒有將其目光和指尖引向那位偉大詩人的作品,他為什麼要去讀呢?他了解其他詩人,足夠了。馬修·阿諾德、叔本華以及其他博學之士都是幽默的智者,他們持有一種嚴肅的觀點:人們只能把每日每夜的閱讀時間用在優秀的偉大作品上,這是一種道德義務。可是在我看來,這樣的觀點實際上很荒唐,而且抹殺了文學本身的愉悅價值。讓我們聽從各自天性的召喚,或廣泛,或專一地閱讀吧。至於那些文學權威,就讓他們高掛在公共圖書館門前的燈柱上好了。這話聽著有點兒過分,但是它表達了我的一個信念:讀書太多並非明智之舉。這個信念,在我準備這本書的數個月的研究里,在我想到寫作它之前的多年閱讀中,不斷得到增強。我們不要變成亞歷山大·蒲柏的精妙描述里的那種樣子:

  讀完也白讀的書蟲,

  滿腦袋無用的知識。

  而且,我們還要考慮一個問題:如果你將所有的閱讀時間都用來苦讀偉大的經典,那麼那些未能躋身於永恆巨著的行列卻能成為你親密夥伴的作品怎麼辦?它們比不上那些卓越的大作,卻更貼近你的心靈。有時候,我們不願攜帶才華橫溢的大詩人的作品,卻把某位小詩人的小冊子揣在外套口袋裡——究竟誰是大詩人、誰是小詩人的問題已經困擾了我一輩子。有些作品特立獨行,卻深受我們的喜愛,那我們應該怎樣對待它們?如果為了給《愛麗絲夢遊仙境》和《巴布民謠》騰出一席之地,我會十分樂意地將一堆地位崇高的文學作品拋出船外。小巧的精品比累牘的鴻篇可愛多了,或者說,至少在精緻方面是大作無法比擬的。

  無論你是想駕著自己的扁舟尋找可能會把你打翻的巨浪,還是懷揣魯莽的好奇心想到文學的世界裡闖蕩,精緻小品或鴻篇巨作都有可能滿足你的要求。無須過分嚴肅,但也不能輕浮草率。從《鵝媽媽童謠》到《哈姆雷特》,文學就是在講人生百態。它可能毫無意義,如同傻瓜的大吵大鬧,但它是我們唯一能夠聽懂的故事,是人類唯一感興趣的故事,而且它的某些小篇章里可能蘊含著有趣的智慧。所以,有些著作雖然微小,卻是親密的朋友;有些著作雖然宏大,卻如同遙遠的陌生人,或許沉悶到令人無法忍受。既然我們的目標是努力梳理出一條儘量合情合理的文學之路,並且讓我們的調查符合現實的輪廓,我們就不能過度違背常理而標新立異。但我仍然大膽地對文學提出了三個激進卻絕非我原創的論點。其一,真正的寶藏往往隱藏在狹小的箱子裡;其二,假如你碰巧不喜歡這位或者那位偉人,那麼,為了避免理智被他的作品擊垮,你可以略過他,轉身離去;其三,書海浩瀚,任何理智正常的人都明白自己是讀不完的,無論他們閱讀的目的是開懷大笑,還是滿足某些不好玩卻出於求知慾的好奇心,都有足夠的作品可供選擇。閱讀的藝術雖然不如七大藝術[2]那麼偉大、那麼富有創意,但同樣精妙。寫下一頁精彩的文字當然比閱讀它更困難,然而,如果沒有受眾——欣賞畫作的人、聆聽交響樂的人、閱讀書籍的人——所有的藝術都將消亡。這本書,就是寫給閱讀書籍的人看的。

  黑斯廷斯的哈得孫河畔 1924年聖誕節

  [1]此處的「現代」是相對於作者當時所處的時代(20世紀初期)而言的,相對於我們這個中譯本的出版時間(21世紀初期)應該算是「近代」。這本書後面所有的「現代」一詞都是如此。同樣,本書提到的「當代」應該指作者所處的時代。——譯者注

  [2]七大藝術:有各種分法,其中之一是指建築、雕刻、繪畫、文學、音樂、表演和電影。——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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