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憶廣田
2024-10-08 20:00:46
作者: 季羨林
現在看到的昆明是一座充滿了陽光、花朵、詩情、畫意的春城,同全國各地一樣,昆明在經過了一番磨鍊之後,現在不是磨倒,而是磨鍊得更美麗、更明朗、更生動、更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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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素有春城之稱。這個稱號真正是名副其實的。哪一個從外地來到這裡的人,一下飛機,一下火車,不立刻就感到這裡是春意盎然,春光無限呢?我們讀舊小說,常常遇到「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之類的句子。我從前總以為,這是小說家言,不足信的;這只是用來描繪他們心目中的閬苑仙境的。然而,到了昆明以後,才知道,這並非幻想,而是事實。如果人世間真有閬苑仙境的話,那麼昆明就是一個。
我對昆明並不陌生,我來到這裡已經有五六次之多了。二十多年前,當我第一次到昆明的時候,我立刻就驚詫於這座城市風光之美麗,民風之淳樸。但是,我當時覺得,這裡的街道還是比較狹窄的,鋪的全是石頭;街旁的建築物也比較古老,都是用木頭建成的。我腦海里立刻浮現出「邊城」兩個字,雖然我對於什麼叫「邊城」也並不是十分清楚的。
但是,這裡的自然風光之美畢竟是非常可愛的。談到這裡的自然風光,那真可以說是有口皆碑。五百里滇池當然是名聞天下的。即如西山的巍峨,龍門的險峻,圓通山的花潮,曹溪寺的元梅,黑龍潭的清幽,華亭寺的堂皇,筇竹寺的五百羅漢和孔雀杉,金殿的銅瓦銅柱的大殿,大觀樓的長聯,省圖書館的收藏,所有這一切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屢見於古往今來文人騷客的文章中,蔚為天下奇觀。再談到昆明以及雲南各處的茶花,那真可以說是天下無二。我們平常見到的花,雄奇的很多,秀麗的也不少。但兼有二者之長的,卻絕無僅有。「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秀麗固秀麗矣,但雄奇則有所不足。高樹頂上的槐花,雄奇固雄奇矣,秀麗則大為欠缺。兼有二者的,在印度我見到的有木棉花,在中國則是茶花。試想在高大的樹上開著碗口大的五顏六色的花朵,秀色奪人眼目,姿態快人胸懷,絢麗多彩,宛如天空中一朵朵雲霞,我們這些生長在北國的只見過雄奇而不秀麗,或只秀麗而不雄奇的花朵的人,看到這一些,難道能不為之驚嘆不置嗎?
倘若我們再登上龍門遠眺,我們那驚嘆不置的程度決不會下於看到茶花。這裡真稱得上是天下奇景。試閉目想一想,在壁立千仞的懸崖峭壁上,硬是用人力一斧一鑿,鑿出了一條曲徑、幾座廟宇、許許多多的對聯、無數尊的神像,難道不感到簡直有點不可思議嗎?這些對聯決不是空話俗套,而是描寫了眼前的景色,抒發了人們登臨的感受。「一徑起細雨,千林散綠蔭」,情景宛在眼前。「仰笑宛離天尺五,憑臨恰在水中央」,把山高水長的景色描繪得具體生動。這只能用到龍門,決不能移用到別處。所謂「水中央」當然是指的滇池。我們站在龍門最高處,俯瞰滇池,下臨無地,五百里滇池盡收眼底。風帆點點,煙水茫茫,稻田青青,堤岸長長。古人詩云:「氣吞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我們站在這裡,大有「波撼昆明城」之感。甚至在水天渺茫中,我們仿佛還感到我們所在的龍門,都在隨著水波的滾翻而輕輕地震搖。這就不僅是「波撼昆明城」,而是「波撼龍門巔」了。這還只是眼前的景色。這裡還有許多優美的神話傳說。比如對孝牛泉的傳說等。最優美的還是關於龍門最高處那一個奎星像的傳說。這一座奎星像也是同其他廟宇神像一樣是完全用石頭雕成的。據說一個石匠用了畢生精力,雕鑿這一座神像。雕到最後,只剩下奎星手中拿著的那一支筆了。也許是因為耗盡了精力,竟然失手把筆鑿斷。他一時怒恨交加,縱身投下懸崖,以身殉藝。不管這傳說是真是假,不是對我們都很有啟發嗎?
這樣的自然風光固然非常迷人。這裡的淳樸民風迷人的程度決不下於自然風光。外地到過昆明的人都會異口同聲表示同感。我常常跟朋友開玩笑說,我不但迷信相面,而且還迷信相聲(不是那個曲藝的相聲)。我相信,從一個人的方言的聲調中可以聽出他的性格來。昆明的方言的聲調透露出什麼樣的性格來呢?透露的是:淳樸、正直、熱情、忠厚。當我第一次到昆明來的時候,從本地人說話的聲調中,我就得了這樣一個印象。以後我多次到過昆明,同本地人接觸越來越多,就充分證實了我的印象。許多大大小小的事情,越來越證明我的看法頗有一些道理。前幾天我在賓館裡同一位老同志開玩笑,說到我的迷信。他經過仔細地品味和考慮,竟然同意了我的看法。這就使我頗有點沾沾自喜了。真的,到過昆明的人,同本地人一接觸,誰會不為他們那種誠愨淳樸的言談舉動所感動呢?誰會不感到來到這座春城就像處在盎然的春意中而怡然自得呢?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也就越來越喜歡昆明,越來越愛昆明人了。
昆明風光之美麗,民風之淳樸,確實都是值得讚美的,值得懷念的。但是昆明,也像全國各地一樣,曾經經受過一番劇烈的淒風苦雨。在風雨交加中,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有時候,特別是在失掉自由的時候,也胡思亂想,想到自己平生美好的際遇,想到所見所聞給我印象最深的人物和地方,其中當然也有昆明。一想到昆明的風光和民風,腦海里立刻就橫七豎八地插上了一些茶花的影子、龍門的影子,耳邊也仿佛響起了昆明人說話淳樸的聲音。但是緊接著想到的就是: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與自己無緣了。自己今生大概再也不會重新見到昆明了。我是多麼想念昆明啊!
但是,出我意料之外地快,淒風苦雨終於過去了,我沒有敢期望再見到的東西又見到了。對我來講,簡直像是一個奇蹟:我現在又來到了昆明。我的那種邊城之感,在前幾次來的時候已經消逝無蹤。現在看到的昆明是一座充滿了陽光、花朵、詩情、畫意的春城,同全國各地一樣,昆明在經過了一番磨鍊之後,現在不是磨倒,而是磨鍊得更美麗、更明朗、更生動、更清新。我感到在這裡太陽特別明亮,天空特別蔚藍,空氣特別新鮮,微風特別宜人,樹木特別濃綠,花朵特別紅艷。到了春城,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唐代詩人韓翃的一首著名的詩《寒食》:
春城無處不飛花,
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
輕煙散入五侯家。
又是出我的意料,我在到昆明的當天下午帶一位年輕的同志游翠湖的時候,竟在那裡舉辦的一個花展和畫展上看到有人用酣暢的書法書寫的這一首詩。可見昆明人也是把這座春城同這一首名詩聯繫在一起的。我心裡竊竊自喜。從此我又想到,昆明是一座有文化的城,這裡的人是有高度文化的人。你只要看一看那些花盆上雕刻的字和畫,甚至蒸雞用的汽鍋上的畫和字,就能夠知道,這裡文化水平是多麼高了。
我來到這裡,當然不僅僅是欣賞花盆上和汽鍋上的詩與畫。我又到處去走了走。昆明的名勝古蹟很多,我前幾次來時,都已游遍,而且遊了不止一次。但是這些地方都是百看不厭的,我這次當然不會放過重遊的機會。我又遊了龍門、華亭寺、太華寺、筇竹寺、曹溪寺、圓通寺、珍珠泉、溫泉等地,在所謂「天下第一湯」的泉水洗了澡,而且還長途跋涉重遊了石林,到處風光如舊而勝於舊。我到處重溫舊夢,頗多感慨。在風雨飄搖中,這些古蹟基本上沒有遭到破壞,這是十分令人寬慰的。特別是游圓通寺的時候,我的感慨更是特別多。上一次來游時,大殿神像,完整無缺,迴廊清池,一片肅穆氣象,頗有「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之感。這次重遊,寺院正在修繕,到處零亂地堆磚石,許多塑像都已不見。我一方面慨嘆那種罪惡的破壞,使我憎恨過去的那一些蠢事。但是,在另一方面,看到重新油漆彩繪的殿堂,我眼前好像是烏雲消盡,陽光普照,又對當前和將來,充滿了希望。我們偉大的祖國,我們偉大祖國的未來,畢竟是蒸蒸日上、光輝無量的,不是任何人可以破壞得了的。我能不興會淋漓、逸興遄飛嗎?
特別令我憶念難忘的是著名京劇演員關肅霜同志,她主演了全本《鐵弓緣》。我雖然看了幾十年京劇,但對京劇卻完全是一個外行。不過外行也有外行的優點,他沒有框框,不懂得清規戒律,他能看出一般內行人因囿於習慣而看不出來的東西。我自命就是這樣一個外行。我真是驚詫於她那技巧的純熟,功力的深厚,文武雙全,唱做俱佳。在全國京劇演員中,像她這樣的人才,恐怕已如鳳毛麟角絕無僅有了。以半百之年,而且在飽經風霜之後,竟然還能達到這樣爐火純青的水平,我們所有觀看她演出的人們無不嘖嘖稱揚,讚不絕口,難道是偶然的嗎?當我們上台感謝她的演出時,她再三強調,自己演得不好。這種虛懷若谷的精神,更使我們非常感動。我上面再三講到昆明人情之美。據我了解,關肅霜同志不是昆明人,但在昆明已經住了幾十年,我現在把她也當作昆明人的代表,我想昆明人和她自己大概都不會出來反對吧!
總之,所有這一些風光之美,人情之美,這一次重遊昆明,我都已經充分地享受到了。我真是感到無限的喜悅,無限的興奮。在昆明短暫的停留,日子過得簡直像在天堂里一般。但是,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總感到好像缺少點什麼,我感到有點不足,有點惘然,有點寂寞,有點淒涼,有點惆悵,有點悲哀。古人的詩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我想改一改:「冠蓋滿昆明,斯人獨已逝。」昆明就缺少了一個人,這一個人在我前幾次來昆明時,總是要見一面的。儘管時間極短,但是情誼很深。我之所以常常懷念昆明,同他也是不無關聯的。然而,這一次重來,他卻到哪裡去了呢?我是多麼懷念這個人啊!
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李廣田同志。
他原名曦晨,不知從什麼時候改名廣田。我們在中學並不是同學,第一次見面的情景,現在也回憶不清了。不知怎麼一來,我們就認識了。在北京讀書的時候,他在北大,我在清華。距離雖然很遠,但也時常見面。他有時候從城內長途跋涉,到清華園去看我。相聚的時間不長,我卻是非常喜歡他的。他的為人,正如他的詩文一樣,懇切真摯,樸素無華,真正是文如其人,或者人如其文。後來,我離開祖國,到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去待了十多年。因為當時我們國家和世界上都正是多事之秋,我們沒有能夠通信。我回國以後,到了北京,他不久也到了北京。碰巧我們倆都擔任了北京一個中學的校董。開會時又常常見面,一面敘舊,一面談新,過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又過了不久,他調到昆明在雲南大學擔任領導職務。我那時還沒有到過昆明,只是從書本上和人們的口中知道昆明的情況,是所謂「四時無寒暑,一雨便成冬」的容易引起人們幻想的地方。曦晨這樣一個人,到昆明這樣一個地方來,我覺得真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我為他祝賀,也為昆明祝賀。他調來昆明的第三年,我第一次到了昆明,同曦晨見了面。一別三年,他鄉音無改,衣著如舊,站在我面前的還是那一個懇切真摯、樸素無華的我多年見慣了的曦晨。我們都沒有想到我們竟在萬里之外見了面,我心裡真是非常地高興。以後,我幾次到過或經過昆明,又同曦晨見過幾面,都給我帶來了極大的愉快。有時候在報紙雜誌上讀到他寫的詩文,也都感到異常的親切。
今天我又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來到了這一座我夢寐以求的春城。我重遊了許多地方,重溫了舊夢。自然風光之美和人情之美越使我高興,我就越惘然若有所失,時時處處不禁悲從中來。那一個在我的記憶中同這一座春城總是聯繫在一起的人哪裡去了呢?大街上,我看到熙熙攘攘的行人。這些人都是好人,都有愉快地自由地生存的權利,都有為祖國獻身的權利,都有享受這一座春城的權利。然而我懷念的那一個人就沒有這權利嗎?在林林總總的人群中為什麼獨獨竟少了那一個人呢?他同我歲數差不多,他是能夠活下來的。他熱愛新中國,熱愛新中國的教育事業;他熱愛生活,熱愛這一座春城。他有一顆熱忱的心,能夠為祖國的教育事業貢獻力量。他手裡有一支生花的妙筆,他能夠鼓吹昇平,歌唱我們這一個太平盛世。他曾經高歌:
春光似海,
盛世如花。
他是多麼熱愛這似海的春光、如花的盛世啊!然而,這樣一個人到哪裡去了呢?我也是熱愛這似海的春光、如花的盛世的,但我只覺得茫茫大地,獨缺此人。我心靈里的空虛是無論如何也填補不起來的。我感到寂寞,感到淒涼;為了他,我將永遠感到寂寞,感到淒涼。
我本來就是熱愛這春城昆明的,現在又增加了一個促使我愛的因素。這裡是廣田生活過的地方,工作過的地方,他的遺骨又埋在這裡。這就會使我的記憶的絲縷永遠縈繞在一座美麗的春城周圍。我將永遠懷念廣田,永遠愛這座春城。
1979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