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邪宮廷

  公元前240年，嬴政的親奶奶夏太后去世了。

  這一年秦國夜空中的東方、西方、北方都出現彗星，一次彗星在西方連續出現十六天。對於天文愛好者來說，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好機遇，可是對於秦國來說，老天似乎預示著將有一場動亂。

  公元前239年，秦王政在位第八年，此時嬴政二十一歲，成蟜還是一個少年。嬴政的弟弟成蟜率軍攻打趙國，來到屯留這個地方，選擇造反。這一反，整個屯留百姓一起跟著造反。

  成蟜只是個少年，還沒有加冠成年。

  這麼年輕，毫無作戰經驗的人，怎麼能統帥軍隊呢？

  他作為秦國公子為什麼要造反呢？

  為什麼他造反整個屯留百姓也跟著造反呢？

  史料里關於成蟜的記載並不多，關於這些疑問，我們只能從歷史的蛛絲馬跡里尋找。

  

  《戰國策》里記載，秦王政在位第五年的時候，成蟜出使韓國，讓韓國獻給秦國一大塊土地，此時成蟜只有十五歲。

  成蟜造反的地點選在屯留，屯留是現在長治市的屯留區，而長治市位於上黨地區，在戰國曾是韓國上黨郡的下轄地區！長平之戰後，雖然秦國把上黨吐了回去，可後來又搶了回來。長平之戰的導火索就是當地韓國軍民不願投降秦國，轉而投降趙國。這麼痛恨秦人的韓國百姓，為什麼願意跟著成蟜冒著生命危險造反呢？

  成蟜和嬴政不是一個媽，成蟜的媽在歷史上也沒有記載。

  講到這裡，很多人都能做出一個大膽的猜測，成蟜的母親可能是韓國人。

  成蟜是對嬴政威脅最大的人，兩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夏太后活著的時候，嬴政和成蟜都是自己的親孫子，兩人的矛盾沒有公開化。

  夏太后一死，矛盾開始浮出水面。嬴政作為合法國君，身後不僅站著呂不韋、趙姬，更有勢力龐大的華陽太后。

  我們之前說過，要想讓自己的榮華富貴更加長遠，就必須與國君深度捆綁。嬴政作為合法國君，身為潛在敵人的成蟜就必須得死。

  此時嬴政尚未親政，處理國事的是呂不韋。呂不韋安排成蟜去打趙國，無異於希望他熱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之前長平之戰、邯鄲之戰都是由白起、王齕這些作戰經驗豐富的將領指揮的，但即使如此最終也沒有把趙國乾死。讓成蟜這樣一位少年去打趙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孩子被人算計了。

  正好成蟜進攻趙國要途經上黨，他知道自己有去無回，倒不如反了。上黨地區曾是韓國故地，自己可以憑著韓國血統來舉起造反大旗。很快，當地仇恨秦國的居民都參與了成蟜叛亂。

  很快，成蟜叛亂就被平息，成蟜逃亡到了趙國，參與叛亂的人被全部處死，當地居民也被全部遷到現在的甘肅臨洮，屯墾戍邊。

  嬴政雖然少了一個潛在的敵人，但是消滅對手就像打地鼠一樣，今天滅了一個，明天說不準又躥出來一個。

  這個躥出來的敵人是一個下三爛的角色，可是對秦國政壇的衝擊卻是毀天滅地的，這個人叫嫪毐（lào ǎi）。

  秦莊襄王在王位上幹了沒兩年，人就死了，趙姬再次守寡。趙姬人近黃昏，卻依然風情萬種。

  呂不韋作為趙姬的前男友，再次與趙姬苟且在一起。他倆的故事也經常被相關影視作品大肆渲染。可是藝術源於生活，生活比影視劇更狗血。

  嬴政逐漸長大了，為了避免被他發現，呂不韋決定與趙姬徹底分手。可是趙姬沒了自己的陪伴，空虛寂寞冷怎麼辦？呂不韋特意給趙姬找了一個男寵，這人叫嫪毐，他是趙國邯鄲人。

  司馬遷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在《史記》中是這樣描述嫪毐的，說他是「大陰人」，意思是嫪毐作為男性，他的那個地方很大。接下來司馬遷寫了更恐怖的一句話「使毐以其陰關桐輪而行」，意思是他的那個地方可以穿在桐木車輪上，並使車輪轉動。司馬遷描述的這畫面太黃太暴力，尤其讓男同胞聽得毛骨悚然。

  嫪毐就是一個表演成人秀的演員，卻被呂不韋看中，獻給了趙姬。

  如何讓嫪毐入宮，這是一個難題，宮裡都是宦官。宦官雖然都是公務員編制，可是這個公務員可不好考，是要挨上一刀的。如果把嫪毐變宦官了，豈不是白送了嗎？

  於是呂不韋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嫪毐假裝受過宮刑，並把他的鬍子一根根拔掉，成功送進了宮裡。

  嫪毐這樣的妖孽只能存在於《山海經》里，可是他卻混入秦國宮廷，勢必要生出事端。

  嫪毐進宮後，與趙姬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趙姬為嫪毐生了兩個兒子。由於嫪毐深得國君老媽寵信，被封為長信侯，河西與太原兩大郡成為他的封地，家裡有僕人幾千人，門客一千多人。

  此時的嫪毐如日中天，勢力與呂不韋不相上下。可是有的人一旦富貴之後，就忘乎所以，真把自己當成大人物了。

  嫪毐非常喜歡自己的兩個兒子，他有一次對趙姬說，如果秦王死了，就讓自己的孩子繼位。有的話私下說說可以，如果拿到檯面上是要死人的。

  沒想到嫪毐是軟飯硬吃，吃出了氣勢如虹！

  公元前238年的一天，嫪毐一邊喝酒一邊賭博，在賭博過程中與人發生了爭執。由於喝大了，竟當著眾人的面口出狂言：「我是秦王的假父（乾爹），你們誰敢欺負我！」

  敢說自己是秦王的乾爹，這肯定是殺頭的罪。而且秦國法律鼓勵人告密，於是嫪毐被人告發了。再加上嫪毐與趙姬苟且，還生了兩個兒子的事早已成為坊間笑話，被人津津樂道。

  嬴政是一個眼睛裡容不得沙子的人，一個小小的嫪毐，敢說自己是國君乾爹，敢和國君老媽通姦，這恐怕是活膩了。於是嬴政下令徹查此事。

  聽聞秦王要調查自己，自以為是的嫪毐徹底崩潰了，和國君媽私通，又生了兩個兒子，還說自己是國君的乾爹，無論哪一條都是死罪啊。再想想《秦律》有五花八門的死法，隨便哪一種死法嫪毐都吃不消。

  想活命怎麼辦？

  逃離秦國。

  嫪毐覺得幾乎不可能，當年位極人臣的商鞅，因為沒有通行證，住個旅店都住不了，到死都沒有逃出去。

  鋌而走險，反了算了。

  碰巧這一年，嬴政二十二歲，要去秦國故都雍城舉行加冠禮。秦王不在咸陽，住在雍城的蘄（qí）年宮，嫪毐決定造反。

  造反是要有兵的，嫪毐雖然是秦國兩個大郡的封君，趙姬面前的紅人，可是並沒有調兵權。

  辦法是想出來的，咱不是有國君的媽嗎？

  趙姬可是太后，可以用太后的璽啊。可是光有太后的也不行，還得有秦王的玉璽，不要緊，可以私刻公章。於是嫪毐寫了一封調兵文書，加蓋了太后璽與私刻的秦王璽。

  嫪毐帶上自己的門客，前往咸陽。他想憑藉手裡的調兵文書，調動咸陽及其附近所有武裝力量。

  史書里是這樣記載的，「長信侯毐作亂而覺，矯王御璽及太后璽以發縣卒及衛卒、官騎、戎翟君公、舍人，將欲攻蘄年宮為亂。」

  縣卒是咸陽附近縣的武裝力量，衛卒是守衛王宮的部隊，官騎是騎兵部隊，戎翟君公是戎狄部隊的首領，舍人是嫪毐自己的門客。

  嫪毐是想發動整個首都咸陽及其周邊的所有武裝力量攻擊住在蘄年宮的嬴政。如果整個首都的衛戍部隊跟著嫪毐造反，那可是全國精銳中的精銳，打起來絕對地動山搖。

  可是嫪毐太幼稚了，他低估了一個人的能力，那人就是商鞅。商鞅給秦國設計了一套超級完美的君主專制制度。任何權力都牢牢掌握在秦王手裡，沒有人能挑戰秦王的權威。最後商鞅自己也死在了自己設計的制度里。

  想在秦國調動五十人以上的軍隊，必須要有三樣東西，璽、符、節。秦國為了國家安全，設置了三層密碼。

  「璽」是秦國的玉璽，調兵文書里必須要蓋有秦王的玉璽。

  「符」是虎符，虎符相當於現在的密碼，虎符的外形像只小老虎，右半部分交給國君保管，左半部分交給將領保管。調兵時必須要將左右兩部分虎符合在一起，嚴絲合縫才能調兵。「虎符」上也刻有「凡興士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會王符，乃敢行之」。

  「節」是通關證明，部隊通過各個關口時，必須要出示通關證明，才能通過。

  傻乎乎的嫪毐，來到咸陽城後，拿著調兵文書，在各個駐軍之間跑來跑去，沒有一個人理睬他。

  「虎符呢？通關的節呢？缺這兩樣，哪怕你蓋的是天王老子的章，我們軍隊也不能跟你走啊！」

  造反最講究保密性，嫪毐拿著自己偽造的調兵文書，在咸陽城到處亂撞。秦國的告密體系又極其發達，一有風吹草動，立刻就傳到了三百里外遠在雍城的秦王耳朵里。

  嬴政可都是隨身攜帶虎符的，就像現在大國元首隨身攜帶核密碼箱一樣。嬴政立刻命令昌平君、昌文君、呂不韋攜帶璽、符、節徵調周邊軍隊。

  呂不韋作為相國，想死的心都有了，沒想到自己獻給趙姬的一個寵臣，竟然敢造反。

  平叛大軍很快開進咸陽與叛軍激戰，斬殺數百人。

  嫪毐戰敗逃跑。嬴政發布懸賞令，活捉到嫪毐賞錢一百萬，殺掉他賞錢五十萬。在巨額賞金誘惑下，全國百姓開始尋找嫪毐，很快嫪毐被抓獲，被五馬分屍；他的三族也被全部屠殺；與趙姬通姦生下的兩個兒子也都被處死了；嫪毐的門客慘遭處罰，剝奪爵位，發配蜀地開荒；連嬴政的媽也難逃懲罰，趙太后被軟禁。

  這事並沒有了結，嬴政是一個兇狠的君王，絕不允許手下人對自己不忠，更不允許他們有半點差錯。

  一個嫪毐拿著偽造的調兵文書，帶著自己的門客在咸陽城內到處亂跑，竟然沒有一個人抓他，最後反倒是秦王自己派來的平叛部隊在咸陽城內將其殲滅。

  咸陽的衛戍部隊是空氣嗎？是擺設嗎？是看客嗎？

  後來嬴政仔細一想，明白了。自己加冠後，算是正式親政，而之前國事都由相國呂不韋打理，國內的人事任免都是呂不韋說了算，咸陽衛戍部隊的將領都是呂不韋任命的。這些將領之所以從嫪毐造反始末，始終沒有對嫪毐下手，就是因為他們知道，嫪毐是趙太后的寵臣，趙太后和呂不韋又有不清不楚的關係，打狗也得看主人呀！

  還好這次是個寵臣嫪毐造反，如果是呂不韋造反，估計連虎符都不需要，這些人肯定跟著他造反。

  秦王政下令：衛尉竭、內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齊等二十人皆梟首。

  不要小看這些人，他們都是咸陽衛戍部隊裡的核心將領。

  衛尉是統率保衛王宮的部隊的官職。

  內史是統率京畿（關中地區）的大軍區司令。

  佐弋是統率咸陽的弓弩射擊部隊的。

  中大夫是統率掌管王宮門戶的安保官員。

  嬴政把咸陽城所有的核心將領來了一遍大清洗，二十多人的腦袋被砍掉，掛在街上示眾。

  那麼，嬴政擔心的有沒有道理呢？

  有！

  手續可以確保合法，可是人心卻是最難預料的，你很難保證將領是否忠誠。璽、符、節僅僅是調動軍隊的合法操作，那不合法的呢？如果沒有軍事調動任務，將領在駐地造反不是沒有可能。

  秦始皇的兒子秦二世胡亥之所以能被趙高幹掉，就是因為趙高有兩個親人在關鍵位置。他的弟弟趙成擔任皇帝身邊的郎中令，郎中令統率郎衛，郎衛相當於中央警衛團。他的女婿閆樂是咸陽令，可以徵召咸陽地區的武裝力量。

  負責皇帝安全的部隊造反，誰都救不了皇帝。趙高在弟弟與女婿的幫助下，在沒有任何合法手續的情況下，直接幹掉了秦二世。

  剛結束加冠禮，初掌國政的嬴政，顯示出了兇狠霸氣的執政風格。他的臣子要麼順從要麼被毀滅，任何潛在的威脅都必須消滅在萌芽狀態。

  不過光靠嬴政一個人清洗咸陽城所有的核心將領，是完全不行的，被清洗的將領隨便一個人狗急跳牆造反，那都夠嬴政喝一壺的。所以嬴政必須要有幫手，可以在嬴政大清洗時，震懾想反抗的人。

  負責平叛的有三個人，分別是昌平君、昌文君、呂不韋。平定嫪毐之亂後，嬴政重點清洗的就是呂不韋的勢力。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昌平君與昌文君，這兩人的身份大有來頭，他倆都是楚國人。

  尤其昌平君最著名，他叫熊啟，老爹正是楚考烈王，當年楚考烈王在秦國當人質，和秦國公主生了昌平君。後來秦滅六國，昌平君逃回楚國，成為末代楚王。

  講到這裡你明白了吧。楚國外戚是嬴政背後的鐵桿支持者，而楚國外戚的核心人物正是華陽太后。

  幾代秦王是我們老羋家擁立的，幾代秦王的老婆是我們老羋家的姑娘。咱們老羋家在秦國幾代經營，樹大根深，就憑你們幾個外來戶，想撼動我們家，做夢吧！

  而且華陽太后超級能活，一直活到了秦王政在位的第十七年。嬴政執政的前期，楚國外戚一直是秦國政壇的一股重要勢力。

  有人認為嫪毐叛亂，是嫪毐和趙姬想要讓自己的私生子當秦王。

  顯然這是站不住腳的。三家分晉，田氏代齊，取代原來王室的家族都是經歷了數百年奮鬥的，手裡有兵有權。再說秦國王室有數百年的歷史，子孫不計其數，整個秦國就是老贏家的私人財產。嫪毐一個寵臣的私生子，怎麼可能成為秦國的合法繼承人呢？你就是問嫪毐本人，他都覺得不可能。

  也有人認為嫪毐叛亂，是趙姬想與華陽太后為首的楚國外戚爭奪大權。

  要想爭權，首先得有兵。嫪毐拿著偽造的詔書在咸陽到處調兵，假設這些數量龐大的軍隊跟隨嫪毐的話，那麼平叛大軍開進咸陽，死傷人員應是成千上萬。可是只死了數百人，說明軍隊並未跟隨嫪毐，死的幾乎都是嫪毐的門客。

  趙姬想奪回大權，最可靠的幫手就是老情人呂不韋。呂不韋和趙姬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他們有共同的敵人楚國外戚，嫪毐也是呂不韋獻給趙姬的。

  呂不韋在秦國主政十二年，軍政各處都是他的人，他要造反，成功概率要遠高於趙高。可是呂不韋卻在嫪毐造反期間和嬴政在一起，也說明呂不韋對嫪毐造反之事一無所知。

  由此我們可以得知，嫪毐為了逃避秦王關於他和趙太后的調查，在呂不韋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狗急跳牆發動了叛亂。呂不韋完全是被豬隊友給坑慘了。

  平定嫪毐叛亂之後，秦王政下令參戰人員爵位升一級。嫪毐是呂不韋獻給趙姬的寵臣，呂不韋因此被罷官，逐出咸陽，前往自己的封地。趙姬畢竟是國君的親媽，國君軟禁親媽畢竟不好，過了一段時間後，嬴政還是把親媽接了出來。畢竟趙姬的政治羽翼也被自己斬除了，已不構成威脅了。

  呂不韋到了封地後，並沒有收斂，來往的各國賓客絡繹不絕。這是嬴政絕不允許的，一個戴罪之人怎麼可以活得如此瀟灑。

  他寫了一封書信給呂不韋。

  「你對秦國有何功勞？可以有十萬戶食邑。你和秦王有何血緣？敢稱自己為仲父。你和你全家全部遷往蜀地。」

  呂不韋明白嬴政的步步緊逼，最後結果就是要自己死。這個孩子是自己看著長大的，沒有他的付出，他爸不會是秦王，他媽也只是自己的侍妾，這孩子更不會成為令天下畏懼的秦王。

  世態炎涼，冷暖自知。王權嗜血，一旦它張開血盆大口，不光你曾經何等功勞，都會被無情地吞噬。

  呂不韋對嬴政派來的使者說：「秦王不用擔心了，我自行了斷。」

  於是呂不韋喝毒酒自殺了。

  呂不韋是一個商人，他以一個投機者的心態成功參與到秦國政治旋渦中。他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最後也葬送其中。

  用《呂氏春秋》里的一句話來概括呂不韋的一生吧，「全則必缺，極則必反，盈則必虧。」

  呂不韋死後，秦王政對外國來的官員極度不信任，他想把這些外來人都趕走，一個人的命運也隨之改變，他就是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