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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晉初情勢 第一節 政俗之敝

2024-10-08 17:32:36 作者: 呂思勉

  晉武帝以荒淫怠惰,遺患後嗣名。然帝在歷代君主中,實尚未為大惡。所不幸者,則以僅足守成之才,而當開創之世耳。蓋晉之王業,雖若成於宣、景、文三朝,然其所就者,實僅篡竊之事,至於後漢以來,政治、風俗之積弊,百端待理者,實皆萃於武帝之初。此其艱巨,較諸陰謀篡竊,殆百倍過之。雖以明睿之姿,躬雄毅之略,猶未必其克濟,況如武帝,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承前世之積敝,而因受惡名,亦可哀矣。

  武帝嘗詔郡國守相,三載一巡行屬縣;泰始四年。申戒郡國計吏、守相、令長:務盡地利,禁游食商販;泰始五年。臨聽訟觀錄囚徒;泰始四年、五年。守令有政績及清稱者,賜之以谷;王宏,夏謖,劉霄,梁柳。見《紀》泰始五年、咸寧元年。詔刺史、二千石糾穢濁,舉公清;令內外群臣舉清能,拔寒素[1];大康九年。又屢詔舉人才;可見其非無意於為治。又嘗增吏俸;泰始三年。班律令;泰始四年。平吳後即定戶調式;罷軍役;去州郡兵;則亦有意於更制垂後。然是時之所急者,非立法,乃行政;非文誥之頻繁,乃督責之峻切;而帝於此,實最缺焉。

  伐吳之議,羊祜、杜預屢陳之,張華贊之,賈充始終沮遏,而帝仍以充總統諸軍。孫皓降,充未之知,方以吳未可平,抗表請班師,謂「方夏江、淮下濕,疾疫必起,雖要斬張華,不足以謝天下」。其表與告捷同至。見《晉書·秦秀傳》。

  王渾與王浚爭功,詔責浚不受渾節度。浚言:「前被詔書,令渾、浚等皆受充節度,無令臣別受渾節度之文。當受渾節度之詔,以十二日起洛陽,浚十五日日中至秣陵,暮乃被符。」詔文及發至日時,無可誣罔之理,而帝皆漫無別白,為之下者,不亦難乎?帝當篡位之初,即開直言之路,置諫官以掌之。見《紀》泰始元年。以皇甫陶、傅玄共掌諫職。玄復歷御史中丞、司隸校尉。劉毅亦嘗為司隸。然毅終以峭直不至公輔。其所糾彈者,亦不能盡法懲治。劉頌言:「泰始之初,陛下踐阼,其所服乘,皆先代功臣之胤,法寬有由,積之在素,異於漢、魏之先,未可一旦直繩御下。」此或亦出於不得已。

  然頌又言:「為政矯世,自宜漸出公塗。張正威斷,日遷就肅;譬由行舟,雖不橫截迅流,漸靡而往,終得其濟」,此誠當日之急務也。朋黨之弊,蠹政傷民,所恃在上者有以燭其隱,折其機,乃能破私交而彰公法。杜預論伐吳之計曰:「自頃朝廷,事無大小,異意鋒起,雖人心不同,亦由恃恩不慮後難,故輕相同異也。」此武帝之寬所不當寬者也,而嚴所不當嚴,其弊尤大。愍懷大子之廢也,閻纘輿棺上書,以理其冤,不省。

  

  及皇大孫立,纘復上疏曰:「昔漢武既信奸讒,危害大子,復用望氣之言,欲盡誅詔獄中囚。邴吉以皇孫在焉,閉門拒命。後遂擁護皇孫,督罰乳母,卒至成人,立為孝宣皇帝。歷觀古人,雖不避死,亦由世教,寬以成節。吉雖距詔書,事在於忠,故宥而不責。自晉興以來,用法大嚴。遲速之間,輒至誅斬。一身伏法,猶可強為,今世之誅,動輒滅門。昔呂后臨朝,肆意無道。周昌相趙,三召其王,而昌不遣,先征昌入,乃後召王。此由漢制本寬,得使為快。假令如今,呂后必謂昌已反,夷其三族,則誰復敢殺身成義者哉?此法宜改,可使經遠。又漢初廢趙王張敖,其臣貫高,謀弒高祖,高祖不誅,以昭臣道。田叔、孟舒十人為奴,髡鉗隨王,隱親侍養,故令平安。鄉使晉法,得容為義:東宮之臣,得如周昌,固護大子;得如邴吉,距詔不坐,伏死諫爭,則聖意必變,大子以安;如田叔、孟舒,侍從不罪者,則隱親左右,奸凶毒藥,無緣得設,大子不夭也。臣每責東宮臣故無侍從者,後聞頗有於道路望車拜辭,而有司收付洛陽獄,奏科其罪,然臣故莫從,良有以也。又本置三率,盛其兵馬,所以宿衛防虞。而使者卒至,莫有謹嚴覆請審者,此由恐畏滅族」云云。此過嚴之弊也。

  過寬之弊,由於武帝之縱弛,過嚴之弊,則其所由來者遠矣。《晉書·阮籍傳》言:「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由是不與世事,酣飲為常。」當時如籍者,蓋不少矣。《易》曰:「棟撓之凶,不可以有輔也。」宣王之誅戮名士,不幾於自戕其輔佐乎?

  《晉書·何曾傳》云:曾侍武帝宴,退而告其子遵等曰:「國家應天受禪,創業垂統,吾每宴見,未嘗聞經國遠圖,惟說平生常事,非詒厥身謀之兆也。及身而已,後嗣其殆乎?」

  《山濤傳》:帝嘗講武於宣武場。濤時有疾,詔乘步輦從。因與盧欽論用兵之本,以為不宜去州郡武備。帝稱之曰:「天下名言也」,而不能用。劉頌言:「陛下每精事始,而略於考終。故群吏慮事,懷成敗之懼,輕飾文彩,以避目下之譴。人主恆能居易執要,以御其下,然後人臣功罪,形於成敗之徵,無逃其誅賞。」

  李重亦言:「建樹官司,功在簡久,階級少則人心定,久其事則政化成而能否著。」當時相需最殷者,實為督責之術,固夫人知之矣。

  劉頌又言:「善為政者,綱舉而網疏。近世以來,為監司者,類大綱不振,而微過必舉。微過不足以害政,舉之則微而益亂。大綱不振,則豪強橫肆,豪強橫肆,則百姓失職矣。大奸犯政而亂兆庶者,類出富強,而豪富者,其力足憚,其貨足欲,是以官長頓筆,下吏縱奸。懼所司之不舉,則謹密網,以羅微罪,使奏劾相接,狀似盡公。而撓法不亮,固已在其中矣。非徒無益於政體,清議乃由此而益傷。」「錯所急而倒所務」如此,欲以求治得乎?

  武帝天資,本近誇毗,平吳以後,尤日即怠荒。史言其「耽於游宴;寵愛後黨;親貴當權,舊臣不得專任;彝章紊廢,請謁行矣」。帝性好色。泰始九年,詣聘公卿以下子女,以備六宮。採擇未畢,權禁斷婚姻。使宦者乘使車,給騶騎,馳傳州郡,召充選者。司徒李胤,鎮軍大將軍胡奮,廷尉諸葛沖,大仆臧權,侍中馮蓀,秘書郎左思,及世族子女,並充三夫人、九嬪。司、冀、兗、豫四州二千石、將吏家補良人以下。名家盛族子女,多敗衣瘁貌以避之。

  大康二年,詔選孫皓妓妾五千人入宮。自此掖庭殆將萬人,而並寵者甚眾。帝莫知所適,常乘羊車,恣其所之,至便宴寢。宮人乃取竹葉插戶,以鹽汁灑地,而引帝車。及七年,出後宮才人妓女以下,僅三百七十人而已。怠荒如此,復何暇為久遠之計哉?

  凡功名之士,多非純正之徒,故守成與創業異情,而櫛風沐雨[2],共取天下之人,或不足以託孤寄命。然此亦隨創業者之心量而殊,苟有安民定國之志,自亦有具公心,抱大志者,相與有成,如魏武帝之有荀文若,蜀漢先主之有諸葛孔明是也。晉之宣、景、文,則誠所謂欺人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者。黨附之者,自多傾險之徒。賈充父逵,為魏誠臣,而充黨於司馬氏,嗾成濟以成高貴鄉公之禍。

  文帝新執朝權,恐方鎮有異議,使充詣諸葛誕,陰察其變。充既論說時事,因謂誕曰:「天下皆願禪代,君以為何如?」誕厲聲曰:「卿非賈豫州之子乎?世受魏恩,豈可欲以社稷輸人?」高貴鄉公引王沈及裴秀,數於東堂講燕屬文。及將攻文帝,召沈及王業告之,沈、業馳白帝。

  荀勖者,鍾會之從甥,少長會家。會謀反,審問未至,而外人先告之。文帝待會素厚,未之信也。勖曰:「會雖受恩,然其性未可許以見得思義,不可不速為之備。」帝即出鎮長安。衛瓘以知數殺鍾會,又慮後患而戕鄧艾,即杜預亦譏其將不免。然預父恕,與宣帝不相能,遂以幽死,而預尚文帝妹高陸公主,因此起家,以視王裒終身不應徵聘,不西向坐,且絕管彥之婚者,能無愧乎?此外晉初元老,如石苞、鄭沖、王祥、荀(左豈右頁)、何曾、陳騫等,非鄉原之徒,則苟合之士。此等人而可以託孤寄命哉?此晉之所以再傳而即傾歟?

  劉頌論封建之利曰:「國有任臣則安,有重臣則亂。樹國本根不深,無干輔之固,則所謂任臣者,化而為重臣矣。何則?國有可傾之勢,則執權者見疑,眾疑難以自信,而甘受死亡者非人情故也。若乃建基既厚,藩屏強御,雖置幼君赤子,而天下不懼,曩之所謂重臣者,今悉反而為任臣矣。何則?理無危勢,懷不自猜,忠誠得著,不惕於邪故也。」其於魏、晉之興替,可謂洞燭其情。晉初之眾建親戚,蓋亦所謂「殷鑑不遠」者。然逮八王之亂,而親戚化為重臣矣。不惟聖人有金城之義,而恃私智以求安,庸可得乎?

  晉初所任,非功臣之後,則外戚之倫。如山濤為宣穆皇后中表親,鍾會作亂,文帝將西征,而魏諸王公並在鄴,乃使行軍司馬,給親兵五百人鎮鄴是也。然無督責之術,雖親戚亦胡可信?景獻皇后從父弟羊琇,居中護軍、散騎常侍之職十三年,恆典禁兵,預機密。選用多以得意居先,不盡銓次之理。將士有冒官位者,為其致節,不惜軀命,然放恣犯法。每為有司所貸。其後司隸校尉劉毅劾之,應置重刑。武帝以舊恩,直免官而已。尋以侯白衣領護軍。頃之復職。用人如此,雖有忠藎,亦何途以自靖?然偏任親戚者,勢固不得不爾也。王衍以妻為賈后親見任,而卒覆公(左飠右束),詒謀之不臧,其禍固有自來矣。

  自後漢以來,選政久已不肅,而武人當道,又相扇以奢淫。貪慾迫之,則營求彌甚,而官方遂不可問。《武帝紀》言:帝承魏氏奢侈,乃厲以恭儉,敦以寡慾。有司嘗奏御牛青絲靷斷,詔以青麻代之。案帝即位之歲,即下詔大弘儉約。禁樂府靡麗百戲之技,及雕文游畋之具。泰始八年,又禁雕文綺組非法之物。咸寧四年,大醫司馬程據獻雉頭裘[3],帝以奇技異服,典禮所禁,焚之於殿前。敕內外:敢有犯者罪之。似有意於挽回末俗矣。

  然以言教不如以身教。帝之營大廟也,致荊山之木;采華山之石;鑄銅柱十二,塗以黃金,鏤以百物,綴以明珠;見《紀》泰始二年。可謂示之軌物者乎?況乎其後宮之侈,又為古今所罕有也。帝嘗幸王濟宅。濟,渾子,尚帝女常山公主。供饌甚豐,悉貯琉璃器中。蒸?甚美。帝問其故。答曰:「以人乳蒸之。」帝色甚不平,食未畢而去。然不能有所懲也。故當時貴戚如王愷、文明皇后弟。羊琇、賈謐,充孫。勛臣如何曾、曾子劭、石崇、苞子。任愷、庾敳、和嶠、王浚,莫不僭侈而無極。雖負高名如王戎;能立功業如劉琨、陶侃者;亦不免焉。

  陸雲拜吳王晏侍中,會晏於西園大營第室,雲上書曰:「臣竊見世祖武皇帝,臨朝拱默,訓世以儉。即位二十有六載,宮室台榭,無所新營。屢發明詔,厚戒豐奢。而世俗陵遲,家競盈溢。漸漬波盪,遂已成風。雖嚴詔屢宣,而侈俗彌廣。」傅咸當咸寧初,上書曰:「古者堯有茅茨,今之百姓,競豐其屋。古者臣無玉食,今之賈豎,皆厭粱肉。古者后妃乃有殊飾,今之婢妾,被服綾羅。古者大夫乃不徒行,今之賤隸,乘輕驅肥。」可見時俗之漸靡,而武帝之空言訓誡,悉歸無效矣。要之當時之所急在齊斧,而帝無鈆刀一割之用,此其所以萬舉而萬不當也。

  經百年喪亂之餘,人民所禱祀以求者,宜莫如休養生息。當時政事之及於民者,果何如乎?劉頌言:「董卓作亂,近出百年。四海勤瘁,丁難極矣。六合渾並,始於今日。兆庶思寧,非虛望也。古今異宜,所遇不同,誠亦未可希遵在昔,放息馬牛。然使受百役者不出其國,兵備待事其鄉,實在可為。縱復不得悉為,苟盡其理,可靜三分之二,吏役可不出千里之內。但如斯而已,天下所蒙,已不訾矣。政務多端,世事之未盡理者,難遍以疏舉。振領總綱,要在三條:凡政欲靜,靜在息役,息役在無為。倉廩欲實,實在利農,利農在平糶。為政欲著信,著信在簡賢,簡賢在官久。三者既舉,雖未足以厚化,然可以為安有餘矣。」

  時議省州郡縣半吏,以赴農功。荀勖議以為「省吏不如省官,省官不如省事,省事不如清心」。傅咸言:「泰始開元,以暨於今,十有五年矣。而軍國未豐,百姓不贍;一歲不登,便有菜色者?誠由官眾事殷,復除猥濫,蠶食者多,而親農者少也。舊都督有四,今並監軍,乃盈於十。夏禹敷土,分為九州,今之刺史,幾向一倍。戶口比漢,十分之一,而置郡縣更多。空校衙門,無益宿衛,而虛立軍府,動有百數。五等諸侯,復坐置官屬。諸所寵給,皆生於百姓。一夫不農,有受其飢,今之不農,不可勝計,縱使五稼普收,僅足相接,暫有災患,便不繼贍。以為當今之急,先並官省事,靜事息役,上下用心,惟農是務也。」並官息役之事,蓋終西晉之世,未之能行。

  平糶之法,據《晉書·食貨志》:泰始二年,即下詔令主者具為條制,然事竟未行。劉頌言平糶已有成制,其未備者可就周足,蓋亦徒有其法。至於綜核名實,整飭官方,則晉世之所為,尤翩其反而矣。

  《晉書·潘尼傳》:尼著《安身論》曰:「崇德莫大乎安身,安身莫尚乎存正,存正莫重乎無私,無私莫深乎寡慾。憂患之接,必生於自私,而興於有欲。自私者不能成其私,有欲者不能濟其欲,理之至也。欲苟不濟,能無爭乎?私苟不從,能無伐乎?人人自私,家家有欲;眾欲並爭,群私交伐。爭則亂之萌也,伐則怨之府也。怨亂既構,危害及之,得不懼乎?然棄本要末之徒,知進忘退之士,莫不飾才銳智,抽鋒擢穎;傾側乎勢利之交,馳騁乎當塗之務;朝有彈冠之朋,野有結綬之友;黨與熾於前,榮名扇其後;握權則赴者鱗集,失寵則散者瓦解;求利則托刎頸之懂,爭路則構刻骨之隙。於是浮偽波騰,曲辯雲沸;寒暑殊聲,朝夕異價;駑蹇希奔放之跡,鉛刀競一割之用。至於愛惡相攻,與奪交戰,誹謗噂沓,毀譽縱橫;君子務能,小人伐技;風頹於上,俗弊於下,禍結而恨爭也不強,患至而悔伐之未辯。大者傾國喪家,次則覆身滅祀。其故何邪?豈不始於私慾,而終於爭伐哉?」此論實抉晉初風俗頹敗之由,蓋沿後漢之流而益甚者也。

  傅玄言:「魏武好法術,而天下貴刑名;魏文慕通達,而天下賤守節;其後綱維不攝,而虛無放誕之論,盈於朝野,使天下無復清議」;其波靡一世如此。杜預在鎮,數餉遺洛中貴要。或問其故。預曰:「吾但恐為害,不求益也。」苟晞為兗州,見朝政日亂,懼禍及己,多所交結。每得珍物,即遺都下親貴。

  兗州去洛五百里,恐不鮮美,募得千里牛,每遣信,旦發莫還。綱紀之頹敝如此,欲無淪喪得乎?武帝南郊禮畢,問劉毅曰:「卿以朕方漢。何帝也?」對曰:「桓、靈。」帝曰:「其已甚乎?」對曰:「桓、靈賣官,錢入官庫,陛下賣官,錢入私門,以此言之,殆不如也。」

  《晉書·良吏傳》言:「帝寬厚足以君人,明威未能厲俗。政刑以之私謁,賄賂於此公行。結綬者以放濁為通,彈冠者以苟得為貴。流遁忘反,浸以為常。劉毅抗賣官之言,當時以為矯枉,察其風俗,豈虛也哉?」

  《惠帝紀》言:「帝居大位,政出群下。綱紀大壞,貨賂公行。勢位之家,以貴陵物。忠賢路絕,讒邪得志。更相薦舉,天下謂之互市焉。」蓋其所由來者漸矣。

  民間風俗,歷代遷變甚微,政事之隆窳,所以致一時之治亂者,實其士大夫之群及朝貴之執政權者為之。干寶論西晉之事曰:「朝寡純德之人,鄉乏不貳之老。風格淫辟,恥尚失所。學者以老、莊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盪為辯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進仕者以苟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是以劉頌屢言治道,傅咸每糾邪正,皆謂之俗吏;其倚杖虛曠,依阿無心者,皆名重海內;若夫文王日旰不暇食,仲山甫夙夜匪懈者,蓋共嗤點,以為灰塵矣。由是毀譽亂於善惡之實,情慝奔於貨欲之途。選者為人擇官,官者為身擇利。而執鈞當軸之士,身兼官以十數。大極其尊,小錄其要。而世族貴戚之子弟,陵逼超越,不拘資次。悠悠風塵,皆奔競之士;列官千百,無讓賢之舉。

  子真著《崇讓》而莫之省,子雅制九班而不得用。其婦女:莊櫛織紝,皆取成於婢僕,未嘗知女工絲枲之業,中饋酒食之事也。先時而婚,任情而動,故皆不恥淫佚之過,不拘妒忌之惡。禮法刑政,於此大壞。如水斯積,而決其堤坊;如火斯畜,而離其薪燎。國之將亡,本必先顛,其此之謂乎?

  故觀阮籍之行,而覺禮教崩弛之所由;察庾純、賈充之事,而見師尹之多辟;考平吳之功,而知將帥之不讓;思郭欽之謀,而悟戎狄之有釁;覽傅玄、劉毅之言,而得百官之邪;核傅咸之奏,《錢神》之論,而睹寵賂之彰。

  民風國勢如此,雖以中庸之才,守文之主治之,辛有必見之於祭祀,季札必得之於聲樂,范燮必為之請死,賈誼必為之痛哭,又況我惠帝以放蕩之德臨之哉?」此寶所著《晉紀》之論,《晉書·懷愍二帝紀》取之。蓋西晉之亡,其勢既如懸崖轉石,不可中止矣。此實合一群之人,積若干歲月所造之共業,非一二人所克挽回,亦非一二人所能屍其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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