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晉南北朝社會組織 第一節 昏制01
2024-10-08 17:28:22
作者: 呂思勉
去古漸遠,則一切社會制度隨社會組織而有變遷。古者貴族之家,皆有妾媵,然其以一人拘多女,實反不如後世富者之甚,故諸侯不再娶之禮,與其一娶九女並存。逮於後世,封建之制既絕,於是繼娶之禮興,而前娶與後繼,皆為適室矣。陳舒謂:「自秦、漢以來,廢一娶九女之制,近世無復繼室之禮,先妻卒則更娶,苟生加禮,則亡不應貶。」見《晉書·禮志》。《魏律》正殺繼母與親母同,見《晉書·刑法志》。《北史·節義·劉孝翊傳》引《令》,為人後者,父母歿並解官,申其心喪,父卒母嫁,為父後者雖不服,亦申心喪,繼母嫁不解官,此自因繼母非天屬之親,嫁則恩義不存故爾,非其地位與正室有殊也。此自社會漸趨平等使然,然一切制度,不能一變則其餘與之俱變,故其彼此之間,轉有不能和協者。
《顏氏家訓·後娶篇》云:「江左不諱庶孽,喪室之後,多以妾媵終家事。疥癬蚊蟁,或未能免,限以大分,故希斗鬩之恥。河北鄙於側出不豫人流,是以必須重娶至於三四,《北史·李叔彪傳》:孫象,喪妻無子,終竟不娶,論者非之。母年有少於子者。後母之弟,與前婦之兄,衣服、飲食,爰及婚、宦,至於士庶、貴賤之隔,俗以為常。身歿之後,辭訟盈公門,謗辱彰道路。子誣母為妾,弟黜兄為傭;播揚先人之辭跡,暴露祖考之長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
又曰:「凡庸之性,後夫多寵前夫之孤,後妻必虐前妻之子。非惟婦人懷嫉妒之情,丈夫有沈惑之辟,亦事勢使之然也。前夫之孤,不敢與我子爭家,提攜鞠養,積習生愛,故寵之。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學、婚嫁,莫不為防焉,故虐之。異姓寵則父母被怨,繼親虐則兄弟為仇,家有此者,皆門戶之禍也。」蓋嫡妾之別,其分自明,至前後妻則貴賤相等,而其子之爭斯起矣。此封建之世妻妾之制既更,而承襲之制,不隨之而俱變,有以致之也。
繼室之禮既廢,為妾媵者,可升為正嫡乎?《晉書·武帝紀》:泰始十年,詔曰:「嫡庶之別,所以辨上下,明貴賤,而近世以來,多階內寵,登妃後之職,亂尊卑之序。自今以後,皆不得登用妾媵,以為嫡正。」此非指並後、匹嫡言,乃謂正妻亡歿、離絕,仍不得以妾媵繼之也。孫騰妻死,正其妾賈為妻;夏侯道遷不娶正室,惟有庶子數人;自中國人言之,其非禮甚矣。
《晉書·后妃傳》:元帝簡文宣鄭大後,嘉平時,群臣希旨,謂應配食元帝。徐邈言:「子孫豈可為祖考立配?崇尊盡禮,由於臣子,故得稱大後,袝葬配食,義所不可。」從之。《宋書·臧燾傳》:孝武帝追崇庶祖母宣大後,議者或謂宜配食中宮,燾亦以為不可。則雖死後,亦不容儕於嫡室矣。當時諸王之所生母,率緣母以子貴之義,班秩視子為序,故多封為其國大妃。然亦有並此而不得者,魏齊郡王簡之子祐,母常氏孝文帝以納不以禮,不許為妃是也。宣武以母從子貴,特拜為齊國大妃,此自中國人觀之,已為非禮。至北齊高歸彥封為平秦王,嫡妃康及所生母王氏並為大妃,則更為禮所不容矣。
二嫡為禮所不許,然時直非常,則有非常之事,即禮、律亦有難言之者。《晉書·禮志》:大康元年,東平王楙上言:「王昌父毖,本居長沙,有妻息。漢末使入中國直吳叛,仕魏為黃門郎,與前妻息生死隔絕,更娶昌母。今江表一統,昌聞前母久喪,當追成服,求平議。」其時議者:謝衡以為「雖有二妻,蓋有故而然,不為害於道,宜更相為服」。張惲謂「《堯典》以釐降二女為文,不殊嫡媵,而傳記亦以妃、夫人稱之,明不立正後。」蓋皆以為無妨於二嫡者也。
然二嫡實禮所不許,以其有故而許之,能保無故者之不矯托於有故乎?於是有欲強絕其一者:虞溥謂「未有遭變而二嫡,更娶則絕前之證,故昌父更娶之辰,是前妻義絕之日」。許猛以為地絕。衛恆謂地絕、死絕無異。李胤謂「大義滅親,毖為黃門侍郎,江南已叛,不得以故妻為妻」。皆欲強求其說者也。然昌母何故當義絕?說不可通。故議者或謂當同之於死而義不絕。
地絕亦難質言,且亦難免狡詐者之藉口,而劉卞謂「地既通何故追絕之」,於義為尤允矣。然則毖妻未故而地通,又將如何?大義滅親,說尤牽強。江南叛,非毖之妻叛也。果如所言,有擅土而叛者,則一竟之民,未能自拔者,夫婦皆當離絕乎?虞溥謂毖「妻專一以事夫,夫懷貳以接己,開偽薄之風,傷貞信之義」;衛恆謂「絕前為奪舊與新,為禮、律所不許,人情所不安」;於義實協。然人情非有妃匹,不能久安其處,當求歸不得之日,而必責以守信獨居,亦事之難行者也。
當時又有陳詵者,先娶零陵李繁姊。產四子而遭賊。於賊請活姑命。賊略將李去。詵更娶嚴氏。生三子。繁後得姊消息,往迎還詵。詵籍注二妻。及李亡,詵疑制服,以事言征西大將軍庾亮。府司馬王愆期議曰:「詵有老母,不可以莫之養,妻無歸期,納妾可也。李雖沒賊,尚有生冀,詵尋求之理不盡,而便娶妻,誠詵之短。其妻非犯七出。臨危請活姑命,可謂孝婦矣。議者欲令在沒略之中,必全苦操,有隕無二,是望凡人皆為宋伯姬也。」
夫社會之於貞節,恆偏責諸女子,李繁姊在賊中,蓋已不能全節,而愆期之議猶如此,況王昌之母,未嘗失節者乎?愆期又曰:「後子不及前母,故無制服之文,然礿祠蒸嘗,未有不以前母為母者。亡猶母之,況其存乎?若能下之,則趙姬之義,若雲不能,官當有制。先嫡後繼,有自來矣。」
干寶議毖事云:「同產無嫡側之別,而先生為兄;同爵無等級之差,而先封為長。二妻無貴賤之禮,則宜以先後為秩。今生而同室者寡,死而同廟者眾,及其神位,故有上下也。《春秋》賢趙姬遭禮之變而得禮情。朝廷於此,宜導之以趙姬,齊之以詔命,使先妻恢含容之德,後妻崇卑讓之道,室人達少長之序,百姓見變禮之中。若此,可以居生,又況於死乎?」說與愆期同,似協於義。劉卞云:毖於南為邦族,於北為羈旅,以此名分言之,前妻為元妃,後婦為繼室,於義似不甚安。然趙姬之美,非可責諸人人,使王昌之母,不甘為妾,議者亦無以難也,而可強抑之乎?
時又有吳國朱某,娶妻陳氏,生子東伯。入晉,晉賜之妻某氏,生子綏伯。大康中,某已亡,綏伯將母以歸邦族,兄弟交愛敬之道,二母篤先後之序;及其終也,二子交相為服;可謂能行寶與愆期之議矣。然虞溥云:「伯夷讓孤竹,不可以為後王法。」
又安豐大守程諒,先已有妻,後又娶,遂立二嫡。前妻亡,後妻子勛疑所服。荀勖議曰:「昔鄉里鄭子群,娶陳司空從妹。後隔呂布之亂,不復相知存亡,更娶鄉里蔡氏女。徐州平定,陳氏得還,遂二妃並存。蔡氏之子元釁,為陳氏服嫡母之服,事陳公以從舅之禮。而族兄宗伯,責元釁謂抑其親。」此亦不能責後妻之子若其親屬,不持此議也。於道為又窮矣。此誠禮律之所難言者也。此亦非禮律之過。有制度則必有所窮。所謂禮律者,亦不過據一時之社會組織,而為之制度耳,原不能通於萬變也。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又曰:「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
此等非常之事,亦有以法令濟其窮者,然終不能饜於人心也。沛國劉仲武,先娶毌丘氏,生子正舒、正則。毌丘儉敗,仲武出其妻。娶王氏,生陶。仲武為毌丘氏別舍而不告絕。及毌丘氏卒,正舒求祔葬焉,而陶不許。舒不釋服,訟於上下。泣血露骨,衰裳綴落。數十年不得從,以至死亡。此於舒為可哀,於陶不受責也。
《賈充傳》:充前妻李氏,生二女:褒、裕。褒一名荃,裕一名濬。父豐誅,李氏坐流徙。後娶郭配女。名槐,封廣城君。武帝踐祚,李以大赦得還。帝特詔充置左右夫人。充母亦敕充迎李氏。郭槐怒,攘袂數充。充乃答詔,托以謙沖,不敢當兩夫人盛禮。而荃為齊王攸妃,欲令充遣郭而還其母。
時沛國劉含母,及帝舅羽林王虔前妻,皆毌丘儉孫女。此例既多,質之禮官,皆不能決。雖不遣後妻,多異居私通。充自以宰相,為海內準則,乃為李築室於永年裡而不往來。荃、濬每號泣請充,充竟不往。會充當鎮關右,公卿供帳祖道,荃、濬懼充遂出,乃排幔出,於坐中叩頭流血,向充及群僚陳母應還之意。眾以荃王妃,皆驚起而散。充甚愧愕,遣黃門將宮人扶去。既而郭槐女為皇大子妃,帝乃下詔,斷如李比皆不得還。充薨,李氏二女欲令其母祔葬,賈后弗之許,及後廢,李氏乃得合葬焉。此等法令,隨朝局之轉移而轉移,終非人心之所安也。
晉武帝敕賈充置左右夫人,已為非禮,魏收娶其舅女崔昂之妹,產一女,無子,魏大常劉芳孫女,中書郎崔肇師女,夫家坐事,齊文宣並賜收為妻,時人比之賈充,則更為非禮矣。虜主固不足責也。收卒無子,後病甚,恐身後嫡媵不平,乃放二姬。然北人二妻者頗多。
陸麗二妻:長杜氏,次張氏。長子定國,杜氏所生。娶河東柳氏,生子安保。後納范陽盧度世女,生昕之。二室俱為舊族,而嫡妾不分。定國亡後,兩子爭襲父爵。僕射李沖,有寵於時,與度世子泉,此據《魏書·麗傳》,《北史》作伯源,皆避唐諱也。據《魏書·盧玄傳》,其人實名淵。昏親相好,遂左右申助昕之,由是承爵、尚主,職位赫奕。安保沈廢貧賤,不免饑寒。
李洪之微時,妻張氏,助其經營貲產,自貧至貴,多所補益,有男女幾十人。洪之後得劉氏,劉芳從妹。《北史》作姊。洪之欽重,而疏薄張氏。為兩宅別居,偏厚劉室。由是二妻妒競,互相訟詛,兩宅母子,往來如仇。此則較之遭變更娶,或有君命者,更無以自解矣。魏尚書僕射范陽盧道虞女,為右衛將軍郭瓊子婦,以瓊死罪沒官,齊高祖啟以賜陳元康為妻,元康乃棄故婦李氏。
東平王元匡妾張氏,薛琡初與奸通,後納以為婦,逐前妻于氏,不訒其子,家內怨忿,竟相告列。崔道固兄子僧深,坐兄僧祐與沙門法秀謀反徙薄骨律鎮。後位南青州刺史。元妻房氏,生子伯驎、伯驥。後薄房氏,納平原杜氏,與俱徙。生四子:伯鳳、祖龍、祖螭、祖虬。僧深得還之後,絕房氏,遂與杜氏及四子寓青州。
伯驎、伯驥與母房居冀州。雖往來父間,而心存母氏。孝慈之道,頓阻一門。僧深卒,伯驎奔赴,不敢入家,寄哭寺門。祖龍剛躁,與兄伯驎訟嫡庶,並以刀劍自衛,若怨仇焉。此等皆近於薄。魏故事:前妻雖有子,後賜之妻,子皆承嫡;見《魏書·畢眾敬傳》。又有因尚主而出妻者;如李蓋是,見《外戚傳》。其政令固有以啟之也。
古代昏禮,大抵廢墜,如不賀、不舉樂,雖尚沿襲其文,而已罕存其實是矣。
《晉書·禮志》:穆帝昇平元年,將納皇后何氏,大常王彪之,大引經傳及諸故事,以定其禮。以娶婦之家,三日不舉樂,而咸康群臣賀為失禮,故但依咸寧上禮,不復賀。八年,台符問迎皇后大駕應作鼓吹不?博士胡訥議:「臨軒儀注闕,無施安鼓吹處所,又無舉麾鳴鐘之條。」彪之以為「昏禮不樂,鼓吹亦樂之總名,儀注所以無者依婚禮。今宜備設而不作。」時用此議。永和二年,納後,議賀不。王述云:「昏是嘉禮。《春秋傳》曰:娶者大吉非常吉。又《傳》曰:鄭子罕如晉賀夫人,鄰國猶相賀,況臣下邪?此便應賀,但不在三日內耳。今因廟見成禮而賀,亦是一節也。」
彪之議云:「昏禮不樂、不賀,《禮》之明文。《傳》稱子罕如晉賀夫人,既無《經》文,又《傳》不雲禮也。《禮》取婦三日不舉樂,明三日之後自當樂,至於不賀,無三日之斷,恐三日之後,故無應賀之禮。」又云:「《禮記》所以言賀取妻者,是因就酒食而有慶語也。愚謂無直相賀之禮,而有禮貺共慶會之義,今世所共行。」於時竟不賀。此晉朝典禮,猶守不樂、不賀之故實也。然雲禮貺共慶會,其去賀之實幾何?
《宋書·文五王傳》:南平王鑠早薨,子敬淵婚,廬江王禕白世祖藉伎,世祖答曰:「婚禮不舉樂,且敬淵等孤苦,倍非宜也。」當時雖為世祖所格,然禕有此藉,可見時俗舉樂,習為故常。王公如此,況於氓庶?
《魏書·高允傳》:允言「前朝屢發明詔,禁諸婚娶不得作樂,而俗不革變。今諸王納室,皆樂部給伎,而獨禁細民,此一異也。」《周書·崔猷傳》云:時婚姻禮廢,嫁娶之辰,多舉音樂。可見南北皆然矣。
徐孝嗣云:「三加廢於王庶,六禮限於天朝,」《齊書·禮志》。信矣。連禮之失,大抵在於奢侈,致嫁娶不能及時。當時政令,深以蕃民為急,於此屢加督勸,然亦文具而已。《宋書·周朗傳》:朗上書曰:「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特雉可以聘妻妾,大布可以事舅姑。若待足而行,則有司加糾。凡宮中女隸,必擇不復字者。庶家內役,皆令各有所妃。要使天下不得有終獨之生,無子之老。」此欲蕃民者之議論也。
《晉書·武帝紀》:泰始九年,十月,制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長吏配之。《齊書·海陵王紀》:延興元年,十月,詔曰:「督勸婚嫁,宜嚴更申明;必使禽幣以時,摽梅息怨。」《魏書·高祖紀》:大和二十年,七月,詔,「男女失時者,以禮會之。」
《世宗紀》:正始元年,六月,詔「男女怨曠,務令媾會。」《肅宗紀》:正光二年,七月,詔「男女怨曠,務令會偶。」《周書·武帝紀》:建德三年,正月,詔「自今已後,男年十五,女年十三已上,爰及鰥寡,所在軍民,以時嫁娶,務從節儉,勿為財幣稽留。」此蕃民之政令也。官為妃合,惟間施諸軍士,每致詒害閭閻。此固虐民以奉軍,非真能行蕃民之政也。武定三年,齊神武請釋芒山俘桎梏,配以民間寡婦。天保七年,十月,發山東寡婦二千六百人,以配軍士。有夫而濫奪者,五分之一。皆見《北齊書·本紀》。《北史·本紀》,五分之一作十二三。又天保六年,三月,發寡婦以配軍士。
史傳所載昏嫁之年頗早,梁武帝納丁貴嬪,時年十四。《魏書·高允傳》:允言「今諸王十五,便賜妻別居,然所妃者或長少差舛,或罪人掖廷。往年及今,頻有檢劾,誠是諸王遇酒致責,跡其元起,亦由色衰相棄,致此紛紜。」蓋既求滿淫慾,又欲急求子嗣,故不得取女之年長者也。孝文將為廢大子恂娶馮誕女,以其年幼,先為聘劉長文、鄭懿女為左右孺子,則其一證,時恂年十三四。帝欲使旦出省經傳,食後還內,晡時復出,日夕而罷。崔光言:「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大子幼年涉學,不宜於正晝之時,舍害御內。又非所以安柔弱之體,固永年之命。」帝以為然,乃不令恂晝入內。此已為有節限者。
若齊樂陵王百年死時,妃年不過十四;琅邪王儼死時年十四,已有遺腹四男矣,或尚有女,為史所不載者也。尚主者年亦多小:如梁張纘,年十一,尚高祖女富陽公主。魏穆紹,年十一,尚琅邪長公主。齊文襄十二,尚魏孝靜帝妹馮翊長公主。又神武為武成聘柔然大子菴羅辰女,武成時僅八歲。此等固或別有原由,不可以常格論,然貴族之習於早婚,則亦因此可見矣。其非王公貴人,則杜有道妻嚴氏,皮京妻龍氏,出適年皆十三,見《晉書·列女傳》。
史映周妻出適年十七;魏溥、董景起之死,妻年皆十六;張洪部之死,妻年十七;見《魏書·列女傳》。宇文護母與護書,言「吾十九入汝家」,則多系貴族。不則民間為子取婦,利其勤勞,且為頗遲者矣。冀早育,乃求女之年長者,參觀下文可知也。孤貧不立之士,則有三十不昏如顏延之者矣。財產私有之世,女子若貨物然,皆聚於多財之家,固事之無可如何者也。
職是故,當時之世家大族,雖高自位置,陵蔑庶姓,而貪其財利,與結昏姻者仍甚多。《北齊書·封述傳》:述為息娶隴西李士元女,大輸財聘。及將成禮,猶競懸違。述忽取供養像對士元打像為誓。士元笑曰:「封公何處常得應急像,須誓便用?」一息娶范陽盧莊之女,述又經府訴云:「送騾乃嫌腳跛,平田則雲咸薄,銅器又嫌古廢。」史以此譏述之吝嗇,實則盧、李二家之求取,正因此而可知。此誠顏之推所謂「賣女納財,買婦輸絹,比量父祖,計較錙銖,責多還少,市井無異」者矣。《顏氏家訓·治家篇》。嫁女既欲得財,取妻自望送贈。「為子取婦,恨其生貲不足,倚作舅姑之尊,毒口加誣,不識忌諱」,《歸心篇》。又曷足怪乎?
《抱朴子·弭訟篇》,載其姑子劉士由之論,謂「末世舉不修義,許而弗與,訟鬩穢辱,煩塞官曹。今可使諸爭婚者,未及同牢,皆聽義絕,而倍還酒禮,歸其幣帛。其嘗已再離者,一倍裨聘;其三絕者,再倍裨聘」。已則謂「責裨聘倍,貧者所憚,後所許者,或能富殖,助其裨聘,必所甘心,先家拱默,不得有言,血刃之禍,於是將起」。欲使「女氏受聘,即日報板,使時人署姓名於別板,必十人已上,以備遠行及死亡。又令女之父兄若伯叔,答婿家書,必手書一紙。若有變悔而證據明者,女氏父母兄弟,皆加刑罰罪」。當時變悔者之多可見。
《晉書·刑法志》述賈充等定律云:「崇嫁娶之要,一以下聘為正,不理私約,」蓋亦以其紛紜變幻,不可勝理也。梁武帝時,富陽滿璋之,為息覓婚。東海王源,嫁女與之。璋之下錢五萬,以為聘禮。源先喪婦,又以所聘余直納妾。中丞沈約奏彈之云:「自宋氏失御,禮教凋衰,衣冠之族,日失其序。姻婭淪雜,罔計廝庶;販粥祖曾,以為賈道;明目腆顏,曾無愧畏。若夫盛德之胤,世業可懷;欒、郤之家,前徽未遠;既壯而室,竊資莫非皂隸;結褵以行,箕帚咸失其所;志士聞而傷心,耆老為之嘆息。」可見貴族之貪利結昏,與庶民無異矣。
古代昏姻自由之風,斯時尚未盡泯。《晉書·王濬傳》云:濬美姿貌。州郡辟河東從事。刺史燕國徐邈,有女才淑,擇夫未嫁。邈乃大會佐吏,令女於內觀之。女指濬告母,邈遂妻之。隋開皇初,樂平公主周宣帝後,隋文長女。有女娥英,妙擇昏對。敕貴公子弟集弘聖宮,日以百數。公主選取李敏。賢孫,見《北史·賢傳》。
可見自魏至隋,匹對皆許男女自擇。賈充有女,通於韓壽,即以妻之;魏大原長公主寡居,與裴詢私奸,肅宗仍詔詢尚焉;亦順本人之意,非如後世謂女重從一,雖曰奸通,亦不容改適也。
《晉書·潘岳傳》云:岳美姿儀,少時常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之者,皆連手縈繞,投之以果,遂滿載而歸,亦可見當時婦女之自由也。惟昏姻由父母主持者究多,故指腹為昏等事,南北朝之世,亦時有所見焉。《梁書·韋放傳》:放與吳郡張率,皆有側室懷孕,因指為昏姻。其後各產男女,未及成長而率亡。遺嗣孤弱,放嘗贍恤之。及為北徐州,有貴族請姻者。放曰:「吾不失信於故友。」乃以息岐娶率女,又以女適率子。時稱放能篤舊。《魏書·王慧龍傳》:子寶興。尚書盧遐妻,崔浩女也。初寶興母及遐妻俱孕。浩謂曰:「汝等將來所生,皆我之自出,可指腹為親。」
離昏尚頗容易。張稷長女楚瓊,適會稽孔氏,無子歸宗,是無子即可去也。劉(左王右獻)妻王氏,椓壁掛履,土落(左王右獻)母孔氏床上,孔氏不悅,(左王右獻)即出其妻。孫謙從兄靈慶,嘗病寄于謙,謙出行,還問起居,靈慶曰:「向飲冷熱不調,即時猶渴,」謙退,遣其妻。此等似失之輕易,然與其強合,無寧聽其離絕之為愈。
《宋書·王微傳》:微弟僧謙卒,微以書告其靈曰:「弟由來意謂婦人雖無子,不宜踐二庭,此風若行,便可家有孝婦」,此乃欲束縛婦人,使不得去,則不敢不盡其孝敬,乃壓制之加深,非能體念婦女也。然無子即去,在當時尚頗通行,則亦由此可見。
《陳書·徐陵傳》:陵第三弟孝克,事所生母陳氏,盡就養之道。梁末,侯景寇亂,京邑大飢,餓死者十八九,孝克養母,饘粥不能給。妻東莞臧氏,領軍盾之女也,甚有容色。孝克乃謂之曰:「今饑荒如此,供養交缺,欲嫁卿與富人,望彼此俱濟,於卿意如何?」臧氏弗之許也。時有孔景行者,為侯景將,富於財。孝克密因媒者陳意。景行多從左右,逼而迎之。臧涕泣而去。所得谷帛,悉以供養。孝克又剃髮為沙門,改名法整,兼乞食以充給焉;臧亦深念舊盟,數致饋餉;故不乏絕。後景行戰死,臧伺孝克於途中,累日乃見。謂曰:「往日之事,非為相負。今既得脫,當歸供養。」孝克默然無答。於是歸俗,更為夫妻。學道之人,舉動自異流俗,然亦可見當時視婦女名節,尚不甚重也。
改嫁實為恆事。后妃、公主,改嫁者亦甚多,魏孝武帝後,改適彭城王勰之孫韶,見《北史·獻文六王傳》。孝靜帝後改適楊愔。齊孝昭後元氏,齊亡入周氏宮中,隋文帝作相,乃放還山東。後主後斛律氏,齊亡,嫁為開府元仁妻。胡氏後亦改嫁,皆見《北史·后妃傳》。齊琅邪王儼妃,李祖欽女也,儼死,諡為楚恭哀帝,以慰大後,後進為楚帝後,齊亡亦改嫁,見《北齊書》本傳。齊文襄長子河間王孝瑜之母,本魏潁川王斌之妃,為文襄所納。文宣以永安王浚妃配劉郁捷,上黨王渙妻配馮永洛,皆高氏奴,此固由亂命,亦不聞其抗節不屈也。公主中如魏陳留長公主,本劉昶子婦,改適王肅,又馮翊長公主嫠居,孝武以之歸周文。而民間無論矣。
改嫁有出自願者,《南史·徐孝嗣傳》:父被害,孝嗣在孕,母年少,欲更嫁,不願有子,自床投地者無算,又以搗衣杵舂其要,並服墮胎藥,胎更堅,及生,故小字遺奴。亦有為親族所迫者,《齊書·孝義傳》:晉陵吳康之妻趙氏,少時夫亡,家欲更嫁,誓死不貳。義興蔣俊之妻黃氏,夫亡不重嫁,逼之,欲赴水自殺,乃止。此逼迫之出於夫家者也。又韓靈敏兄靈珍亡,無子,妻胡氏,守節不嫁,慮家人奪其志,未嘗告歸。《北史·列女傳》:巨鹿魏溥妻房氏,慕容垂貴鄉大守房湛女也。年十六而溥卒。及將大斂,房氏操刀割左耳,投之棺中。姑劉氏輟哭謂曰:「新婦何至於此?」對曰:「新婦少年,不幸早寡,實慮父母,未量至情,覬持此自誓耳。」於時子緝生未十旬,鞠養於後房之內,未嘗出門。緝年十二,房父母仍存,於是歸寧。父兄尚有異議。緝竊聞之,啟其母。房命駕,紿雲他行,因而遂歸。其家弗之知也,行數十里,方覺。兄弟來追,房哀嘆而不返。其執意如此。又:滎陽刀思遵妻,魯氏女也。始笄,為思遵所聘,未逾月而思遵亡。其家矜其少寡,許嫁已定。魯聞之,以死自誓。父母不達其志,遂經郡訴,稱刀氏吝護寡女,不使歸寧。魯乃與老姑徒步詣司徒府自告情狀,此逼迫之出於母家者也。蓋終不免有因以為利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