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重遇記
2024-10-08 16:49:06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已經被安置在這個房子裡幾天了。
伊織玩膩了,也等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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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庵先生那兒怎麼樣了啊?」
其實比起對澤庵歸來的期盼,他更擔心師傅武藏的安危,想借這個問題了解一下師傅的狀況。
北條新藏了解伊織的心情,憐愛地說:「父親現在也還沒回來,看來是還在城內住著呢。不久就會回來了,你還是到馬廄,或是去什麼地方玩會兒吧!」
「那,我能借一下那匹馬嗎?」
「可以。」
伊織向馬廄跑去。他選了一匹良馬牽了出來。昨天、前天,他都背著新藏騎過這匹馬。今天光明正大地得到了新藏的許可,伊織感覺自己牽著這匹馬的樣子更加威風凜凜了。
跨上這匹馬,伊織如疾風般從里門跑了出去。昨天、前天他都是去的一個地方。
宅地町——田間小道——丘陵——田野——森林,晚秋的風景一路向奔馳的馬後滑去。——然後終於,發著銀光的武藏野的海展現在了眼前。
伊織讓馬停下來,想起了武藏。
「就在山的那一邊。」
秩父的山峰綿延在原野盡頭。一想到師傅還在牢獄之中,伊織的眼眶、面頰便一片濕潤。
野外的冷風吹拂著滿是淚痕的面頰。從附近草叢中那紅彤彤的烏瓜和紅葉草便可知道現在已經是深秋了——讓人不禁想起——山的那邊現在也浸染秋霜了吧。
「對了!去那邊看看。」
伊織快馬加鞭向前跑去。
馬奔騰在芒草的波浪中,不一會兒就跑出了半里地。
「不,等等。難道說已經回草庵了嗎?」
伊織突然想到了草庵。於是,掉頭向草庵方向奔馳而去。屋頂、牆壁,凡是破損的地方都已經被修葺好了,只是屋內依舊空無一人。
「見沒見到我師傅……」
伊織向在田野里收割的人影喊道。附近的百姓都哀傷地搖了搖頭。
「要是騎馬的話,一定能到吧?」
他下定決心要去秩父走一遭,覺得到了那裡不管怎麼說都能見上武藏一面。
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野火止的休息站,他記得當初就是在這個野火止被城太郎追趕上的。這次來發現有很多馬匹、貨物、盛衣箱、轎子停滯在村莊入口處的道路上,還有四五十名武士在一旁吃著午飯。
「啊。過不去了。」
倒也沒有到水泄不通的地步,只是要想過去,必須下鞍牽馬。伊織覺得很麻煩,只好原路返回。武藏野的原野上從未有過如此道路不順暢的時候。
這時,有幾名剛剛正在吃飯的隨從追了上來。
「喂,橡子小鬼。等等——」
有三四個人跑了過來。伊織勒住馬,憤憤地扭過頭去。
「怎麼了?」
個頭雖然是小個頭,乘的馬、用的鞍可都是頂氣派的。
二
「下來。」
隨從向他的兩側襲來。
伊織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覺得這些隨從面目可憎。
「什麼?我為什麼要下馬——沒見我正在往回走嗎?」
「不管怎麼說,你下來,別磨磨嘰嘰的。」
「我就不下來。」
「什麼,不下來?」
他們的話音還沒落,其中一個隨從就拽住了他的腳。由於伊織的腳夠不著馬鐙,那個隨從沒費什麼勁兒就將伊織拉得跌落了下來。
「我們在這裡等的就是你。少廢話,快過來。」
伊織被拽著脖領,向休息站的方向拖去——前邊有一個拿著拐杖迎來的老太婆。她抬手讓這些隨從停下了腳步。
「嚯嚯嚯嚯。抓住了啊!」
這個老太婆心情不錯地笑了起來。
「啊——」
伊織正站在老太婆的面前。這不是在北條家的邸內,被自己用石榴砸的那個老太婆嗎?看起來,她這會兒的氣勢大有不同,連身上的旅行裝束也換過了。她混在這麼多武士中,到底要去哪裡呢?
不行,伊織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再深入考慮這些了。他只是覺得很意外,也很擔心這老太婆會如何報復自己。
「孩子。你是伊織吧——你還記不記得你對我這個老太婆做的那些過分的事了?」
「……」
「哼——」
老太婆用拐杖頂住了伊織的肩,伊織也湧上一股力氣,準備進入戰鬥狀態。可是,這裡有很多武士,他們都是老太婆那邊的人,怎麼能贏呢。想到這兒,伊織強忍住即將滑落的淚水。
「武藏的弟子淨是些好弟子。你也是其中一個。嚯嚯嚯嚯……」
「什、什麼……」
「告訴你。關於武藏,前幾天我去北條大人那兒,也將他的惡行都告訴北條大人的兒子了,當時說得我嘴巴都酸了。」
「我、我們,犯不上和你糾纏。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那怎麼行,咱們的事還沒完呢。你今天到底是受誰的指使跟在我們後面的?」
「誰跟在你們這群無聊的人後面了?」
「你這個嘴巴不乾不淨的小鬼,你的師傅就是這麼教你待人接物的嗎?」
「這用不著你管!」
「你這個嘴別再哭出聲就行,過來——」
「去、去哪兒?」
「回去。我們回去。」
「誰——」
老太婆突然掄起拐杖,「呼呼」夾著風聲向伊織的小腿打去。
伊織反射性地一叫「好疼。」
隨即便跪坐在了地上。
老太婆又向幾個隨從使了個眼色,這幾個隨從再次上來拽住伊織的後脖領,向村子入口處的一個磨麵粉小店附近拽去。
那裡坐著一個來歷不明的藩士。他穿著武士裙褲,身上佩戴著很漂亮的大小兩把刀。這會兒好像剛吃完便當,正在拴著換騎馬匹的大樹的樹蔭下喝著隨從遞上來的白開水。
三
一看到被抓上來的伊織,這個武士不懷好意地撇嘴笑了一下。看起來不像是好人。伊織一顫,睜大了眼睛。——是佐佐木小次郎。
老太婆很得意的樣子,抬起下巴朝小次郎說道:「你沒看錯,就是伊織。武藏這傢伙不知打的什麼主意,一定是他讓這個小鬼跟著我們的。」
「……哦。」
小次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周圍的隨從們這時已經退去了。
「可不能讓他跑掉啊。為了不讓他逃跑,綁了他吧!」
小次郎依舊浮出一絲淺笑,搖搖頭——在這個笑臉面前,別說逃了,就連站都站不起來,伊織一早放棄了逃走的打算。
「小傢伙!」
小次郎用就像普通的叔叔對他講話般的語氣說道:「剛剛婆婆說的話,聽到了吧,真的是那樣子嗎?是那樣沒錯嗎?」
「不,不是。」
「那是怎麼回事呢?」
「我只是騎馬玩耍,胡亂跑到這裡來的——我根本沒有尾隨你們。」
「是吧?」
小次郎看起來像是明白了一般。
「武藏又不是武士中的蹩腳貨,是不會使這種旁門左道的卑鄙招數的。只是,他若知道我和婆婆突然一起與細川家的家臣同行,他定會疑惑我們在做什麼。為了解開疑惑,讓人跟著我們這也是人之常情。沒什麼不可理解的。」
看來,小次郎沒聽進去伊織的解釋。
聽小次郎這麼一說,原本並沒有在意的伊織也開始感覺到他們有些可疑,一定是發生了或是他們在做什麼不尋常的事。
因為小次郎的頭髮、服裝都和以前大不一樣了。他修剪了額發,之前總是得意揚揚地穿在身上的那件華麗的和服外褂,如今也換成了很土的蝙蝠外褂。
唯一沒變的就是他那愛劍曬衣竿。他只是找人把這把劍改成了可佩帶的形式。
老太婆身著旅裝,小次郎也是一副旅行裝備。此時有細川家的重臣角兵衛以下的藩士及家臣,連帶運送貨物的人十名左右在這個野火止的休息站休息。在這樣一群人中,感覺小次郎的地位應該等同於一個藩士,看來他之前一直期待的任官的願望達成了——即使拿不到他所期待的千石,也能拿個四五百石了。估計是細川家看在推舉者岩間角兵衛的面子上,做出了讓步,接受他了。
想來,如今有傳聞說細川忠利很快就要回豐前的小倉了。因為三齋公的年紀大了,忠利很早就向幕府提出了回故鄉的願望,最終他的請求被允許了。可以看出幕府非常信任細川家的忠貞不貳。
岩間角兵衛、新人小次郎作為先行的一撥人,此時正是在前往豐前的小倉的路上。
四
恰巧,這個阿杉婆有事必須回鄉里一趟。
子嗣又八離家出走,家裡的頂樑柱阿杉婆這些年也沒回去。一直以來為親戚們所信賴及依靠的河原的權叔父也在旅途中喪命了,如今的鄉里本位田家一定出了不少亂子。
她並沒有忘記自己與武藏及阿通間的仇怨。她只是借著小次郎去豐前小倉的機會,跟著他一起回去一趟。這次回去,打算先中途將暫放在大阪的權叔父的遺骨取回,再將鄉里的遺留問題一個個地處理好,順便辦一辦祖先的周年忌及權叔父的葬禮。最後肯定還是要再踏上尋找武藏及阿通的復仇之旅的。
阿杉婆在路上一刻也沒有忘記武藏。
從小野家傳到小次郎耳朵里,從小次郎又傳到她耳朵里的消息:武藏受到北條安房守和澤庵的推舉,近期要和柳生、小野兩家一起成為將軍家的教師了。
一從小次郎那兒聽說這件事,阿杉婆便顯露出極其不悅的神色。這麼一來,將來要對付武藏可就難了,因為武藏有了將軍家這個靠山。有必要阻止這種人的發跡,還世間一個公道。
阿杉婆無奈沒能見到澤庵,她只好把重心先放到別處。她在北條安房守家、柳生家,費盡心思極力宣揚對武藏不利的種種讒言。她還托關係拉門路,想方設法與閣老們見面。
當然,小次郎對此未阻止也未煽動——其實,阿杉婆不用煽動就像著了迷一樣,冒出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精神。她還向町奉行和評定所投訴狀,控訴這些年來武藏的種種「惡行」。最後就連小次郎都有點受不了阿杉婆的這種行徑了。
「我即使回到小倉,也總有和武藏見面的一天。我覺得這就是宿命。不如這裡我們暫且先放放手,等他踏空了發跡的階梯後,我們再來看看他是怎麼跌落的。」
這次阿杉婆和小次郎同行去小倉,是小次郎勸的。
雖然阿杉婆的心裡也還掛念著又八。
他終有一天會決定回去吧!
武藏野的秋天也快過去了——好吧,不如先離開這個迷惘之地,回去一趟。
這樣想著,阿杉婆終於起程了。
可是——
伊織並不了解個中緣由,兩個人的變化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現在是逃也逃不走,哭也哭不得。他覺得哭泣是給師傅抹黑。就這樣,在恐慌中,他只是盯著小次郎的臉看。
小次郎也有意識地瞟他一眼,可伊織並不移開視線,就像他獨居草庵時,遇到的鼯鼠盯著他看時的樣子一樣。他微微地喘息著,一直正視著小次郎的臉。
五
伊織還是個孩子,他戰慄著,不知會發生什麼。
小次郎並不像阿杉婆那樣孩子脾氣,況且今時今日,他的地位也不同了。
「婆婆——」他叫道。
「啊,怎麼了?」
「你帶著筆硯嗎?」
「有筆硯。可是墨幹了。你要筆幹什麼?」
「我要給武藏寫一封信。」
「給武藏?」
「是的。我們在大街小巷都立了牌子,可仍不見他的蹤影,就連他現在住哪兒我們都不知道——剛好伊織在這裡,他是最合適不過的信使了。在即將離開江戶之際,給他寫封信。」
「寫些什麼?」
「文辭修飾什麼的就不要了。我想他已經聽說我即將去豐前的事了。我就簡要告訴他好好練習武藝,練好了到豐前去找我。我這一輩子都會等他的。」
「這算什麼……」
阿杉婆搖搖手。
「這麼慢條斯理的做法還是算了。我回到作州的家後,會很快就準備再次出行的。我一定要想法在這兩三年內討伐武藏。」
「這事你就交給我吧。婆婆的願望,還有我和武藏之間的事,我最終都會給個交代的。」
「可是,我已經年紀這麼大了。我怕我等不了很久了……」
「那你就保重好身體,爭取長壽。看我是如何用畢生之劍討伐武藏的。」
小次郎接過筆硯,將手浸在附近的溪水中,然後將手上帶起的水滴在硯上,蘸著將信一氣呵成。他文筆流暢,頗有文采。
「用飯粒嗎?」
阿杉婆抓出一點兒飯粒放在樹葉上遞給小次郎。小次郎用它封了信封,在正面寫上收信人姓名,在背面寫道:
細川家家臣佐佐木小次郎
「小傢伙。」
「……」
「不要害怕。你把這個拿回去。這裡面寫的內容很重要,一定要交到你師傅武藏手上啊。」
「……?」
伊織猶豫了一下是接還是不接。
「嗯。」
最後點著頭,從小次郎手上一把奪過信,然後一臉嚴肅地問道:「裡面寫了些什麼,叔叔?」
「就是剛剛對婆婆說的那些話。」
「我能看一下嗎?」
「不能開封。」
「可是,若這裡面有對師傅不敬的內容的話,我是不能送這封信的。」
「放心吧。沒有什麼不敬的內容。就是告訴他不要忘了以前的約定,雖然我去了豐前,但是還是期待和他能有再會的一天。」
「再會是指叔叔和師傅的再次見面嗎?」
「是的,再見就是生死之見了。」
小次郎點點頭,面頰上泛起一層薄薄的血色。
「我一定會送到的。」
伊織將信揣進懷裡,然後迅速地躥了出去。跳到離阿杉婆和小次郎六七間遠的地方,伊織怪聲怪氣地來了一句:「傻子。」
「什、什麼?」
阿杉婆打算追上去。
小次郎拽住了阿杉婆,苦笑道:「別理他了。小孩子……」
伊織還想再站住說點什麼痛快的,可是眼睛裡不知不覺地蒙上了一層不甘心的水霧,突然嘴巴里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怎麼了小傢伙——你不是說我們是傻子嗎,還想說點什麼,還是怎樣,不說了嗎?」
「不、不說了。」
「啊哈哈哈哈。真是個奇怪的傢伙。快走!」
「真是承蒙你照顧。看著吧,我一定會把這封信交給師傅的。」
「一定要。」
「只是你隨後會後悔吧。你們就是使出渾身解數,師傅也不會輸的。」
「不愧是武藏的徒弟,真是一個嘴巴不饒人的小孩兒。你憋著眼淚,袒護師傅的樣子也著實可愛。武藏要是死了的話,你就來找我吧,我給你派個掃院子的差事。」
小次郎的這句揶揄之語讓伊織感受到深入骨髓的恥辱。他冷不防地彎腰拾石子,打算拋向小次郎。可是就在手抬起的一剎那——
「小鬼。」
小次郎的眼睛又朝自己望來。與其說是望,不如說他的眼球像是直接飛過來了一樣,給人一種衝擊。那一晚鼯鼠的眼神和他的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
伊織將石子向旁邊隨便一扔,沒命地跑出去。不管怎麼跑都甩不掉剛剛那種令人驚悚的感覺。
……
在武藏野的中央,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這樣坐了有兩刻鐘。
伊織雖然還有些矇矓錯亂的感覺,但在這兩刻鐘的時間裡,他想到了師傅和剛剛拜託他送信的那人的各自不同的境遇。縱然是孩子,他也明白現在是敵眾我寡。
「我要變得再強大一些。」
為了永遠護師傅周全,他深刻地感覺到自己必須也變得強大,要快速成長起來,爭取能早日保護師傅。
「……能變得很強大嗎,我這樣的?」
他認認真真地評估起自己來。想到剛剛小次郎的目光,汗毛又豎了起來。
不會連師傅都對付不了那個人吧?他開始不安起來。看來自己的師傅也必須加把勁了——伊織式的自尋煩惱又開始了。
……
在草叢中抱膝而坐的當兒,野火止的人家、秩父的山峰都漸漸地被白色晚霧籠罩了起來。
雖然新藏大人可能會擔心,我還是先去一趟秩父吧,給牢獄之中的師傅送去這封信。雖然現在是黃昏了,只要翻過那個正丸嶺。
伊織站了起來,環顧一下原野,想起了那匹沒顧得上管的馬。
「跑哪兒去了呢?我的馬呢?」
六
這是從北條大人家的馬廄里牽出的馬,帶著螺鈿的馬鞍,是一匹盜賊絕對不會放過的駿馬。伊織到處尋找,最後終於找不動了,站在那裡吹著口哨向原野邊緣的荒草叢中望去。
不知是水還是霧氣,有淡淡的煙霧狀的東西瀰漫在草叢中。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感覺到那裡好像傳來馬蹄聲,跑過去一看,馬啊,小溪啊,什麼都沒有。
「啊呀?對面!」
有一個黑色的東西在動,跑過去一看,是一頭找食吃的野豬。
野豬掠過伊織的身旁,旋風一般朝胡枝子叢中逃去。扭頭朝野豬逃跑的方向望過去,野豬跑過的地方如同被魔術師用手杖畫了軌跡一般,留下一道長長的白色夜霧。
……?
伊織有些害怕。他從小就了解原野中的各種神秘事物,相信就連芝麻粒大小的異色瓢蟲都帶有神的意志。飄落的枯葉、可以發出聲音的流水、四處飄蕩的風,在伊織的眼裡,沒有一樣是沒有靈氣的。在這樣一個充滿靈異的大自然中,他幼小的心靈也隨秋天的一草一蟲一水共同感受著蕭瑟的枯寂。
他突然大聲抽噎,哭了起來。
並不是因為找不到馬了,也不是因為自己失去了父母雙親。他彎著手肘擋在臉上,肩膀一聳一聳地邊哭邊走。
少年的眼淚隨心流淌。
若有星星或原野的精靈問他:
——為什麼哭啊?
他一定會邊哭邊說:
——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話我才不哭呢!
若是再繼續邊安慰他,邊刨根問底地問的話,他會說:
——我經常一來到寬廣的原野就想哭。總會想起法典之原上的家。
這個有著獨自哭泣毛病的少年,同時也擁有著獨自哭泣的樂趣。在徹徹底底地哭過一場後,天地會動容,繼而安慰他。在大自然的安慰中淚水乾涸,雲開日出之時,他會覺得心情格外舒暢。
「伊織。是伊織嗎?」
「嗯,是伊織。」
突然有人在他後面叫他。伊織腫著眼睛扭過頭去。夜空下有兩個濃濃的人影。一個在馬上,比另一個人看起來高出很多。
七
「——啊。師傅。」
伊織連滾帶爬地跑了過去,抱住腳鐙,又連聲叫道:「師傅。師……師傅。」
又突然覺得好像是在做夢,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便抬起頭來望向武藏的臉,又望了望在馬的一旁拄著手杖的夢想權之助。
「怎麼了?」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緣故,從馬上望下來的武藏的臉看起來很憔悴。不過這親切的聲音正是伊織這幾天日盼夜盼的師傅的聲音。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個地方?」
這次是權之助在問他。權之助的手撫向伊織的頭,將他拉到自己的懷中。
如果不是剛剛哭過的話,伊織此刻也可能會哭泣。他臉頰上的淚水已被月光舔舐。
「我想去秩父找師傅……」
說話時,伊織無意中注意到武藏乘坐的馬的鞍子和毛髮。
「哎呀。這匹馬……是我騎過來的馬。」
權之助笑了。
「是你的啊!」
「啊——」
「這匹馬是在入間川附近跟上我們的,我還說,這是上天看武藏先生太累了,特意賜給我們騎的呢!」
「啊,一定是原野之神為了迎接師傅,特意指引這匹馬向那邊跑去的。」
「可是,你說這是你的馬,也不太像啊。這個馬鞍可是千石以上的武士才能擁有的東西。」
「是北條大人家馬廄里的馬。」
武藏下了馬。
「伊織,那這麼說來,到今天為止,一直是安房守大人的府上在照顧你嗎?」
「是的。是澤庵先生把我帶過去的——澤庵先生讓我等在那裡的。」
「草庵怎麼樣了?」
「村里人已經幫我們完全修繕好了。」
「那這會兒回去應該沒問題了,起碼能遮風避雨了!」
「……師傅。」
「嗯。怎麼了?」
「您瘦了……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
「在牢獄中坐禪了。」
「怎麼出的牢獄呀?」
「隨後你聽權之助慢慢給你講吧。簡單說,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上天的庇佑,昨天突然被宣告無罪了。」
權之助接著說道:「伊織,不用擔心了。昨天從川越的酒井家過來的急使已經很誠心地道過歉,你師傅已經被洗清嫌疑了!」
「那估計是澤庵先生去拜託過將軍大人了。澤庵先生去城裡了,現在還沒回北條大人這裡。」
伊織打開了話匣子。
他將與城太郎的相遇,城太郎去找他親生父親茭白僧的事,還有阿杉婆幾次去北條家的玄關處誹謗武藏的事,等等——邊走邊講給武藏聽。說到那個婆婆,伊織突然想起來那封信。
「啊。還有,師傅。還有更過分的。」
說著他向懷裡掏去,將佐佐木小次郎的信拿了出來。
八
「什麼,小次郎的信?」
所謂仇人,真的互相斷了音信的話,還是會互相惦念的。更何況是相互磨鍊的仇人。
武藏就像正等著他的消息一般,接過信。
「在哪兒遇見的?」
「在野火止的客棧。」
伊織回答說。
「那個,那個可怕的婆婆也和他在一起呢。」
「那個婆婆,說的是本位田家的那個老人嗎?」
「說是去豐前。」
「嗯……?」
「和細川家的武士們一起……詳細情況應該在這封信里吧——師傅也不要大意啊。好好對付他們。」
武藏將信揣進懷裡,默默地朝伊織點了點頭。伊織還是不放心。
「那個小次郎很強的。師傅和他結下什麼怨了嗎?」
然後伊織將自己昨天的遭遇全都講了出來。
最後終於回到了離開了幾十天的草庵。現在最急需的就是火和食物——夜已深了,權之助四處收集柴火和水時,伊織跑去了村裡的百姓家。
火生好了,三個人圍坐在爐邊。
烤著燒得紅彤彤的火,望著平安無事的對方,這種喜悅是不經歷波瀾無法體驗的人生喜悅。
「咦?」
伊織發現師傅藏於袖口中的手腕、後頸處等地方傷痕累累。
「師傅,怎麼回事?身上……怎麼?」
伊織擰緊了眉,很疼的樣子,想再看看武藏身上其他地方的傷。
「沒什麼。」
武藏岔開了話。
「餵馬了嗎?」
「嗯,剛剛餵了些飼料。」
「那匹馬,明天得送還到北條大人府上。」
「是。天一亮我就去。」
伊織沒有睡懶覺。想到在赤城坡下的宅邸等消息的新藏一定特別焦急,一大早他便跑出了草庵。
他在早飯前跨上馬奔馳而去。這時剛好一輪大大的太陽跳出漫漫草海,從武藏野的正東方升起。
「啊!」
伊織勒住馬,一副驚訝的樣子,然後緊急返回,在草庵外叫起師傅來。
「師傅、師傅。快點起來看看。就像那時候——在秩父的山峰參拜的時候——有一顆大大的太陽從草原深處升起了,就像要沿地面朝我們滾過來一般。權之助也快起來呀,一起參拜吧!」
「嗯。」
武藏在什麼地方應了一聲。武藏已經起來了,正在清晨小鳥的婉轉啼叫聲中散步。隨著伊織伴著馬蹄聲的一句「我去去就來」,武藏從森林中走了出來,望向令人些許眩暈的草海,伊織的身影如同一隻翩翩飛舞的烏鴉,向著冒著火焰的太陽正中飛去,不多時便越來越小,變成了一個小黑點,直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