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濕淋淋
2024-10-08 16:48:13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師傅」
伊織追了過去。
近秋了,武藏野的草比伊織還高。
「快點——」
武藏時不時地回過頭,等待遊走在草叢中的雛鳥般的伊織。
「雖然還有路,但是有些不知該怎麼走了。」
「不愧是橫亘十郡的武藏野草原,真是寬廣啊!」
「要去哪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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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一個住起來舒適的地方。」
「要住在這兒嗎?」
「挺好的吧!」
……
伊織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望著和原野同樣寬廣的天空。
「是啊,怎麼樣呢?」
「到了秋天,這裡的天空將會很澄碧,這裡的原野將會充滿晶瑩美麗的露水……只這樣一想,心裡就會充滿安和寧靜。」
「看來師傅還是不喜歡町里啊!」
「也不是,在人群中自然有人群中的樂趣,可是,像那個樣子,誹謗我的牌子被豎得滿街都是,我武藏再怎麼臉皮厚,也沒法在那裡再待下去了吧!」
「所以逃到這裡來了。」
「嗯——」
「真是窩心啊!」
「怎麼說這種話?」
「師傅您看您,不管走到哪裡都有人說您的不是,我都覺得窩心。」
「沒辦法。」
「不是沒辦法。您應該教訓一下那些說您壞話的傢伙。然後立牌子寫上『有不服的出來』。」
「沒必要進行那種無謂的爭吵。」
「可是,就憑師傅您,那些小混混兒不管誰站出來,您都不會輸的呀!」
「我覺得會輸的。」
「為什麼?」
「會輸給眾人的。打敗十個對手,會增加百個敵人,追打百個敵人的時候,又會產生上千的敵人。怎能敵得過呢?」
「那就一輩子讓別人恥笑嗎?」
「我在名聲問題上,也是有潔癖的。我也不想對不起祖先。可是,如何成為不被人恥笑的人呢……我來武藏野正是為了避開污名,反省自己。」
「再怎麼走,也不能住在這樣的地方吧。若能住的話,怎會看不到百姓……看來我們得去寺院裡過夜了。」
「那也行,我們還可以在有樹的地方伐幾棵樹,鋪上竹子、茅草住下來。」
「又像在法典之原時那樣?」
「不是,這次我們不做農民了。我們每天坐禪吧。伊織,你要好好讀書、練劍。」
他們通過甲州口的休息站——柏木村進入的這片曠野。從十二所權現之丘,下了十貫坡這個灌木叢密布的坡道後,眼前基本上就都是一望無際的草原了。羊腸小道在夏草的波濤中若隱若現。
走著走著,終於找到一個像扣在地上的斗笠一般的小松丘。武藏看過地形後,對伊織說:「伊織,我們就住在這裡!」
所到之處皆有天地,所到之處皆有生活。兩個人建造棲身之所似乎比鳥兒築巢還簡單。伊織以自己做日工為藉口借來了斧頭、鋸等工具。
二
這個不能算是草庵,也不僅僅是小屋,在短短數日之間,他們建起了一棟奇特的「建築物」。
「遠古時代曾有過這樣的房子吧!」
武藏站在外面獨自欣賞著。
它是用木皮、竹子、茅草和板子做成的。柱子用的是附近的圓木。
屋中的牆壁、小隔扇等是用剛剛被扔掉的廢紙做成的,這樣的廢紙看起來非常珍貴,散發著文化的氣息,也將房子從遠古時代拉了回來。
伊織朗朗的讀書聲從燈芯草帘子的後面傳來。雖說到了秋天,蟬鳴聲依舊不減夏天,不過,伊織的聲音更加強大。
「伊織——」
「在——」
回答「在」時,伊織已經屈膝跪在武藏的腳邊了。
這是最近對伊織進行嚴格教育的成果。
以前並沒有如此教育過城太郎。那時的武藏認為順其自然才是最好的。
因為他自己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可是,隨著年紀的增長,他的想法也發生了些變化。
人的本性中,有可以任其發展的好的方面,也有不能坐視不理的不好的方面。
建造草庵,伐木砍草時,往往會發現,有益的植物,有時會因稗草、灌木的瘋長,萎靡不振。
應仁之亂時的局面就如同文字記載般混亂。信長排除異己,秀吉進行統率治理,家康大興土木。可是關西地區仍然充滿稍有不慎便可燎原的星星之火。
不過,這種混亂如麻的局面總有好轉的時候吧。因為人們已經懂得抑制自己的野性。武藏反觀自己的所到之處,天下到底是真正屬於德川家,還是重歸豐臣,人們心中已有定論。
大家都期待著由混亂到治理、由破壞到建設。也就是說,無形之中,下個時期的文化已經如潮水般漸漸湧入人們心頭了。
「出生得太晚了。」
武藏嘆道。
若早出生二十年,不,十年,說不定都能趕得上。
他想到自己出生時已是天正十年的小牧合戰之時了。十七歲時發生關原之戰。野性橫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想來,妄想拿著一支長槍從鄉下衝出,闖出一番天地的想法實在太幼稚了,完全是不知世事變遷的井底之蛙的想法。
很快,時勢發展得如急流般迅速。太合秀吉的出人頭地,讓無數青年熱血沸騰,可是當時太合秀吉的發跡路線已不再行得通了。
武藏為了教育好伊織,不得不細細把握時宜。和城太郎不同,武藏決定嚴格教育伊織,讓他能做個合格的新時代武士。
「師傅,有什麼事嗎?」
「太陽已經要落山了。我們照常練劍吧,把你的木劍拿過來。」
「是——」
伊織拿過來兩把木劍,放在武藏面前。
「拜託您了!」
伊織很有禮貌地低下了頭。
三
武藏的木劍比較長。
伊織的木劍比較短。
師徒二人舉劍相互對峙。
……
出沒於武藏野草原邊際的殘陽,此時在地平線處灑下最後的餘暉。草庵後面的杉樹林已經完全暗沉下去了。伴隨著夜蟬的叫聲,細月悄悄爬上了枝頭。
……
因為是練習,伊織在比畫的同時模仿著武藏的姿勢。在武藏的鼓勵下,伊織也想大展拳腳,可是就是感覺身體不受自己支配。
……
「眼睛。」武藏說。
伊織瞪大了眼睛。武藏依然說:「看眼睛……好好看我的眼睛。」
……
伊織拼命地看武藏的眼睛。
可是,伊織每當看武藏的眼睛時,都會被武藏的目光所懾服。
伊織壯著膽,不移開目光,雖然有些失神,腦袋仿佛已經不屬於自己。不僅僅是腦袋,四肢都有些麻木。
「眼睛!」
武藏又提醒道。
伊織的目光終於還是渙散了。
聽到武藏的再次提醒,伊織一個激靈,一時忘了手裡還握著木劍。這把木劍就像有百斤重的鐵棒,讓他漸漸抬不起。
……
「眼睛。眼睛。」
武藏邊說邊向前吸引伊織的注意力。
伊織則步步後退,武藏到目前為止已經斥責過他幾十次,讓他不要輕易後退。伊織也想學著武藏,向前邁步,可是一看武藏的眼睛,就連腳趾都失去了前進的勇氣。
後退被罵,想前進又沒勇氣,伊織的身體火辣辣的,就像被抓在手裡的蟬一樣發著熱。
這時——
(拼了!)
伊織幼小的心裡冒出一股火花。
武藏有所察覺後,馬上趁機激勵他。
「來啊——」
說著,武藏就像躲閃的魚兒般,沉下肩膀,向後退了兩步。
伊織「啊」的一聲,飛躥過去。武藏已經不在那裡了。伊織轉身一看,武藏移到了剛剛自己站的地方。
結果,又回到了最初兩個人對峙時的姿勢。
……
不知不覺中,草叢沾上了濕淋淋的夜露。彎眉般的月牙也悄悄離開了杉樹林,隨著風起風落,蟲鳴陣陣。有些秋草,白天很難見到開花,此時也裝點好了,跳霓裳羽衣舞般隨風搖曳。
……
「行了,就到這兒吧!」
武藏放下了木劍,將它遞到了伊織的手上。伊織在接劍的同時,突然注意到後面的山林附近好像有人走過來。
四
「誰來了?」
「可能又是尋求投宿的迷路的旅人吧!」
「去看看。」
「是。」
伊織轉身朝後方走去。
武藏坐在竹檐下,眺望著武藏野的夜色。穗芒已經長出穗了,草的波濤中蕩漾著秋的氣息。
「師傅。」
「旅人嗎?」
「不是,客人。」
「……客人?」
「是北條新藏大人。」
「哦,北條大人啊!」
「本來想找田間小路過來的,不想在杉樹林中迷路了。他現在拴好馬,在後面等著呢!」
「這個家沒什麼前面後面的——領他到這兒來吧!」
「是。」
伊織繞過房子喊道:「北條大人,師傅在這邊,您過來吧!」
「嗯——」
武藏站起來迎接,身材更加健碩的新藏見到武藏,露出了欣喜之色。
「久未拜訪。明知您是隱居於此,還貿然造訪,實在是抱歉。」
武藏點頭表示不介意,請他到檐下來。
「請坐下吧!」
「那就打擾了。」
「怎麼找到的?」
「這裡嗎?」
「是的。我並沒有告訴旁人我們搬來了這裡。」
「我是聽廚子野耕介說的。前些日子,伊織給耕介送去了觀音像……」
「哈哈,那肯定是那時伊織說出了這個地方……沒關係,我武藏還不到避人遁世的年紀。我只是覺得我在這兒待上七十五天的話,謠言會自然冷卻的,同時也不想因自己給耕介他們帶去災禍。」
「我必須得先道個歉。」
新藏低下了頭——
「大家都因我的事情受到牽連了。」
「哪裡,你的事情並不是主要問題。之所以他們要這樣對付我,恐怕主要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小次郎與我武藏之間的一些矛盾了。」
「那個佐佐木小次郎,又把小幡老先生的兒子餘五郎大人給殺害了。」
「啊,那個兒子——」
「他聽說我被打傷了,去找小次郎算帳,沒想到反而丟了性命。」
「我阻止過他的。」
曾在小幡家門口見到的餘五郎的身姿又浮現在眼前,武藏不禁為之惋惜。
「不過我能理解餘五郎大人為人子的心情。門下都棄他們而去,在下被砍傷,老先生前一陣子又病重了,在這樣的狀況下,誰能忍得住一時衝動呢?」
「嗯……看來我的勸說還不夠……也可能是我的勸說反而激他去拼命了。真是非常遺憾啊!」
「現在我必須繼承小幡家的武學香火。老先生除了餘五郎之外沒有別的血脈了,已經絕嗣了。父親安房守向柳生但馬守宗矩稟報了實情,幾經周折,我終於得以以養子的名義繼承了師傅的家名。可是,對於資歷尚淺的我來說,恐怕尚不能承擔得起甲州流兵學名家的名號。」
五
「北條安房守是和甲州流齊名的北條流兵學的宗家嗎?」
武藏從北條新藏的話語中聽到安房守這個名字,追問道。
「是的,我們祖上原本是遠州的。祖父曾侍奉小田原的北條氏綱、氏康兩代,父親為大御所家康公所器重,是第三代沿襲兵學。」
「你原本就生於兵學世家,為何卻成了小幡家的入室弟子?」
「父親安房守也有弟子,同時還在將軍家講授兵學,無暇顧及兒子。說是讓我先去別家拜師學藝,嘗嘗世間的辛勞。」
從新藏的言語、為人上,可以看得出他並非低俗之人。
他的父親是北條流第三代安房守氏勝,母親是小田原的北條氏康之女。如此家世造就了他高雅的氣質。
「不由得閒聊起來了——」
新藏再次行禮。
「今夜,突然造訪,其實是父親安房守吩咐的。父親原本想親自來登門道謝,只是突然稀客來訪,他此時在家中等著見您一面,所以父親吩咐我來請您過去。」
新藏小心翼翼地說。
「啊?」
武藏似乎還沒有理解他的話。
「有稀客在貴府等著鄙人?」
「是的,勞煩您了,我來接您了。」
「這會兒馬上去?」
「是的。」
「那位客人到底是誰。武藏在江戶幾乎沒有什麼朋友啊!」
「說是和您從小就很熟了。」
「什麼,從小?」
越來越糊塗了。
(是誰呢?)
說起幼年時代,真是讓人懷念啊。那這個人是本位田又八、竹山城的侍衛,還是父親的故交?
難道是阿通?武藏左思右想,不得其解。這位客人到底是誰呢,武藏忍不住又問了新藏,新藏一副為難的樣子。
「貴客不讓我事先告訴您他的名字。說是想給您一個意外的驚喜……請您過去一趟吧!」
武藏愈加好奇這客人到底是誰了。是阿通嗎?武藏心裡暗暗琢磨。
(很可能是阿通。)
「走吧!」
武藏站了起來。
「伊織先休息吧!」
新藏見武藏決定過去了,非常高興,趕緊將拴在杉樹林中的馬牽了過來。
馬鞍和馬鐙都已經被秋草上的露水打濕了。
六
「請您乘上來吧!」
北條新藏牽著馬口輪,請武藏騎馬。
武藏也不推辭,騎了上去。
「伊織,先睡吧,我可能得明天回來了!」
伊織跑到外面。
「師傅慢走。」
在濕潤的胡枝子和芒草中,馬上的武藏和牽馬的新藏消失在遠方。
伊織一個人呆呆地坐在了竹檐下。他已經不止一次獨自在草庵中看家了。沒人的時候,他有時會回憶一下在法典之原時的事情,也並不寂寞。
(眼睛……眼睛。)
伊織將習武時武藏的話時刻牢記在心,此時仰望銀河星空,不禁一個人仔細琢磨起來。
(為什麼呢?)
為何無法正視武藏的目光,伊織依舊感到困惑。少年的執著往往比大人更甚,伊織努力想參透其中緣由。
這時,他發現有一雙眼睛躲在草庵前的繞樹葡藤下盯著自己。
「咦?」
是個小動物的眼睛。那眼神絲毫不遜色於師傅武藏拿著木劍盯著自己時的眼神。
「好像是鼯鼠。」
伊織認出了是那隻經常來偷野葡萄的鼯鼠。那琥珀色的眼睛,在草庵燈光的映射下,像妖怪似的閃閃發光。
「畜生。你以為我軟弱可欺嗎,就連你都來盯著我。我能敗給你嗎?」
伊織不服氣地回瞪鼯鼠。
他在竹檐下叉開兩腿,屏氣瞪向鼯鼠。誰知這隻執拗、多疑的小動物並沒有逃走,反而投來更凌厲的目光,更加直直地盯著伊織的臉。
——怎能輸給你!你這傢伙。
伊織定神與鼯鼠僵持著。終於,鼯鼠可能是被震懾住了,「唰」地擦過野葡萄葉子閃身消失了。
「找事兒!」
伊織得意揚揚。
雖然此時被汗水浸濕了衣襟,伊織心情卻爽朗多了,心裡下定主意,以後再和師傅武藏對峙時,就這樣瞪師傅。
放下燈芯草帘子,累了一天的伊織放心安睡了。露水反射過來的斑駁亮光此時又透過帘子映射了進來。
伊織一躺下,就仿佛進入睡眠狀態了,可是腦袋裡還是始終感覺有珍珠般閃亮的東西不停閃爍,鼯鼠又出現在眼前,他進入了朦朧的夢幻中。
伊織低聲呻吟著。
第六感還是不斷地在提醒他在被褥邊兒上有雙眼睛,伊織一下子坐了起來,果然,借著微弱的亮光,可以看到有一隻小動物正在草蓆上不懷好意地看著自己睡覺。
「啊,畜生——」
伊織順手摸起枕邊的刀,翻身砍去。手起刀落的時候,那隻鼯鼠早又逃到了帘子附近。
「畜生——」
伊織朝帘子附近一通亂砍,外面的野葡萄秧也未能倖免。接著,他又朝原野方向環視了一圈,原來那雙眼睛現在在天空上盯著自己呢。
那是兩顆藍色的大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