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行八寒(57)
2024-10-08 16:44:25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吉田山下住著很多公卿武士(58),他們平時領取一些微薄的俸祿,生活單調而乏味。
這裡都是一些樸素的民房,一戶挨著一戶,僅從外表就能判斷出房主都是一些思想保守的人。
武藏沿著街道,挨家挨戶地尋找著。
「不是這裡,也不是這裡……」
他懷疑自己要找的人是不是已經搬走了,於是停下了腳步。
武藏在找自己的姨媽。他僅見過姨媽一面,那還是在父親無二齋去世的時候,他對姨媽只留有年少時的模糊印象。不過,除了姐姐阿吟之外,自己的親人也只有這位姨媽了。因此,武藏一到京都便立刻開始打聽她的下落。
他只記得,姨父是近衛家的下等武士,俸祿微薄。他以為只要去吉田山附近打聽一下,就能找到。誰知這一帶的民房全都一個模樣,每座房子都很低矮,房與房之間都用小樹隔開。而且,每個房子都像蝸牛殼一樣,緊閉房門。有些房子外立著門牌,有些則沒有,這讓武藏無從辨認,也很難找人詢問。
(算了吧!他們肯定早不住這兒了。)
武藏放棄尋找,打算返回城裡。此時正值暮色低垂,透過層層暮靄,可以看到遠處街市上微紅的除夕燈火。
在這除夕的黃昏時分,京都各處都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就連路人的眼神和腳步聲都不同於往日。
「啊……」
突然,有一個婦人與武藏擦肩而過。武藏回頭一看,一下子就認出對方正是久未謀面的姨媽。當初,姨媽從播州的佐用鄉嫁到了京都。
「就是她!」
武藏雖然認出了對方,但出於慎重起見,他並沒有上前招呼,只是暗自尾隨在婦人身後。這個婦人年近四十,身材嬌小,手裡抱著一大堆年貨。她走了一會兒,一拐彎走向了武藏剛才來過的居民區。
「姨媽!」武藏招呼了一聲。
聽到喊聲,婦人面露驚訝,盯著武藏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看得出她生活得很安逸,平時只需料理些家務,但畢竟歲月不饒人,如今她的眼角也出現了細紋。
「啊!你就是無二齋的兒子武藏(MUSASHI)吧?」
在長大之後,武藏還是第一次見到姨媽,可對方竟然不叫他TAKEZOU(武藏),而叫他MUSASHI(武藏),這令他頗感意外。可是,一種莫名的生疏感卻比這種驚異更加強烈。
「是的,我就是新免武藏(TAKEZOU)。」
武藏如此回答。姨媽只是上下打量著武藏,並沒有開口說「哎呀!你長大了,我都不認識了……」等語。
打量過後,婦人冷冷地說了一句:「你來這兒幹什麼?」
語氣中略帶責備。武藏年幼喪母,對母親幾乎沒什麼印象。但是一看到面前這位姨媽,他不禁聯想起母親的音容笑貌。也許母親也是這個身高、這個嗓音吧!他試圖從姨媽身上找到母親的影子。
「沒什麼事。因為我來了京都,就想順便看看您。」
「你是來探望我們的?」
「是的。只是有些冒昧。」
可是,姨媽卻擺了擺手說:「還是算了吧!我們這就算見過面了。你回去吧!回吧!」
二
武藏沒想到,數年沒見的姨媽,竟會對自己說這種話。
姨媽臉上的表情,比陌生人還要冷漠,武藏心底不禁湧起一股寒意。他以為除了母親之外,姨媽是這世上最親的人,可此時他才知道自己多麼天真。他有些後悔,但還是忍不住地問了一句:「姨媽!您為什麼這麼說呢?如果您叫我走,我一定會走。可是我們好不容易才見面,您就讓我走,究竟是為什麼?如果我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地方,任憑姨媽責罰。」
武藏再三追問,姨媽面露難色。
「好吧!那你就進屋來,跟你姨父見個面。只是……你姨父脾氣不太好,他要是說了什麼難聽話,你可別太在意。」
聽姨媽這麼一說,武藏心裡寬慰了不少,隨後跟著姨媽進了屋。
姨父松尾常年患有哮喘病,隔著拉扇門,武藏聽到陣陣咳嗽聲和一些冷言冷語,他覺得整個屋子都透著一股寒氣。
只聽見隔壁的人說道:「什麼?無二齋的兒子武藏來了?唉!他到底找上門了……什麼?你說他已經進屋了?為何擅自讓他進來?你也太冒失了!」
聽到這兒,武藏強忍心中的不快,叫出姨媽,說自己這就告辭了。
這時,姨父松尾要人突然拉開隔扇門,問道:「武藏在那兒嗎?」
然後探出頭,皺著眉頭上下打量武藏,那表情好像生怕武藏穿著草鞋,踩髒了榻榻米。
「你來幹什麼?」
「因為途經此地,所以前來探望姨媽。」
「你說謊。」
「嗯?」
「你不用隱瞞我們了,我們什麼都知道。你在家鄉胡作非為、敗壞門風,結了很多仇家,現在是逃亡在外,對不對?」
「……」
「你還有臉面對你的親戚?」
「非常抱歉,我也一直想對家鄉父老和列祖列宗賠罪。」
「可是,你還有臉回去嗎?所謂惡有惡報,你父親無二齋在九泉之下也無法瞑目呀!」
「打擾你們了,姨媽,我告辭了!」
「這就聽不下去了嗎?」
要人還在大聲呵斥。
「如果你還在這一帶逗留,肯定會遇到倒霉事。半年前,那個本位田家的老太婆,就是那個固執的阿杉婆來過一次。前一陣子,她還多次登門,向我們打聽你的下落,還問你來沒來過這裡。每次都是氣勢洶洶的喲!」
「啊?那個阿婆也來過?」
「我們就是從她口中知道了你的情況。如果你不是我們的親戚,我一定會把你綁起來交給阿杉婆。可是,我卻不能這麼做……所以,你不要給我們惹麻煩,歇歇腳就快走吧!」
這些話讓武藏頗感意外,姨父和姨媽僅聽阿杉婆的一面之詞,就如此錯怪自己,他心頭頓生出一種難言的孤獨感。他天生不善言辭,即使被人誤解,也不會開口分辯,只是垂頭不語。
姨媽看武藏的樣子有些可憐,便叫他到隔壁房間休息,這已是最大的恩惠了。武藏默默站起身,走進另一間屋。這幾天來他一直在趕路,的確很疲乏。並且,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自己要去五條大橋橋頭赴約。想到這兒,武藏立刻躺下休息,手中仍抱著刀。此時此刻,他突然覺得天地之大,而自己卻是孤身一人。
三
沒有親切的問候,有的只是冷嘲熱諷。姨媽、姨父明明是自己的親人,可他們為何會把自己想得如此不堪?
武藏窩了一肚子氣,本想朝他們屋門吐一口口水,拔腿就走。可是,他再三說服自己不要衝動,然後便躺下來休息了。他的親人少得可憐,所以極不願去破壞這種親情。他覺得,也許將來的某個時候,他們會求助於自己,而自己也可能要他們幫忙。
其實,武藏之所以產生這種想法,是緣於他對世事了解尚淺。與其說他年輕,不如說他太過幼稚,以至於把人情世故、親戚交往看得如此簡單。
如果他已經功成名就、家財萬貫,想要跟親戚走動一下,並沒什麼不妥。可是,他現在衣衫襤褸,又在嚴寒的除夕之夜突然造訪,顯然太過冒失。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進一步驗證了他的想法大錯特錯。
(休息一下再上路吧!)
姨媽的話,讓他感到一絲溫暖。他早已飢腸轆轆,一心等著姨媽給他送來一些吃的。傍晚時分,從廚房飄來飯菜的香味,還能聽到碗碟的聲響。可是,並沒有人給他送吃的過來。
這間房的火盆里只剩一點火星,根本不足以取暖。不過,他早已疲憊不堪,所以飢餓和寒冷就暫且放到一邊吧!武藏頭枕著手臂,沉沉入睡。
「啊,是新年鐘聲!」
他下意識地跳起來,數日來的疲憊一掃而光,他感到神清氣爽。
京都城內外的寺院,同時響起了鐘聲,那鐘聲似乎開啟了無明通向有明之路。那整整響了一百零八下的鐘聲,代表著世間萬物的煩惱,同時也在提醒人們對過去一年的言行進行反思。
——我沒有做錯。
——我已竭盡全力。
——我不後悔。
武藏心想,世上真有人做到這樣嗎?
每聽到一下鐘聲,他心中都會泛起一絲悔意,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呀!
讓他感到後悔的不只是今年,還有去年、前年、大前年的一些事情。仔細想想,似乎每一年的每一天,自己都是在悔恨、遺憾中度過的。
也許,人的本性就是做什麼事都會後悔。很多男人都認為,娶了自己的妻子是一件讓他們追悔莫及的事情。即便女人對婚姻感到後悔,卻仍然可以寬容對方,也很少聽到她們抱怨。可是,男人若對婚姻後悔,卻是牢騷滿腹,為顯示自己的男子漢氣概,他們還經常貶低自己的妻子,那表情簡直是痛不欲生、醜陋至極。
武藏雖然尚未娶妻,卻也有著相似的悔意與煩惱。現在,他非常後悔來此做客。
(看來,我還抱有一種依賴親人的惰性。雖然常常提醒自己要自強自立,卻又想著依賴他人……我是多麼愚蠢、膚淺、幼稚呀!)
武藏感到自慚形穢。
「對了!我要把此刻的心情記下來。」
他若有所思,打開了從未離身的包袱。
就在此時,屋外來了一個旅客打扮的老太婆,正在敲門。
四
武藏取出一個四開紙裝訂而成的日記本,又拿出筆硯。
他將自己遊學中的所見所聞、感悟、禪理及各地風土人情都記在上面,另外還有一些座右銘,和幾張他即興創作的寫生畫。
「……」
他提筆看著白紙,遠處的鐘聲依舊在耳邊迴蕩。
「我對任何事都不後悔。」他如此寫道。
每當他發現自己的不足就會記下來,以便自我反省。但是,光寫下來沒什麼意義,必須要像誦讀經文一樣牢記於心,於是他決定將這句話改成朗朗上口的詩句。
他反覆揣摩著。
我對任何事……
武藏把這句話改成了「我凡事」。
「我凡事都不後悔。」
他念了幾遍,但仍覺得不能達意。於是,他塗掉了最後幾個字,改成了「我凡事無悔」。
原來的「都不後悔」,語氣略顯軟弱。如果改成「無悔」,就十分貼切。
「我凡事無悔!」
「太好了!」
武藏心滿意足,將這句話牢記於心。他希望在今後的人生中,不斷磨鍊自己的身心,以達到無悔無憾的最高境界。
(我一定要達成此目標。)
他在內心深處樹立了一個遠大的目標,同時堅信自己一定能實現。
突然,身後的隔扇門被拉開了,姨媽探進頭來,臉色慘白。
「武藏……」
姨媽聲音顫抖地說道:「雖然我想到你可能會惹來麻煩,但還是讓你在此留宿,誰知果然不出所料,現在那個本位田家的老太婆就找上門來了。她看到你脫在門口的草鞋,就大聲質問我們武藏是不是來過了,還讓我們把你叫出來……你聽,這兒都能聽見她的聲音。武藏,快想辦法吧!」
「咦?是阿杉婆!」
武藏豎起耳朵聽了聽。沒錯!那沙啞的嗓音、尖酸刻薄的話語自己再熟悉不過了。武藏覺得,阿杉婆那霸道的口氣就像冬日寒風一樣衝擊著自己的耳膜。
除夕的鐘聲,終於停歇下來,現在已是新年的第一天,正所謂萬象更新。姨媽心裡忐忑不安,害怕新年第一天就惹上血光之災,她一臉為難地對武藏說:「你逃走吧!武藏,逃走就沒事了。現在,你姨父正在應付那個老太婆,說你從沒來過。趁這個空當,你趕快從後門走吧!」
姨媽不停催促著武藏,伸手拿起了他的行李和斗笠,又拿來姨父的一雙皮襪和草鞋,放到了門口。
武藏急忙穿好鞋襪,他想說些什麼,但一時間又很難開口。
「姨媽,我不是成心想給你們添麻煩,但我實在太餓了,能不能讓我吃一碗茶泡飯再走?因為從昨晚,我就一直餓著肚子。」
聽到這兒,姨媽說道:「什麼?現在哪有工夫吃飯哪!快、快走!這個你拿著路上吃吧!快點走吧!」
白紙里包著五塊年糕,武藏急忙收好。
「請多保重……」
說完,他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外面天寒地凍,此時已是大年初一,但到處都是漆黑一片,武藏就像一隻被人拔掉羽毛的小鳥一樣,蹣跚前行。
五
天實在是太冷了,武藏的頭髮、手指都快凍僵了。他呼出的氣變成縷縷白霧,很快就凝結在嘴邊的鬍鬚上。
「好冷啊!」他不覺脫口而出。雖然此時的天氣還不至於像八寒地獄那樣寒冷,他卻感到陣陣寒氣冰冷無比,尤其在今早。
(原來心底的寒意,要遠勝過身體的寒冷。)
他自問自答著。
他一邊走一邊想:「看來我還不夠成熟呀!總像個眷戀母親懷抱的嬰兒一樣,渴望著人世間的溫情。既害怕孤獨,又羨慕尋常百姓家那溫暖的燈火。我真是沒用哪!為何不能對這孤獨、漂泊的生活心懷感激呢?為何不能因偉大的理想而心生自豪呢?」
想著走著,那原本因凍僵而疼痛不已的雙腳,開始慢慢變熱。飄散在黑夜裡的霧狀氣息,就像溫泉的蒸氣一樣,漸漸逼退了寒意。
(沒有理想的流浪者,只能稱為乞丐,他們不會對孤獨心存感激。而西行法師(59)和乞丐的區別就在於此。)
突然,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正走在白晃晃的地面上,原來地上結著薄冰。不知不覺,自己已來到了加茂河的東岸。
河水和天空一樣,灰暗無光,毫無破曉的徵兆。武藏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了深海,一時間不知該何去何從。濃重的黑暗,似乎要將自己吞沒,自己竟能安然從吉田山下一路走到這裡,有些不可思議。
「對了!我來生堆火吧!」
他走到堤防下面,撿了些枯枝、碎木片,然後設法用打火石燃著。這個過程需要極大的耐心。
枯草終於被點燃了,武藏就像搭積木一樣,將那些可燃物小心地疊放在一起。火稍微旺了一些,一陣風颳來,火勢突然加強,險些燒到他的臉。
武藏掏出懷裡的年糕,放到火上烤著。看著慢慢上色、變鼓的年糕,他想起了小時候過春節的情景。孤獨而傷感的情緒,在他心中慢慢擴散開來。
……
姨媽給的年糕既沒有鹹味,也沒有甜味,只有年糕本身的味道。可是,這普普通通的年糕,卻讓武藏品味出了人情冷暖。
「這就是我的新年。」
他一邊烤火,一邊大口吃著熱騰騰的年糕,吃著吃著,臉上不禁露出一絲苦笑,因為他突然覺得一個人的新年有些滑稽。
「真是個不錯的新年!像我這種人還能在新年時享用五塊年糕,真是老天的恩賜啊,奔流不息的加茂河就是我的屠蘇酒,東山三十六峰就是我屋前的門松。就讓我洗去身上所有污穢,迎接新年的第一次日出吧!」
這麼想著,武藏來到河邊,脫個精光,「撲通」一聲跳入了水中。
他就像一隻不畏嚴寒的水鳥,盡情遨遊,時不時拍打起陣陣浪花。就在他擦洗身上時,一縷晨曦穿過雲層,映照在他的背上。
此時,河堤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她發現了岸邊尚未燃盡的篝火。雖然她的年齡與武藏相差甚遠,但同樣也飽受命運之苦,她正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