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鶯
2024-10-08 16:43:19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那是一條深達三十多尺的壕溝,黑洞洞的溝底積了一些雨水。
武藏順著懸崖附近的灌木林,輕巧地滑下來。半途中,他看到溝底有水,便扔了塊石頭試試深淺,緊跟著跳了下去。
他仰頭看了看夜空,感覺自己好像處在井底一樣,星星看起來那樣遙不可及。「咚」的一聲,武藏仰面倒在溝底的雜草叢中。足足有一刻鐘,他動也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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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過了好一會兒,心跳才慢慢恢復正常。
「阿通。她不可能在柳生城呀!可是……」
汗退了,呼吸也漸漸平順,但他的心情還是久久不能平靜。
「一定是自己聽錯了!可能就是錯覺!」他這樣想著。
「不對!所謂山不轉水轉,也許阿通真的在那兒。」
此刻,武藏在夜空中描畫著阿通那清澈的雙眸。
不!她的一顰一笑早已深埋於心,根本無須描畫。
恍惚間,武藏陷入一種甜蜜的幻想中。
她曾在邊境的山頂說過:「除了你之外,我不會再喜歡別的男人!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在花田橋畔,她曾說過:「我已經在這兒等了你九百多天了。」
那時,她還說過:「如果你不來,我就在橋邊一直等下去,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哪怕等到雙鬢斑白。帶我走吧!我不怕吃苦!」
想到這些,武藏心中隱隱作痛。
迫於無奈,他毅然決然地拋下阿通獨自離開,辜負了她的一片深情。
也許她已恨透了自己,覺得自己是個不可理喻的男人。
「原諒我!」
武藏不覺脫口而出,這正是當年他刻在花田橋欄杆上的話。此時,兩行熱淚順著他的眼角流下。
突然,從懸崖上傳來說話聲。
「沒在這兒!」
武藏看到,三四盞火把在林間晃了幾下,就消失了。
他意識到自己在流淚,便恨恨地說道:「女人算什麼?」同時,抬手抹去淚水。
他甩掉腦中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跳起身來,再次望向柳生城的方向。
「我可不是什麼膽小鬼、無恥之徒!我武藏沒有投降。兵法有云:退兵不等於逃兵。」
他在溝底走來走去,但始終沒能離開這個壕溝。
「我還沒出手呢!四高徒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我一定要見到柳生石舟齋。等著看吧!會戰才剛剛開始。」
他撿起地上的枯枝,頂在膝蓋上折斷,發出「啪啪」的聲音。然後,他把那些短枝塞進岩石縫隙里,踩著它們向上攀援。不一會兒,他就爬出了壕溝。
二
不知何時,笛聲已然消失。
也不知城太郎躲到哪兒去了。但是,武藏並沒有太在意這些。
他心中只有旺盛的求勝欲,那連他自己都無法抑制的強烈的求勝欲。此刻,他眼中燃燒著熊熊的生命之火,一心想為這種求勝欲找到一個發泄的出口。
「師傅!」
遠處的黑暗中,似乎傳來一陣呼喚。但凝神一聽,那聲音又聽不見了。
「是城太郎嗎?」
武藏突然想到他,不過轉念又一想,他應該不會有危險的。
雖然剛才懸崖上出現過火把,但不一會兒就消失了,而且再沒出現。由此看出,城裡人並不想趕盡殺絕。
「要趁此時,去找石舟齋。」
武藏走在深山的樹林、山谷之間,他有些辨不清方向,甚至懷疑自己已經出了城。但是,當他看到周圍出現的石牆、護城壕溝,還有那些貌似糧倉的房屋時,又再次確定自己仍在城中。要怎樣才能找到石舟齋的草庵呢?
他曾聽綿屋客棧的人說過,石舟齋不住在主城,也不住在外城,而是住在城中某個角落的一個茅屋裡。武藏決定要找到那個茅屋,然後直接叩門而入。就算拼上性命不要,也一定要見到石舟齋。
「到底在哪兒啊?」
他心急如焚,幾乎要大喊出聲。
最後,武藏走到笠置山的絕壁附近,看到了後城門,才不得不折了回來。
「出來!你究竟是不是我武藏的對手?」
哪怕是妖怪變幻成人形也好,總之,他希望石舟齋立刻出現在面前。那充斥著四肢百骸的鬥志,驅使他在黑夜中瘋狂地遊走,看起來就像一個惡魔。
「啊!好像在這裡喲!」
他來到城東南方向的一處斜坡,那一帶的樹木都經過仔細的修剪,應該是有人居住。
這裡有門!
那是一扇利休(22)風格的茅草門,雜草的枝蔓爬至門栓處,圍牆裡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哦!就是這裡。」
他向院內窺視著,裡面好似禪院古剎一般,竹林中一條小徑沿著坡道蜿蜒而上。武藏準備翻牆而入,突然又覺得這樣十分不妥。
這裡門前打掃得非常乾淨,隨風飄落的白色梔子花,顯示出主人高雅的品格。眼前的清幽景致,撫平了武藏衝動的心緒,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頭髮、衣著都凌亂不堪。
「不必這麼急。」
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早已十分疲憊。他覺得,在見到石舟齋之前,應該先整理一下衣裝和精神狀態。
「明早肯定有人來開門,我就一直等到那時吧!如果他還是拒絕接見遊學武者,我再想下一步的對策。」
這樣想著,武藏便來到門旁,靠著柱子坐下來,呼呼大睡起來。
夜空靜謐,那白色的梔子花,在晚風中輕輕搖曳。
三
一滴冰涼的露水落在武藏的頸上,他睜開眼睛。不知何時,天已大亮。晨風是如此清冷,那流轉於耳畔的黃鶯之聲是如此動聽,武藏的精神為之一振,他覺得自己猶如脫胎換骨一般,所有的疲勞一掃而空。
他揉揉眼睛,抬頭一看,火紅的朝陽正踏著伊賀、大和連峰的山脊,慢慢升起。
武藏猛然站起身,經過一夜的充分休息,他的鬥志又被這絢爛的朝陽重新點燃,他感覺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
「唔、唔——」
他伸了個懶腰,然後活動了一下手腳。
「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他喃喃自語著。
突然,他感到腹中一陣飢餓,隨後不由得想起了城太郎。
「不知他現在怎麼樣?」
武藏有些擔心。
對這個十一歲的少年而言,昨晚的事的確有些殘酷,但武藏堅信這對城太郎的成長是有好處的。武藏知道,無論自己闖下多大的禍,城太郎都不會有危險。
此時,耳邊傳來淙淙的流水之聲。
只見一道清泉自門內的高山上飛流而下,然後沿牆下流過竹林,流向城下。武藏就著山泉洗了把臉,又喝了幾口泉水。
「好甜!」
甘甜的泉水直沁肺腑。
看來,石舟齋是看中了這裡的名泉,才將草廬建於此地的。
武藏不懂茶道,也不會品茶,他只是憑口感來判斷水的好壞的。
「好甜!」
他幾乎要大聲讚美,這是他第一次品嘗到如此甘甜、可口的山泉。
他從懷裡掏出一塊髒手帕,在泉水中洗了洗,那手帕立刻變得潔白如新。
他用手帕擦了擦臉和脖子,連指甲也變得乾乾淨淨。最後,他取下刀形髮簪,用手將頭髮梳理整齊。
不管怎樣,武藏今早要見的是柳生派的武學宗師,他可是為數不多的能代表當下日本劍術水平的偉人之一。拿武藏跟石舟齋相比,就好像星辰與月亮、草芥與大樹。
為了以示尊重,他整理好衣服和頭髮。
「好!」
他穩了穩心神,從容不迫地走上前,敲了敲門。
但是,草庵遠在山上,敲門聲根本傳不到那裡。於是,他想起要找一找門鈴,便在大門周圍尋找起來。結果,在兩側的門柱上看到一副對聯。這是一副刻在石柱上的對聯,青藍色的字體已有些褪色。仔細一讀,原來是一首詩。
上聯寫道:
休怪吏事君,好閉山城門。
下聯寫道:
此山無長物,唯有清鶯鳴。
此刻,黃鶯甜美的歌聲,飄蕩在整個山林。武藏凝視著詩句,陷入了沉思。
四
誰都知道,這副對聯道出了山莊主人的心境。
「休怪吏事君,好閉山城門。此山無長物,唯有清鶯鳴。」
武藏默念了好幾遍。
今早,彬彬有禮、心緒澄明的他對眼前的詩句,竟然一下子就理解了。他立刻就領悟了石舟齋的心境、人品及生活方式。
「我還是太年輕了!」
武藏不由得低下了頭。
他領悟到,被石舟齋拒之門外的絕對不只是那些遊學武者,一切功名利祿、私慾物慾都被他摒棄於門外。
同時,石舟齋還希望世人不要責怪他消極、避世的態度。石舟齋這種高潔的品格,令武藏聯想到當空皓月。
「差遠了!我真是望塵莫及啊!」
他再也提不起勇氣去敲門了。想到昨夜自己竟然要翻牆而入,都覺得後怕。不!簡直是羞愧難當!
看來,唯有花鳥風月才能進入這扇門。現在的石舟齋,既不是傲視天下的武學大家,也不是一國的藩主。他只是一個回歸自然、暢遊於山野間的隱士。
闖入如此幽靜的草庵,實為不明智之舉。打敗一個無心名利的人,對自己又有何益?說到底,這根本無助於自己成名!
「啊!要是沒看到這副對聯,也許我現在就成了石舟齋的笑柄!」
此時,太陽已高高升起,而黃鶯的歌聲似乎也不再如清晨時嘹亮。
突然,從門內的山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近處的小鳥被驚得四散飛走,不停扇動的翅膀在陽光的映照下,形成一個個美麗的光圈。
「啊?」
透過圍牆的縫隙,武藏看清了來人,陡然間,他臉色大變。只見從山路上跑來一個年輕的女子。
「是阿通!」
武藏想起昨夜的笛聲,不由得心亂如麻。
「見她?不見她?」
他猶豫不決。
他很想見阿通,但又一想,現在還不能見她。
武藏的內心掀起軒然大波,其實,他還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大男孩,並不善於處理男女之間的問題。
「怎麼辦?」
他還是拿不定主意。此時,從山莊跑下來的阿通,馬上就要來到近前了。
「奇怪!」
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向後看去。
此時的阿通,眼中閃耀著喜悅之色,不斷向四周張望。
「我還以為他跟著過來了呢?」
她好像在找人,然後又用雙手圍住嘴巴,對著山上大喊:「城太郎!城太郎!」
聽到她的喊聲,又看到那近在咫尺的身影,武藏不覺紅了臉,悄悄躲到了樹蔭下。
五
「城太郎!」
隔了一會兒,阿通又喊了一聲,這次有了回音。
「哦咦!」
竹林上方,傳來一聲含糊的回答。
「喂!我在這兒呢!從那邊走容易迷路,對對!快點下來!」
聽到阿通的提醒,城太郎靈巧地穿過孟宗竹林,跑到阿通身邊。
「什麼呀!原來你在這兒啊!」
「你看吧!我說過你要跟緊我,你就是不聽話!」
「剛才我看到野雞,就追了過去嘛!」
「你還有心抓野雞?你不是說,天亮之後就要找到那個重要的人嗎?」
「別擔心!我師傅沒那麼容易被打敗。」
「你昨晚跑來見我時,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你師傅危在旦夕,要我向主公求情,阻止他們互相殘殺。當時,你急得都快哭了。
「我當時真的被嚇壞了!」
「我才被你嚇了一跳呢!當聽到你師傅就是宮本武藏時,我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阿通姐姐,你是怎麼認識我師傅的?」
「我們是同鄉。」
「只是這樣?」
「對!」
「奇怪了!如果只是同鄉,那你昨晚幹嘛哭得那麼傷心?」
「我真的哭得那麼傷心嗎?」
「你只記得別人的事,自己的事卻忘個精光。當時,我看情形不妙,對方有四個人哪!要是普通人也就罷了,可他們全都是高手啊!要是我只顧逃命,師傅可能就被他們殺了。為了幫忙,我抓起一把沙子,向那四個人丟過去。那時,正巧聽到阿通姐姐在附近吹笛子,是不是?」
「對!我在為石舟齋大人吹奏笛子。」
「我一聽到笛聲,就突然想到,可以拜託阿通姐姐向主公道歉。」
「這麼說來,武藏哥哥也聽到我的笛聲了。那他一定能了解我當時的心情,因為我吹笛時,心裡正想著他呢!」
「那種事我沒想過,重要的是我聽到了笛聲,才想起要去找阿通姐姐。然後我就拼命地向笛聲的方向跑,還大喊大叫了一陣。」
「你大聲喊著『會戰!會戰!』石舟齋大人聽到了,也吃了一驚呢!」
「那位爺爺人真好。聽說我殺了那隻狗,也沒像那幾個武士那樣生氣。」
一跟少年聊起天來,阿通就完全忘記了更重要的事情。
「哎呀!我們還有要緊的事呢!」
她打斷滔滔不絕的城太郎,走到山門內側。
「這些以後再聊吧!重要的是今早一定要找到武藏哥哥。石舟齋大人也說要破例見見他,現在正等著我們的回音呢。」
門內響起了門栓轉動的聲音,古樸的柴門向兩側打開了。
六
今早的阿通,顯得十分艷麗動人,不只是因為終於能見到期盼已久的人,也是年輕女性所煥發出的一種自然的光彩。
初夏的陽光,給她的臉頰鍍上一層淡金色,她顯得如此健康而富有朝氣。微風送爽,陣陣青草的芬芳直沁心脾。
武藏一直躲在樹蔭下,後背已被露水打濕,看到阿通時,他立刻注意到——
啊!她看起來是多麼富有活力!
想起那個獨坐在七寶寺廊檐下的孤苦少女,眼中經常流露出寂寞、無助的神色,那時的阿通絕沒有現在這樣充滿朝氣。
那時,阿通還未戀愛,有的只是一種懵懂的情懷。因為自己是一個孤兒,她會經常感傷、哀嘆。
但是,自從認識武藏之後,她終於懂得了什麼是真正的男子漢。她第一次體會到真正的愛情,也發現了生命的真諦。尤其是為了追尋武藏,開始浪跡天涯之後,她的身心都得到了磨鍊,變得更加堅強、成熟。
武藏躲在暗處,看到煥然一新的阿通,感到非常驚訝。
她簡直判若兩人!
武藏心裡一陣衝動,突然很想對阿通訴說衷腸,他要告訴她自己的煩惱,以及自己堅強外表下的脆弱。還有,那刻在花田橋欄杆上的絕情之語,並非自己的本意。
有時,男人也可以向女人示弱,只要不被別人看到。為了回報阿通的一片深情,他要表白自己熾熱的情懷。真想緊緊地抱住她,輕撫她的臉頰,為她拭去淚水。
武藏反覆想著,但一切也只是想想而已。阿通對他說過的話,此刻又在耳邊響起。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當初辜負了她的一片深情,的確非常殘忍——他心如刀絞。
儘管如此,武藏仍沒有吭聲。他緊咬雙唇,忍受著心靈的折磨。此時,武藏的內心有兩個自己在說話。
一個想走上前喊一聲:「阿通!」
另一個則罵著自己:「傻瓜!」
他無法分清,哪一個是原來的自己,哪一個是現在的自己。他一直躲在樹後,混沌的頭腦漸漸清醒過來,似乎知道了自己該何去何從。
阿通對這一切毫不知情,她走出山門約十幾步時,回頭看見城太郎蹲在門邊的草叢裡。
「城太郎!你撿什麼東西呢?快出來吧!」
「等一等,阿通姐姐!」
「哎呀!你幹嘛要撿那麼髒的手帕?」
七
那條手帕掉落在門旁,好像剛剛被擰乾。城太郎走出門時,正好踩到了,這才撿起來。
「這是師傅的手帕啊!」
阿通走了過來。
「咦?你說這是武藏哥哥的?」
城太郎把手帕攤開,說道:「沒錯!這是奈良的一位寡婦送的。手帕上染有紅葉,還印著宗因饅頭店的『林』字。」
「這麼說,武藏哥哥來過這裡?」
阿通立刻四處張望,突然,城太郎在身後大叫了一聲。
「師傅!」
附近的樹林中,露珠紛紛從樹上落下,還響起一陣類似動物跳躍的聲音。
阿通猛然回頭。
「啊?」
她撇下城太郎,逕自追了過去。
城太郎在後面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阿通姐姐!阿通姐姐!你要去哪兒?」
「武藏哥哥跑走了!」
「哦!在哪裡?」
「那邊!」
「看不到啊!」
「在那片林子裡呢!」
武藏的身影一閃即逝,讓她又喜又悲。以一個女子的腳力想要追上跑遠的人,必須要全力以赴,所以她不能多說。
「不對吧!是不是看錯了?」
雖然城太郎也跟著跑,但有些懷疑。
「師傅看到我們,不可能會跑掉的!是你看錯人了吧?」
「可是,你看那邊!」
「哪裡啊?」
「那裡——」
接著,阿通發狂似的大喊起來。
「武藏哥哥!」
突然,她不小心撞到樹上,摔在地上,城太郎趕緊扶她起來。
「你怎麼不叫呢?城太郎!快、快點喊他!」
看著阿通的臉,城太郎心頭一驚,怎麼會如此相似呢?那熾熱的眼神、清秀的眉宇、精緻的鼻子和下巴——像極了!她的臉跟奈良觀世寡婦送給他的狂女面具,簡直一模一樣。
城太郎一個踉蹌,鬆開了手。阿通看他還在發呆,便怒喝道:「不快點追就來不及了!武藏哥哥再也不會回來了。快點喊他!我也一起喊!」
城太郎並不認為這樣做有用,但看到阿通認真的表情,不忍心潑她冷水,於是他拼命大喊,跟著阿通追了過去。
兩人穿過樹林,來到低矮的山丘。這條山中小路連接著月瀨、伊賀兩地。
「啊!真的是他!」
站在山丘上,城太郎清楚地看到了武藏的身影。由於離得太遠,他根本聽不到這邊的喊聲。那身影頭也不回,越跑越遠。
八
「啊!在那裡!」
兩人邊跑邊喊。
他們不顧一切地狂奔著,那撕心裂肺的喊聲響徹山谷,連樹木山石都為之動容。
可是,武藏的身影卻越來越小,轉眼間就消失在了山林中。
白雲悠悠,流水潺潺,城太郎像被搶走母乳的嬰兒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你這個渾蛋師傅!竟然把我丟在這荒郊野外。哼!混帳!你跑到哪兒去了?」
阿通則靠在一棵胡桃樹上,大口喘著氣,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自己決心為他奉獻一生,可他竟然不肯停下腳步!這多麼讓人心痛啊!
當年在花田橋畔時,她就了解了武藏的志向,也知道他為什麼總躲著自己。但是,僅僅見個面怎麼會妨礙他成就事業呢?
「說不定那些只是藉口,也許他真的討厭我?」
阿通胡思亂想著。
她曾在七寶寺的千年杉下觀察過武藏好幾天,很清楚他是什麼樣的男人。她相信武藏不會對女人撒謊,要是討厭自己,他一定會當面言明。記得當初他曾在花田橋畔說過:「我絕對不是討厭你!」
一想到這兒,阿通不禁心懷怨恨。
自己該如何是好?身為孤兒的她,性格中有幾分冷漠和執拗,她不會輕信別人,可一旦認準了就會堅信不疑。又八的背叛讓她對男人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她知道武藏是世間少有的誠實男子,所以決定終身追隨他。無論結果如何,她都不會後悔。
「可是,他為何連一句話都不跟我說呢?」
身旁的胡桃樹,隨著她的哭聲微微顫抖著,連草木都被這份深情打動了。
「太過分了。」
恨有多深,愛就有多濃。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如果無法走入他的生活,那自己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意義,她是無法承受這種痛苦的,精神的折磨要比肉體的摧殘更為殘酷。
站在一旁,一直怒不可遏的城太郎嘀咕了一句:「哦!來了個和尚!」
阿通沒有理會,還是緊緊貼著胡桃樹。
伊賀群山洋溢著初夏的氣息,正午時分,碧空如洗。
一位雲遊四海的和尚,慢慢從山上走下來。他好似下凡的神仙一樣灑脫、飄逸。
和尚走過胡桃樹時,回頭看了看靠在樹上的阿通。
「咦?」
阿通聞聲抬起頭,霎時間,那雙哭腫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啊——澤庵師父?」
澤庵來得正是時候。對阿通而言,宗彭澤庵就像一盞指路明燈。可是,澤庵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這實在是太巧了!阿通甚至懷疑自己在做夢。
九
雖然阿通感到很意外,但澤庵早就料到會在此地遇到她。然後,他帶著城太郎和阿通一起向柳生谷石舟齋的草庵方向走去。
其實這一切並非巧合。
宗彭澤庵與柳生家早有往來。很久以前,澤庵在大德寺的三玄院做幫工,每天都在廚房裡和豆醬、抹布打交道。
那時,三玄院隸屬於大德寺北派,一些武功、學識都非常出眾的武士或武學大家經常出入此地。
所以,當時有傳言說「三玄院有人蓄意造反」。
在那些經常造訪三玄院的人中,有上泉伊勢守的弟弟鈴木意伯、柳生五郎左衛門和他的弟弟宗矩。
那時,宗矩尚未成為但馬守,他與澤庵交情深厚。他經常邀請澤庵來柳生城,所以澤庵跟宗矩的父親石舟齋也情同父子。
澤庵十分尊敬石舟齋,稱他為「能談心事的父親」。
石舟齋也非常欣賞澤庵,他曾說:「這個和尚將來必成大器!」
此次雲遊,澤庵遍訪九州各地。前一段日子,他在泉州堺的南宗寺落腳時,曾給久未謀面的柳生父子寫過一封信。事後,石舟齋回了一封長信,言辭頗為誠懇。
內容如下:
近日,我過得頗為愜意。去江戶上任的但馬守宗矩專心奉公;孫兒兵庫已辭去加藤家的職務,現在週遊各地,苦修武藝。看來,他將來會有所成就。最近,我身旁來了一位眉清目秀的佳人。她擅吹橫笛,朝夕陪伴在側,茶道、花藝、和歌(23),我們無所不談。正因為她的到來,了無生趣的草庵也多了幾分朝氣。這位女子生長在美作的七寶寺,是你的半個同鄉,你們會很投緣。因此特邀你前來,聆聽佳人吹笛,共品美酒佳肴。月朗星稀之夜,茶香與鶯鳴為伴,肯定別有韻味。君來此地之時,務必撥冗來與老叟一聚。
看到這封信時,澤庵再也待不下去了。信中提到的眉清目秀的吹笛女子,很可能就是他時時掛念的阿通。
因此,澤庵才會來到此地。在柳生谷附近的山林里見到阿通,他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但是,當他聽阿通說起武藏剛才經過這裡,此時已跑往伊勢方向時,不覺連聲嘆息:「太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