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奈良
2024-10-08 16:42:54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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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了!我輸了!」
武藏自言自語著,穿過幽暗的杉樹林,踏上了歸途。有時,能看到一些躍動的影子快速穿過樹林,原來是被他嚇跑的鹿群。
「就比武而言,我雖然贏了,卻抱著沮喪的心情離開了寶藏院。這種表面的勝利恰恰證明了我的失敗!」他心有不甘,邊走邊罵自己魯莽、不成熟。
「啊!」
武藏突然想起什麼事,馬上往回走,寶藏院的燈火依舊隱隱可見。他快步跑回那扇大門前。
「我是剛才那個叫宮本的人!」
「哦?」看門和尚探出頭來。
「什麼事?忘了東西嗎?」
「明後天,可能會有人來此打聽我的行蹤。如果您見到這個人,請轉告他我住在猿澤池一帶,讓他到附近的客棧打聽一下。」
「哦!這樣啊!」
武藏感覺對方答得心不在焉,便又補充一句:「來找我的人叫城太郎,是個小孩。請您一定代為轉告!」
說完,他便大踏步地往回走。
「看來,我確實是輸了。光是忘記給城太郎帶話的事,就足以證明我徹底敗給了那位名叫日觀的老僧。」他邊走邊嘀咕。
怎樣才能成為天下第一劍客呢?為實現這個目標,武藏寢食難安、幾近瘋魔。
明明從寶藏院大勝而回,為何會有這種苦澀、自責的感覺?
他心情沉重、怏怏不樂,揣測著其中的緣由,不知不覺已走到猿澤池畔。
在猿澤池一帶,很多天正年間新建的民居散亂地分布在狹井河的下游。近幾年,德川家的小吏大久保長安在此修造了奈良奉行衙門(13)。另外,久負盛名的「宗因饅頭店」也在池邊開了一家分號,據說店主是日籍華人林和靖的後裔。
望著眼前的點點燈火,武藏停下了腳步。在哪家客棧投宿好呢?他有些舉棋不定。這裡雖然有很多客棧,但自己的盤纏有限,如果住的地方過於偏僻、寒酸,又擔心城太郎找不到自己。
儘管武藏在寶藏院剛吃過茶泡飯,但走到宗因饅頭店時,他又覺得有些餓了。
於是,他走進店裡,要了一盆饅頭。饅頭上印著「林」的字樣。這兒的饅頭的確味美醇香,武藏吃得津津有味,不像在寶藏院吃醃黃瓜時那樣食不知味。
「客官,您今晚要住在哪裡?」
侍女端來茶,順便詢問著。武藏便向她講明自己猶豫不決的原因,她提出店主的一位親戚正巧也經營旅館,並且那兒的環境也不錯,要武藏一定去那裡住。沒等武藏答應,她就急著跑向後院找店主,不一會兒,她領來一位眉如墨畫的少婦。
二
這個旅館位於一個小胡同里,由於店主不經營其他生意,所以環境十分清幽,並且距離饅頭店也不遠。
那少婦輕輕敲了敲門,聽到裡面有人應聲後,才對武藏低聲說:「這是我姐姐家,所以不用額外打賞。」
有個小丫頭出來開門,跟那少婦一陣耳語後,她把武藏帶上二樓。少婦說道:「那麼,請您好好休息!」
說完,人就回去了。
這房間擺設十分豪華,當作客棧未免太過奢侈,武藏反而有些不安。
他已經吃飽了,只需再洗個澡,就能睡覺了。但是,看這戶人家的情形應該是吃穿不愁的,為何要做旅館生意呢?武藏暗自思忖,久久不能入睡。
他也問過那個小丫頭,對方只是笑而不答。
第二天,武藏對她說:「這幾天會有人來找我,所以想在此多住幾日。」
「請便!」
說完,小丫頭就去樓下稟告此事。不一會兒,這家的女主人終於露面了。她年約三十,皮膚白皙,是個難得的美人。武藏道出了自己的疑惑,那美婦人笑著講出了事情的原委。
她說自己是能樂(14)家觀世某人的遺孀。如今的奈良,那些來歷不明的浪人招搖過市,風紀已敗壞得無可救藥。
為了取悅這些浪人,木街路口出現了很多低等的酒館茶肆,還能看到很多煙花女穿梭其中。可是,這些無法無天的浪人仍不滿足,他們唆使當地的年輕人,打著「看望寡婦」的旗號,每晚去騷擾那些沒有男主人的婦人家。
關原一役之後,戰火似乎暫時平息了,但年年的會戰卻使各地浪人數目激增。各諸侯國的城池下,每晚都有惡棍橫行,搶劫、勒索之事也時有發生。有人說,這種敗壞的風氣產生於韓戰之後,並將其歸罪於太閤大人。總之,現在全國的風氣是每況愈下。再加上關原大戰後,無數落魄的浪人蜂擁而至,奈良城新任的官吏根本無法對其進行有效監管。
「哈哈!你們之所以挑我這樣的遊俠留宿,就是為了防範他們?」
「因為家裡沒有男丁嘛!」那美婦人笑著回答,武藏也不由得苦笑。
「你既然知道了原因,所以住多久都沒關係。」
「我懂了。有我在,您盡可放心。不過,我有個朋友不久就會來找我,能否在門口貼個告示之類的東西?」
「沒問題!」
於是,那寡婦在紙片上寫好「宮本先生在此住宿」的字樣,並貼到了門外。對她而言,這張紙就是驅邪符。
當日,城太郎並沒有找上門。第二天,有三個練武的人突然找上門,說是要拜會宮本先生。他們一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樣子,武藏只好出來見他們。原來,他們是到寶藏院見習比武的武者,武藏與阿岩和尚比武時,這三人正好在場。
「哎呀!」
他們一見到武藏,立刻表現得像多年老友似的,親切地圍著武藏坐了下來。
三
「哎呀呀!太讓人驚訝了!」
剛一坐下,三個人就開始奉承武藏,極盡吹捧之能事。
「在所有到訪寶藏院的人中,從沒有一人能一招擊倒號稱『寶藏院七弟子』的高僧。尤其是那個目中無人的阿岩,他只哼了一聲,就吐血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哪!」
「在我們的圈子裡,您可是廣受讚譽喲!當地的浪人也都在談論您,大家都問『宮本武藏到底是何許人也?』,並且寶藏院也因此事而聲名掃地呢!」
「閣下真可謂天下無雙啊!」
「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啊!」
「我說這話可能有些失禮,像你這樣具備如此實力的人,僅僅當個浪人未免屈才了!」
茶來了,這些人端起來就喝;點心來了,他們拿起就吃,毫不客氣。弄得膝蓋上到處都是點心渣。
這幾個人口沫橫飛,竭盡所能地頌揚武藏,有些話簡直誇張得可笑。
武藏被弄得哭笑不得,只能等他們說完之後,才開口詢問對方的姓名。
「各位是……」
「哦,真是失禮!那位是蒲生大人的家臣,叫山添團八。」
「這位叫大友伴立,專攻卜傳派武功,胸懷大志,堅信時勢造英雄。」
「而我呢,叫作野洲川安兵衛,父親曾跟隨織田信長大人,他是浪人,所以我也是子承父業。哈哈哈!」
這回總算知道對方的姓名了。武藏心想,必須問清他們為何不惜時間特意登門拜訪,否則這幾人會一直喋喋不休地說下去。於是,他趁機問道:「你們到此有何貴幹?」
「對了!對了!」
這一問,他們似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於是,三人立刻靠上前,說此次前來是有事要與武藏商量。
原來,他們在奈良的春日下,經營著一些流行的行當。說到流行,很多人會想到能劇,或是一些娛樂大眾的表演。實際上,他們從事的是比武賭博,美其名曰為幫助民眾更好地了解武學。
他們目前的店面很小,但一直很受歡迎。不過,三人感到人手有些不夠,萬一哪天來個高手,一下子就會贏走他們所有的錢。因此,他們來邀請武藏入伙。如果武藏同意,所有掙到的錢大家平分,而且包吃包住,保證讓武藏大賺一筆,存下足夠的盤纏錢。
對方滔滔不絕,武藏雖然一直微笑著聽完,但最後還是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不!這種事就不必談了!請回吧!」
武藏斷然拒絕,三人感到非常意外。
「為什麼?」
他們異口同聲地問道。
武藏早已忍無可忍,他表現出年輕人特有的固執,昂首答道:「在下從不賭博。還有,我用筷子吃飯,從不用劍!」
「什麼?你說什麼?」
「聽不懂嗎?我宮本即使餓死,也要當個有骨氣的劍俠。渾蛋!快滾吧!」
四
「哼!哼!」其中一人嘴角現出一抹冷笑,另一人則氣得面紅耳赤,他們臨走時丟下一句:「你給我記著!」
他們心裡很清楚,即使三人聯手也不是武藏的對手。於是,這些人只能苦著臉,強壓心中的怒火走了出去。那故意弄出的沉重的腳步聲,像是在威脅武藏——我們絕不會一走了之。終於,那陣雜亂的腳步聲消失在了門外。
這幾個晚上,空氣都很濕潤。由於武藏留宿此地,免去了年輕屋主的後顧之憂,所以她這兩天都招待武藏在樓下用飯。今晚吃過飯後,武藏便回到了二樓。由於晚飯時喝了些酒,他心情顯得很好,進屋後也沒點燈,就直接橫躺在地上,隨意伸展著四肢。
「真遺憾!」
此刻,他腦中又迴響起奧藏院日觀老僧的話。
那些敗在自己劍下或是被自己打得半死不活的人,就像一個個泡影從武藏腦中消失,只有那些強於自己或是給自己帶來壓力的人才使他難以忘懷。這些人就如冤魂般無處不在,迫使武藏必須要戰勝他們。
「真遺憾!」
他躺在地上,一把揪住自己的頭髮。要怎樣才能勝過日觀和尚呢?面對他那詭異的眼神,如何才能做到視而不見呢?
這兩天,他一直無法忘懷此事,因此顯得悶悶不樂。「真遺憾!」那句感嘆,不像在同情別人,倒像是在可憐自己。
有時,武藏不得不對自己的能力產生懷疑。
「是不是我真的難成大器?」
自從遇見日觀後,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武功能否達到那種高妙的境界。因為自己的劍法師出無門,所以他並不十分清楚自己究竟處於什麼水平。
尤其是日觀說過「太過強悍!要減弱氣勢」的話。對此,武藏仍無法理解。身為學武之人,「強悍」正是絕對優勢的體現啊!為什麼反而成了弱點?
另外,那駝背老僧到底要闡明什麼道理,也不得而知。說不定他看武藏年輕,故意把歪理說得跟真理似的,再在背後嘲笑他一頭霧水的傻樣。
「真不知道讀那麼多書是好事還是壞事!」
最近,武藏經常思考這個問題。自從在姬路城的小屋裡苦讀了三年,他早已脫胎換骨,並養成了遇事思考的習慣,只有經過頭腦認真思考才能下結論。不只對劍術,他對社會、人群的認識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正因為如此,他身上的剛猛之氣要比年少時收斂了很多。但是,那個日觀竟然說自己還是太過強悍。武藏知道他指的不是力量強弱而是自己天生的那份野性與霸氣。
「對學武之人而言,讀書似乎顯得多此一舉。有些武者就因為讀過一些書,而對別人的內心變化極為敏感,以至不敢輕易出招。要是自己當時閉目面對日觀,猛出一拳,他也許就如泥像般碎成一堆了!」
這時,樓下傳來了腳步聲,好像有人走上樓來。
五
武藏看到了樓下的小丫頭,她身後跟著的竟是城太郎。本來就已黝黑的小臉,在多日的旅途勞頓下,顯得髒兮兮的,那河童般的頭髮也沾滿了塵土,變成灰白色。
「噢!你來了!很會找嘛!」
武藏伸開雙臂歡迎他,城太郎卻一屁股坐到地上,攤開兩隻髒兮兮的腳丫。
「哎!我快累死了!」
「找了很久吧?」
「當然了!真讓我一頓好找!」
「去寶藏院問過嗎?」
「去了,可那兒的和尚說不知道。大叔,你是不是忘記留話了?」
「沒有忘啊!我還特地拜託他們了啊!好了好了!先不說這些,真是辛苦你了!」
「這是吉岡武館的回信。」
說著,城太郎從脖子上取下竹筒,拿出回信交給武藏。
「另外,我沒見到本位田又八。不過,我已交代他的家人把大叔的話轉告給他。」
「辛苦辛苦!快去洗個澡吧,然後到樓下吃飯!」
「這兒是旅館?」
「嗯,和旅館差不多。」
城太郎下樓後,武藏打開了吉岡清十郎的回信。內容如下:
我很希望再與閣下切磋武藝。如果時至冬季,您仍未到訪,就證明您的確膽小如鼠、無臉見人。如此一來,閣下的卑鄙行徑就會成為天下人的笑柄。望君三思!
這封信很可能是別人代的筆,文辭拙劣,語氣也十分傲慢。武藏看過信後,就把它放在燭火上燒掉了。
那灰燼就像只黑色的蝴蝶,輕輕飄落到軟綿綿的榻榻米上,還微微顫動了幾下。信上說的雖是比武,其實無異於生死決鬥。這個冬天,不知道誰會變成灰燼。
學武之人的生命可謂朝不保夕,這一點武藏早已有思想準備。但是,如果自己的生命真的只能延續到今年冬天,那麼他也無法淡然處之。
「我還想做很多事!不但要學習武藝,還要完成人生中的許多大事。」
他要像卜傳或是上泉伊勢守那樣威風,帶著眾多手下,手持蒼鷹,駕乘寶馬,巡遊天下。
另外,他還要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生養幾個孩子。他想當一個好丈夫,以彌補年少時缺失的家庭溫暖。
不對!
在人生步入固定的模式之前,他還想多接觸一些女性。這幾年來,他日日都以武功為念,並未想過其他事,所以至今仍是童子之身。但是,最近一段時間,他走在路上時突然發現京都、奈良的女子是如此美麗。
每當這時,他都會想起阿通。儘管他知道阿通只屬於遙遠的回憶,但又時常感到兩人近在咫尺。武藏只是無意識地想起她,他並沒有發覺,在這段孤獨的漂泊日子裡,正是她撫慰了自己孤寂的心靈。
不知何時,城太郎已回到屋裡。他洗了澡,肚子也填飽了,還完成了自己的任務。這回他終於徹底放鬆下來,倦意頓時排山倒海般襲來。他盤著小腿,兩隻手放在膝蓋中間,就這樣舒舒服服地打起盹兒來,嘴角還掛著口水。
六
清晨——
城太郎起了個大早,他一骨碌就爬了起來。武藏也打算早點動身,離開奈良,他已告知了樓下的女主人,此時,師徒二人正在打點行裝。
「哎!這麼快就要走了?」
這個能樂師家的年輕寡婦,有些不舍,她還抱來了一摞衣服。
「可能有些冒昧了,這是我昨天縫製的便服和羽織,想送給您留個紀念。不知您是否中意,敬請笑納!」
「這是送我的?」
武藏瞪大雙眼。
雖是旅館的留念贈品,也沒理由送這麼貴重的衣服啊!
武藏拒絕了,那婦人卻說道:「不!這並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家裡有一大堆戲裝和男式便服,放著也沒什麼用。正巧您是一位正在遊學的年輕武者,我想您穿上肯定很精神,就試著改了一下。這是特地按您的尺寸做的,如果您不接受,這衣服就成了廢品。所以,請收下吧!」
說完,她沒等武藏表態,就走到他身後,親自幫武藏穿上衣服。
對武藏而言,這些衣服太過奢侈了,他不知道應不應該穿在身上。尤其是那件無袖羽織,像是外國進口的布料,樣式十分考究,下擺處鑲有金邊,裡層縫著雙層羽毛,系帶的做工也很講究,使用的是紫紅色的皮帶。
「您穿上很合身嘛!」
那婦人看得入神,城太郎也嘖嘖稱讚,隨後他毫不客氣地問道:「嬸嬸,你送我什麼呢?」
「呵呵!你還是孩子呀!小孩子穿成這樣就行了!」
「我才不想要衣服呢!」
「那你想要什麼?」
「能把這個送給我嗎?」
說著,他便把掛在隔壁房間的面具取了下來。昨晚,他第一眼看到這個面具,就喜歡得不得了。
「這個!給我吧!」
說著,他就把面具戴在了臉上。
武藏沒想到,這小鬼的眼光竟然如此獨到。其實,他住在這兒的第一晚,就注意到了這個面具。雖然,他不知道面具的作者是誰,但看得出它並不是室町時期的作品,應該創作於鎌倉時代之前。這個面具很像能劇中的道具,這張女鬼模樣的臉,其雕刻工藝非常精湛。
若僅僅是這些,並不足以打動人心。關鍵是這個面具不同於普通的戲劇面具,它呈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態。普通的女鬼面具,多用青藍色繪製而成,有一種詭異的感覺。而這個面具卻十分端莊美麗,白色的臉龐顯得非常高貴,怎麼看都是個美人,而絕非女鬼。
這個面具唯一呈現出女鬼特徵的地方,就是那微微上翹的嘴角。月牙形的嘴唇在左臉處陡然上翹,嘴型的線條十分硬朗,雕功極為利落,不知出自哪個名家之手。整個面具有一種無法言表的悽美韻味。看得出,作者一定是照真人創作而成,否則那種狂妄的笑意不會如此栩栩如生。武藏也非常欣賞這個作品。
「哎呀!這可不行!」
看來,這面具對婦人非常重要。她伸手去奪,而城太郎卻把面具戴在了頭上。
「怎麼不行呢!不管怎樣,我要定這個了!」
他上躥下跳、東躲西藏,說什麼也不肯還給婦人。
七
小孩子一耍起賴,真是沒完沒了。武藏察覺到婦人的為難之情,便訓斥城太郎道:「喂!不可以這樣!」
誰知,城太郎不但不聽,還把面具藏進懷裡。
「好嘛!嬸嬸,送給我吧!好吧?嬸嬸!」
說完,他就一溜煙地跑下樓去。
那年輕寡婦不斷喊著:「不行!不行!」
她知道是小孩胡鬧,所以也沒生氣,只是笑著追了出去。武藏等了一會兒,見城太郎還不回來,便有些納悶。此時,樓下傳來咚咚的腳步聲,武藏知道是城太郎。
武藏心想,等他上來後要好好訓斥他一頓。於是,他對著樓梯正襟危坐,表情十分嚴肅。
突然,「哈!」的一聲,女鬼面具一下子出現在武藏眼前。
武藏嚇了一跳,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膝蓋也微微顫抖了幾下。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驚恐。過了一會兒,當他定下心神仔細觀察手中的面具之後,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是那位雕刻大師在面具中注入的靈魂,震撼了自己。那從白皙下頜延伸至左耳部的月牙形嘴唇,散發著一股魅惑的氣息。
「大叔!我們出發吧!」
城太郎站在對面說道。
武藏並沒起身。
「你還沒把面具還給人家呢!不能想要什麼就拿什麼!」
「可是,嬸嬸已經答應給我了。」
「她不可能答應。快送到樓下去!」
「才不呢!剛才我要還給她,可嬸嬸說看我那麼喜歡,就送給我了,只要我能好好愛護這個面具。我跟她下了保證,她就真的送給我了。」
「真拿你沒辦法!」
怎麼能平白無故地接受如此貴重的面具和衣服呢?武藏始終無法釋懷。
他覺得也應該送對方一些禮物,以表謝意。可是,送錢的話,這家似乎並不缺少;要送其他東西,自己又沒隨身準備。想了半天,只有親自下樓,為城太郎的無理取鬧向對方道歉,並將面具物歸原主。
可是,那婦人卻說:「不用還了!仔細想想,如果那面具沒有了,說不定我反而會感到輕鬆。再加上,他真的很喜歡,您就不要責怪他了。」
聽她一說,武藏確信,那面具的確隱藏著一段不尋常的歷史。因此,武藏更加堅持要還給她。此時,城太郎滿臉儘是得意之色,他穿好草鞋,早就等在門外了。
比起那面具,年輕婦人似乎對武藏更加依依不捨。她再三叮囑,下次來奈良時,一定要再來住宿。
「告辭了!」
武藏十分感激對方的好意,道別後便俯下身綁鞋帶。
此時,那個宗因饅頭店的女老闆突然跑進門,她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說:「太好了!客官,您還沒走啊!」接著,她對武藏和年輕寡婦——也就是她姐姐,說道:「不好了!客官,現在您可不能走啊!出大事了!總之,我們到樓上再說。」
不知出了什麼大事,她一個勁兒地打顫,似乎危險就在身後。
八
武藏從容不迫地把兩隻腳的鞋帶系好,然後才抬頭問道:「出了什麼大事?」
「寶藏院的和尚得知您今早要動身,他們出動了十幾名僧人,手持長槍,往般若坂方向去了。」
「哦!」
「我看到寶藏院的第二任住持也在其中,鎮上的人都很驚訝。我那當家的想,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便拉住一位長相和善的和尚詢問。他說,四五日前,你家親戚接待的那個叫宮本的人,今天好像要離開奈良,我們要去截殺他。」
饅頭店老闆娘的一對黛眉不住顫抖,她驚恐萬狀地告訴武藏,今早離開奈良無異於自投羅網。最好先躲到二樓,等到夜裡再設法逃出去。
「哈哈哈!」
武藏聽後,不禁大笑。他坐在門檻上,既不準備出門,也不準備回樓上。
「他們是說要在般若坂等在下嗎?」
「地點不太確定,反正他們是朝那個方向去的。我那當家的得知後,嚇了一大跳,又跑去街上打聽。聽說,這次不只寶藏院的和尚出動了,各處的街口也擠滿了奈良的浪人,他們叫嚷著要抓住叫宮本的男子,然後交給寶藏院處置。
「您是不是說了寶藏院的壞話呀?」
「我不記得有這事。」
「可是,寶藏院的和尚說,您派人在奈良各路口四處張貼打油詩,諷刺寶藏院。因此,他們非常生氣。」
「沒這回事,他們搞錯了吧!」
「所以我說,為這點小事而喪命,太不值得了!」
武藏忘了回話,只是抬起頭仰望天空。他想起來了,前兩天有三個在春日下開設賭場的浪人登門造訪,還邀他入伙。這件事他幾乎忘得一乾二淨。
他記得,其中一人叫山添團八,另外兩人好像叫作野洲川安兵衛、大友伴立。
當時,他們被武藏斥責後,一臉忿然地離開,事後肯定會伺機報復。
也許,正是這三人假冒自己到處說寶藏院的壞話,還四處張貼打油詩。武藏可以確定,此事肯定與他們有關。
「走吧!」
武藏站起身,把包袱系在胸前,拿起斗笠,向饅頭店老闆娘和觀世家的婦人再三道謝後,邁步走出了大門。
「您無論如何都要走嗎?」
那年輕寡婦眼中含淚,一直送到門外。
「要是我等到天黑,會給您惹來禍端的。謝謝您這幾日的款待,給您添了不少麻煩!」
「我不會在意的!」
「不了!我們還是走吧!城太郎,你不過來道謝嗎?」
「嬸嬸……」
他叫了一聲,就低下了頭。他的心情突然沉重起來,並不是捨不得離開,而是對武藏充滿疑慮。在京都的時候,人們都說武藏功夫平平,可這會兒天下數一數二的寶藏院和尚竟然帶著刀槍,等著自己的師傅送上門,少年的心裡掠過一絲不安。那道別的話也顯得格外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