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消息

2024-10-08 16:42:46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戀戀春風

  拂動衣袖

  哎!衣袖本已太沉重

  哪堪春風

  一切如此沉重!

  

  朱實一邊哼著從阿國歌舞伎那裡學來的小調,一邊走出後院,來到高瀨河邊洗衣服。她用河水反覆沖洗著衣服,不時捲起一陣陣小漩渦。

  滿懷思念

  卻假裝不在乎

  就像表面平靜的大海

  海底卻洶湧澎湃

  朱實一邊哼著歌,一邊洗衣服。

  這時,河堤上突然有人說話:「嬸嬸!你唱得真好!」

  朱實回頭問道:「誰呀?」

  原來,河堤上站著一個小男孩,他個子不高,腰上插著長木刀,身後還背著一頂大斗笠。朱實瞪著他,小男孩轉著圓圓的大眼睛,咧嘴笑著,顯得十分友好。

  「你是哪裡來的小子?竟然叫我嬸嬸!我還沒嫁人呢!」

  「那——叫你姑娘?」

  「呸!你這個小鬼,還沒到打情罵俏的年齡呢!看你還流著鼻涕呢!」

  「可是,我有事要問你嘛!」

  「哎呀!只顧著和你說話,我的衣服都漂走了!」

  「我幫你弄回來。」

  說著,城太郎便去追那條被河水沖走的布裙。長木刀剛好派上用場,他用木刀一鉤就把衣服鉤到了。

  「謝謝你!你要問我什麼事?」

  「這附近有沒有一間叫艾草屋的茶館?」

  「就在那邊,是我家開的。」

  「真的?找得我好辛苦啊!」

  「你從哪兒來?」

  「那邊。」

  「那邊是哪邊?」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從哪兒來!」

  「這孩子真奇怪!」

  「你說誰奇怪?」

  「好了好了!」朱實「撲哧」一聲笑出來。「你找我家有什麼事嗎?」

  「本位田又八是不是住在你家?我問過四條吉岡武館的人,他們說到這兒問就知道了。」

  「他不在!」

  「你騙人!」

  「真的不在呀——他之前確實住在我家……」

  「那他現在住在哪兒?」

  「不知道。」

  「幫我打聽一下嘛!」

  「我母親也不知道——因為他是離家出走的。」

  「真傷腦筋啊!」

  「誰讓你來找他的?」

  「我師傅。」

  「你師傅是誰?」

  「宮本武藏。」

  「捎來信或其他東西了嗎?」

  「沒有!」

  城太郎的臉轉向一旁,眼神迷茫,呆呆地望著腳邊的水流漩渦。

  「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也沒帶信,你這小信差真奇怪!」

  「我帶來了口信!」

  「什麼口信?也許又八哥哥再也不會回來了。不過,萬一他回來,我可以幫你轉告他。」

  「這樣做行嗎?」

  「跟我商量也無濟於事,還是你自己決定吧!」

  「好!就這麼辦……是這樣的,有一個人無論如何要見又八一面。」

  「誰呀?」

  「宮本先生——他說明年一月一日到七日的每天早上,都會在五條大橋上等又八,請又八在那段時間去一趟,與他見個面。」

  「呵呵呵!呵呵……哎呀!這口信可真長啊!你師傅跟你一樣奇怪呢!哎喲!肚子都笑疼了!」

  二

  城太郎非常生氣,他端著肩膀,噘著嘴罵道:「有什麼可笑的!大笨蛋!」

  朱實嚇了一跳,馬上止住了笑聲。

  「哎呀!生氣了?」

  「當然生氣了!人家可是很認真地求你辦事呀!」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笑了——如果又八哥哥回來,我一定轉告他。」

  「真的?」

  「真的!」

  朱實咬著嘴唇點了點頭,以免再笑出聲。

  「你說……他叫什麼來著?那個要你帶話的人。」

  「你真健忘!他叫宮本武藏。」

  「『武藏』兩字怎麼寫?」

  「『武』是武士的『武』……」

  城太郎一邊說,一邊撿起腳邊的樹枝,在河邊沙地上寫給她看。

  「就是這麼寫。」

  朱實目不轉睛地看著沙地上的字。

  「啊……這不是念作TAKEZOU(武藏)嗎?」

  「是MUSASHI(武藏)喲!」

  「但也可以念成TAKEZOU(武藏)呀!」

  「你真頑固!」

  說著,城太郎把樹枝丟進河裡,看著它漂走了。

  朱實一直盯著沙地上的字,眼睛眨也不眨,沉思了好久。

  終於,她把目光從地上移到了城太郎的臉上,重新打量起這個孩子。然後,她嘆了口氣問道:「那個叫武藏的人,老家是不是美作的吉野鄉?」

  「對呀!我是播州人,師傅的老家是宮本村,我們離得很近!」

  「他的身材是不是很高大,很有男子氣概?另外,他的頭髮沒有剃成月額(11),對不對?」

  「你知道的真多!」

  「他以前告訴過我,小時候頭上生過疔瘡,留下了疤痕,若是剃成月額,那塊疤就會露出來,所以才一直留著頭髮。」

  「你說以前,是什麼時候?」

  「五年前——就是關原大戰那年的秋天。」

  「你以前就認識我師傅了?」

  朱實沒有回答。那些美好的回憶一下子又湧上心頭,她早已沉醉其中,忘了自己身處何地。

  她很想再見到武藏,一想到這兒,她激動得全身都顫抖起來。看到母親的所作所為,又親眼目睹了又八的墮落,她越來越確信自己當初認定武藏是多么正確!她暗自慶幸自己仍未出嫁,武藏果然和又八截然不同。

  她在茶館裡不知見過多少男人,深知自己的未來不屬於他們任何一個。那些裝模作樣的男人,讓她厭惡至極,而武藏的身影卻一直埋藏在她心靈深處。有時,她隨口哼唱的歌曲,也寄託了對武藏深深的思念。

  「那麼,拜託你了!如果看到那個叫又八的,一定要轉告他喲!」

  城太郎交代好之後,就跑上了河堤,他還急著趕路。

  「喂!等一等!」

  朱實追了過去,她抓住城太郎的手,好像有話要說。城太郎看到她臉上泛著紅暈,十分艷麗動人。

  朱實用急促的語氣問道:「你……你叫什麼名字?」

  「城太郎!」

  看到朱實突然變得如此興奮,他不禁感到奇怪。

  「這麼說來,城太郎弟弟經常跟武藏(TAKEZOU)先生在一起嘍?」

  「他叫MUSASHI(武藏)!」

  「啊!對對!是MUSASHI(武藏)!」

  「是的!」

  「我很想見他一面,他住在哪兒?」

  「你問他家嗎?他沒有家!」

  「咦?怎麼會?」

  「他是一個遊學武者。」

  「那他住在哪家旅館?」

  「去奈良的寶藏院打聽一下就知道了!」「唉……我還以為他在京都呢!」

  「他明年回來!明年一月份!」

  朱實陷入了沉思,神情十分恍惚。突然,從背後的角門窗戶里傳來阿甲的聲音:「朱實啊!你在幹什麼呢?別藉故偷懶!跟野孩子有什麼好說的!幹完活就趕快回來!」

  朱實平日裡就看不慣母親的一些做法,這會兒,她立刻反唇相譏:「這小孩來找又八哥哥,我正跟他解釋呢!你以為我是使喚丫頭嗎?」

  聽到這兒,阿甲立刻就皺起了眉頭,好像身體不舒服似的。她心想:「是誰把你養活這麼大?竟敢跟我頂嘴?」心裡想著,嘴上卻沒這麼說,只是瞪著朱實。

  「又八……又八有什麼好說的!他已經不是我們家的人了!跟他說不知道。你拉著那野孩子在求他什麼事?不要管他了!」

  城太郎被阿甲一頓劈頭蓋臉的數落弄得有些發懵,他嘀咕著:「別把人當傻瓜!我可不是野孩子!」

  阿甲偷偷觀察著朱實和城太郎的表情,說道:「朱實!進來!」

  「可是……還有很多衣服沒洗呢!」

  「一會兒叫用人去洗。你去梳洗一下,還得化妝呢!要是清十郎先生突然來訪,看見你這副樣子會心生反感的!」

  「呸……那種人!我巴不得他討厭我呢!」

  朱實一臉不滿,極不情願地跑回了茶館。

  與此同時,阿甲的臉也消失在窗口——城太郎仰頭看了看緊閉的窗口,嘟囔著:「哼!明明是老太婆,還擦那麼厚的粉!真噁心!」

  話音剛落,那扇窗戶一下打開了。

  「你說什麼?看你再敢說一遍!」

  「呀!被她聽到了。」

  城太郎急忙想跑,可是一大鍋刷鍋水已傾盆而下,他瞬間就成了落湯雞。

  城太郎卻毫不在意,他扔掉領口的菜葉,對阿甲扮著鬼臉,邊跑邊扯著嗓子唱起歌謠:

  本能寺的西邊小路

  有個陰森可怕的老巫婆

  她滿臉塗著白粉

  生了個織布女

  又生了紅毛怪

  啦里啦啦里啦

  啦里啦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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