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藏

2024-10-08 16:42:24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這兒是姬路城城下的郊區。

  武藏已經在花田橋上等了阿通好幾天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

  一直不見阿通的身影——今天已是兩人分別的第七天了。阿通明明說過要在這裡等自己,哪怕等上一年或是十年!可現在……

  武藏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只要說出口,就一定會付諸行動。可是,他現在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對他而言,來姬路城尋找姐姐才是真正的目的,也不知道她被關在哪裡?除了花田橋,武藏偶爾也會去城下的街區閒逛,他頭戴斗笠,打扮成一個乞丐。

  

  「嘿!終於遇到你了!」突然,有個和尚朝他跑過來。

  「武藏!」

  「啊?」武藏原以為這身打扮,沒人能認得出來他,所以被人一叫,不免嚇了一跳。

  「快過來!」那和尚抓著他的手,使勁拽著他往前走。原來,此人正是澤庵。

  「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快跟我來!」

  武藏不知澤庵要帶他去哪裡,他無力反抗,只能木然地跟在澤庵身後,心想:「這回是又要把我綁在樹上,還是關進藩里的監牢?」

  「姐姐可能也被關在監牢里,果真如此的話,我們姐弟二人就要共赴黃泉了。如果非要我賠上一條命的話,我寧願跟姐姐死在一起。」

  武藏心裡暗自祈禱著。

  白鷺城的城牆出現在眼前,那雪白的牆體是如此宏偉、壯觀。當兩人來到城前的唐橋時,澤庵自顧自地先走了過去。

  城門打開後,官兵手中長矛發出的耀眼光芒令武藏望而卻步。

  此時,澤庵向他招手道:「還不快過來!」

  於是兩人通過了第一道大城門,來到內壕的第二道城門前。

  看來這座城池的諸侯還不能樂享太平,旗下的武士們個個枕戈待旦,準備隨時應戰。

  澤庵叫過來一個官差:「喂!我把他帶來了!」說著,便把武藏交給了他,並囑咐了一句:「拜託您了!」

  「是!」對方答道。

  「不過,你們可要多加謹慎啊!這可是一隻牙鋒爪利的小獅子,野性難馴哪!一不小心,就會被咬傷的。」說完,他也不用別人帶路,就逕自朝著太殿城的方向走去了。

  可能是因為澤庵的警告,這些官兵連碰都不敢碰武藏一下。只說了一句「請進」提醒武藏進屋。

  武藏默默地跟著他們,來到了一間浴室。看來官兵要讓他洗澡,這未免太自作主張了吧!再加上他曾中過阿杉婆的詭計,所以對去浴室洗澡一直心有餘悸。

  武藏抱著肩,思忖良久。

  「我們準備了換洗的衣物,您洗完後,請換上!」

  一個小廝走進來,放下黑棉布的小褂和和服褲子就離開了。

  仔細一看,懷紙(19)、扇子等物雖然有些粗糙,但各種用品倒很齊全。

  二

  天守閣和太閤城的一個城池位於姬山的後面,此地即為白鷺城的主城。

  城主名為池田輝政,他五短身材,微黑的臉上有少許麻子,留著光頭。

  此時,他正用手托著臉,望向院子。

  「澤庵和尚!就是他嗎?」

  澤庵一直站在他身旁,隨即點頭答道:「是的。」

  「果然相貌不凡哪!為幫他,你真是沒少費心哪!」

  「不敢當!真正能幫到他的是大人您呀!」

  「哪裡!如果為官者都能像你這樣,我們就有更多的可用之才了。可是,這兒的傢伙全都認為抓人才是他們的職責。真讓人傷腦筋!」

  院子在迴廊對面,此時武藏正坐在那裡。他穿著嶄新的黑色小褂,雙手抱著膝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面。

  「你叫新免武藏吧?」池田輝政問道。

  「是!」武藏毫不猶豫地回答。

  「新免家原本是赤松家族的支脈,赤松政則以前就是白鷺城的城主。如今,你被招至此地,看來冥冥之中自有機緣啊!」

  武藏低頭不語,他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讓先祖的名譽蒙羞。雖然他對輝政並無反感,但一種愧疚的情緒卻讓他抬不起頭。

  「但是!」輝政突然換了一種口氣。

  「你的所作所為真是罪大惡極啊!」

  「是!」

  「必須要嚴加懲處!」

  輝政轉頭問澤庵:「澤庵和尚,聽說家臣青木丹左衛門沒經我同意,就跟你打賭,若你抓到武藏則交由你處置。這話是否屬實?」

  「只要您問一下丹左,就可知真偽。」

  「問過了!」

  「那為何還要問我,莫非我澤庵會說謊?」

  「好!看來你們兩個人所言不虛。既然丹左是我的家臣,家臣立下的誓約就如同我立下的一樣。雖然我是領主,但已無權處置武藏……不過,卻也不能這樣放過他……如何處置,就交給你了!」

  「愚僧也這樣認為。」

  「那麼,你打算怎麼做?」

  「我要把武藏處死。」

  「如何處死呢?」

  「聽說白鷺城的天守閣里,有一個房間一直鎖著門,人們都說裡面有妖怪。」

  「是有這回事。」

  「現在房門依然鎖著吧?」

  「沒人敢打開門,家臣們都很忌諱這件事,所以屋門一直保持原樣。」

  「德川隨一將軍旗下最勇猛的勝入齋輝政大人的居所內,居然有一間屋子總是不亮燈,這會使您的威信受損哪!」

  「我從沒想過這事。」

  「但是,您的臣民會根據這件事來評判領主的威信。所以,請在那間房裡點上燈吧!」

  「嗯!」

  「我想向您借天守閣的那間小黑屋來囚禁武藏,直到愚僧饒恕他為止——武藏,你要有心理準備喲!」

  「哈哈哈!可以,可以!」輝政聽後,大笑著答應下來。

  上次在七寶寺里,澤庵對「八字鬍」青木丹左說的話完全屬實,輝政和澤庵的確是朋友,他們經常在一起品茶論道。

  「一會兒,要不要來茶室?」

  「您的茶道還沒進步嗎?」

  「胡說!最近,我可是進步神速啊!今天要讓你瞧瞧,我輝政精通的不只有武功!等你來喲!」

  說完,輝政站起身,朝屋裡走去。那不足五尺的短小身影,把白鷺城襯托得更加雄偉。

  三

  真是一片漆黑——這裡就是澤庵口中那間從沒打開過的房間,它位於天守閣的最高處。

  在這裡,時間仿佛都停止了,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屋內,僅有一盞微弱的燭燈,還有武藏那張被燭光映照得蒼白而消瘦的臉。

  現在正值隆冬時節,黑色的房梁和地板都透出刺骨的寒氣。在燭光的映襯下,武藏呼出的氣變成了一縷縷白霧。

  「孫子曰:地形有通者,有掛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險者,有遠者。」

  《孫子·地形篇》攤開在桌子上。每每讀到奧妙之處,武藏便大聲朗誦起來。

  「故知兵者,動而不迷,舉而不窮。故曰:知己知彼,勝乃不殆;知天知地,勝乃可全。」

  如果眼睛發酸,武藏就用冷水沖一衝。如果燈油滴落下來,他就用剪刀把燈油剪掉。

  桌子旁邊,堆了一大摞書,有日文的,也有漢文的,還有佛書和國史。可以說,武藏完全淹沒在了書的海洋里。

  這些書都是從藩里的書庫中借來的。澤庵把他帶進天守閣的這間小屋之前,特地告誡他:「你要博覽群書。傳說古時的高僧只有進入藏經閣讀萬卷書,心靈之眼才得以開啟。你可以把這間黑漆漆的小屋想像成母親的子宮,你在此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重生為人。普通人以為,這兒只是一間黑暗的房間。但是,你要仔細閱讀、認真揣摩,因為這些書籍都是中日聖賢們的光輝思想的結晶。至於你把這裡當成黑暗藏,還是光明藏,完全取決於你的心。」

  說完,澤庵就飄然離去。

  從那以後,不知又迎來幾次斗轉星移、寒暑更迭。

  武藏只能憑藉冷暖變化來猜測四季的轉換,他完全感覺不到歲月的流逝。但是,當燕子又飛回到天守閣房檐下的鳥巢時,他知道,現在已經是第三年的春天了。

  「我已經二十一歲了!」他茫然自語道。

  「二十一歲之前,我究竟做過什麼呢?」每每想到這兒,他就慚愧不已。他會摩挲著鬢角的頭髮,直愣愣地坐上一整天。

  啾啾、啾啾、啾啾……

  天守閣的房檐下,傳來燕子的呢喃聲。它們飛越重洋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迎接春天。

  在武藏被幽禁的第三年的某一天,澤庵突然到訪。

  「武藏!有進步嗎?」

  「哦……」武藏就像見到了親人一樣激動不已,他上前抓住了澤庵的袍袖。

  「我剛剛遊學回來,現在正好第三年了,我在想你在『娘胎』里也長得差不多了吧!」

  「您的大恩大德,我無以為報!」

  「報答……哈哈哈!看來你已經充分掌握了正常人應有的說話方式!來!今天就出去吧!擁抱光明,到塵世中、人群里去吧!」

  四

  時隔三年,武藏第一次走出天守閣,他被帶到了城主池田輝政的面前。

  三年前,他是坐在院子的草地上。而今天,他則坐在了太閤城的寬邊木椅上。

  「怎麼樣?想不想在此奉職呢?」輝政問他。

  武藏首先道了謝,然後答道自己雖為自由之身,但現在卻無意跟隨主公。他說道:「如果我在此奉職,說不定天守閣那間屋子的鬼魅就會真的現形了。」

  「為什麼這樣說?」

  「我曾就著燭火,仔細觀察過那間屋子的房梁及板窗,發現上面附著很多黑色油漆一樣的斑點。仔細一看,才知道那是血跡。說不定,那就是赤松家族在滅亡時留下的最後的血漬。」

  「嗯!也許是吧!」

  「一想到這兒,我就毛骨悚然,也感到莫名憤怒。想當年,赤松家族稱霸山陰山陽地區,而今祖先的蹤跡已然無處尋覓,他們就像明日黃花一樣,難免滅亡的命運。但是,他們的血脈仍然代代相傳,子孫的體內依然流動著祖先的血液。而不肖之人,新免武藏就是其中之一。因此,我若住在白鷺城,祖先的亡靈會衝破那間密室而造成大亂。一旦釀成大禍,赤松的子孫會回來爭奪這座城池,那麼天守閣就又多了一間隱匿亡靈的暗室。如此一來,殺戮只會不停地輪迴下去。若真是這樣,我如何對得起苦心栽培在下的領主和安享太平的百姓?」

  「原來如此!」輝政點頭表示贊同。

  「這麼說,你要返回宮本村,以鄉士的身份終其一生了?」

  武藏默默地笑了笑,過一會兒才說道:「我準備四處漂泊。」

  「是嗎?」輝政隨即轉頭對澤庵說道,「給他拿些衣服和盤纏。」

  「您的大恩大德,我澤庵不勝感謝!」

  「你向我道謝?這還是頭一回啊!」

  「哈哈哈!可能是吧!」

  「趁著年輕,多出去走走也不錯。但是,無論走到哪裡,都不要忘記自己的出身和故鄉。以後你的姓就改成宮本吧!就叫『宮本』好了!宮本!」

  「是!」武藏跪在地上,平趴著回答道,「遵命!」

  澤庵在旁邊補充道:「名字最好也改一下,MUSASHI(武藏)這個讀音要比TAKEZOU(武藏)好。今天是你從黑暗藏的胎內,轉世投生到光明世界的第一天,所以一切都應該是嶄新的!」

  「嗯,嗯!」

  輝政越發興奮:「宮本武藏!好名字,我們應該慶祝一下。來人哪!拿酒來!」他吩咐侍者去準備。

  隨後,三人來到另一個房間,他們一直暢談到深夜。席間,很多池田的家臣也在兩旁作陪。澤庵興致很高,他還跳起了猿樂舞等愉樂三昧舞(20)。武藏雖有幾分醉意,卻仍聚精會神地欣賞著澤庵那奇妙的舞姿。

  當澤庵和武藏離開白鷺城時,已是翌日清晨。

  澤庵向武藏告別,他將再次踏上閒雲野鶴般的旅程。武藏也說,今天自己將邁出新的一步,開始重新學習做人、修煉武藝。

  「那麼,就此分別吧!」兩人來到城下,即將揮手告別。

  「哎呀!」澤庵突然抓住武藏的衣袖。

  「武藏!你一定還想見一個人。」

  「誰?」

  「阿吟姑娘!」

  「啊?難道姐姐還活著?」即使在睡夢中,武藏也從未忘記過姐姐。那句問話一出口,他的視線就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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