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2024-10-08 16:25:52
作者: 小山勝清
十
公主回家後便後悔了。
「唉,多麼無聊!」
她仍希望自己能維持著安靜的自適生活。
入夜後來了生客。開門的女孩問那人的姓名,生客卻說:「見了面,當面奉告。」
她把來客領進客廳,對方是二十二歲的青年武士,見了由利公主,雙手著地,跪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言道:「在下霞駒之助,替幸娘小姐專誠拜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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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詫異地問道:「那麼,你呢?」
「是。在下與幸小姐之間有上輩訂下的婚約。幸小姐於黃昏時在浦上的刑場被處決了,得您的一語鼓勵,含笑歸天去了。」
「唉唉,真是……」
一度壓下的胸中的怒火,又被引燃著了。
「剛才聽您自稱由利公主,因老中松平伊豆守之託來了此地,心中至為疑念,可否見告實情?」
青年武士顯得非常認真。
「抬出伊豆守的名字,只是嚇唬衙役罷了。報的名字倒是真的,我叫足利由利。」
「足利,是不是前將軍家的?」
「是,將軍義昭的孫女。」
「噢——」
仰視著公主的青年武士,眼中漾著尊敬與感激之情。
「怪不得,我也以為絕非尋常人物。公主,該不是德川的家臣吧?」
「當然,怎麼會是德川家臣呢?」
「公主!」
青年武士兩手著地,聲音雖是低沉,但滿有力地叫道:「公主!我有請求,請您給我力量。」
「什麼,給你力量?」
「是。我想對檢舉藤木屋一家的那人和虐待他們的衙役復仇。」
由利公主的目光犀利地一閃。
「你也是天主教徒嗎?」
「不是的,我不是天主教徒,但我心有未甘。」
青年武士簌簌地掉下憤慨的眼淚。
由利公主默然了半晌,凝視著青年武士,但旋即微笑著說道:「駒之助先生,我是一個女人,又有什麼力量呢?」
十一
駒之助卻滿自信地說:「不,我說的不是那個。我只是一個浪人之子,家父多病,家母自幼見背,我要的只是精神上的力量。希望有一個能鼓勵自己的人,像姐姐、主君一般……」
駒之助看起來比他實際的年齡更為年輕,更為孱弱。也許是他的身體不很健康。公主一見面,便喜歡了他。他的要替未婚妻幸娘復仇,使她感動,對他那盼望自己鼓勵的心情更為同情。但無論如何,她鼓不起勇氣慫恿他們,那等於把少年趨入毀滅之路。
公主溫和地說:「駒之助先生,你的心情我極諒解。但我想幸娘小姐是不會希望你為她復仇的,因為一個女人,無論在任何情形之下,唯一的祈求便是愛人的幸福哪……何況,幸娘小姐是柔順的女性,是因聖母瑪利亞的招引而死……」
「是。幸小姐是不希望復仇的吧?幸小姐是我生命的全部,而竟被強奪去了。除非復仇,我是活不下去的了。」
「駒之助先生,你還年輕,你非得胸中緊抱住了幸娘小姐的影子,勇敢地活下去不可。你那足以毀滅自身的事,我不敢贊成。」
駒之助仍沉著頭說:「公主,我從來沒有榮華顯達的奢望。不,希望又有什麼用呢!一個窮浪人的兒子,做得出什麼事業?我原是打算迎娶幸小姐為妻,丟了武士身份去做生意的。公主,不情的請求,真不對起。我想,牽累公主也不好……就此告辭了。」
駒之助悄然站了起來。
哀傷之感湧上公主的心胸。
「駒之助先生!」公主叫住他說,「我雖不願幫著你毀滅自己去復仇,但以更廣泛的意義,自願為你後盾。而且,我願照顧你。」
「哎?」
駒之助眨著兩眼,重新坐下來。
「公主,謝謝您!我絕不拖累你的。」
他紅著眼眶說。
駒之助匆匆離去,公主吁了一口氣。她想:「須得十分拿穩主意,否則便會轉入是非的旋渦。」
這時,又有了叫門的聲音。
十二
來客是奉行所的小職員,送來長崎奉行神尾內記元勝致由利公主的親筆函。
前任奉行榊原左衛門閣下屢稱閫範,仰止善問。弟以政務冗煩,未得專謁崇階,面聆教益;負咎良深。謹詹明晚酉刻,薄具菲酌,潔樽候教,敬乞惠臨,毋任感禱。
公主讀了來信,心想:哼,來了。必是白天對衙役說的話,換來了這一邀柬。
公主初來長崎時的奉行是曾我又左衛門,當時因伊豆守函囑隨時照料公主,曾在官邸中設宴招待公主與森都。不久,又左衛門調回江戶,榊原左衛門繼任,也曾在官邸中鄭重宴請公主。現任奉行神尾,於今年正月間繼榊原之後調來長崎。
公主到門口對來人口頭上答覆說:「辛苦你了。請轉告貴上,明日酉刻準時前來……」
翌日,公主盛裝後坐著轎子,直趨立山的奉行官邸。她那雍容華貴的風度,儼然仍是王侯家的公主派頭。司閽的人恭恭敬敬迎她到了內客廳。森都先已在座。不久,奉行神尾內記也進來了。
「公主,內記參見。」
神尾折節卑辭見了禮。他是旗本不是大名。他想,既是伊豆守有吩咐,禮到准不會錯。
「神尾先生,不必多禮。」
公主微笑著,落落大方地回道。
「聽說公主在市井間掛牌教授茶道,鄙意擬請收起招牌,容在下另覓寬大宅院,迎請公主居住。」
「不,不必了。今非昔比,我只是市井間默默無聞的一個弱女子罷了。」
「說哪裡話來?伊豆守常提起公主的才情智略,極為欽佩。如所洞悉,在此物情騷然之際,務請公主多賜協助。」
「言重了。嘻嘻嘻……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公主雖是這樣輕鬆地應付著,神尾卻加重語氣說:「公主!官方為了取締天主教,為了處決信徒,已是焦頭爛額的了。關於這一事,想請教公主的高見。」
看神尾那態度,公主也便認真地反問:「你的意思是?」
「容內記奉告。」
神尾挺起胸板說。
十三
當然,奉行神尾已成竹在胸。
「接連而來的天主教徒的檢舉、拷問、極刑,我們也知道太過殘酷了。但在國策的命令下,我國領內既有天主教徒潛伏,就非得窮根究底一一檢舉不可。我們的目的在於消滅天主教。現在請示公主高見的,就是有何良策,不用刑法而能根除天主教徒的方法。」
「那除非佛法無邊。」
公主立即回道。
「不錯,天主教初來時,佛教的各宗派都曾以必死的努力與神父辯論教理,公主想該也知道。及至德川治世,在這長崎也曾特別保護佛教,相繼興建寺院,延請第一流名僧為住持,以謀佛教的興隆。」
「森都先生以為如何?」
公主因森都是僧侶出身,特為問道。
「過去沒有跟公主提起過,我本來也是天主教信徒。不,在長崎且是天主教徒的首魁,擔任著名叫三壽院的天主教寺院的院主。一天,一向宗的和尚道智坊突然來了我那寺院裡,同我辯論了三天兩夜的教理。」
「哎,森都!這連我都是初聞哪!」
神尾插口說。
「辯論永無止境,到了第三天深夜,一直睜大眼睛滔滔而論的道智坊突然發出一聲『森都,是我不好』。說著,便雙手合掌,「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靜靜地宣起佛號來了。霎時,滿室光明,我的眼睛一花,不覺滾在榻榻米上。及至掙紮起來向前一看,明明白白看見了如來法相!從這一瞬間開始,我丟開天主教,變成佛教徒了。」
神尾驚叫道:「森都,人家說的天主教翻跟斗的始祖,原來說的就是你?」
「正是,從此出了名,人家管著天主教轉宗為翻跟鬥了。唉,這一句話,早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一直靜靜地傾聽著的由利公主,神采煥發地開口說:「森都,說得很好。那位道智坊,才是真正體會我佛慈悲的大和尚哪!神尾先生!你們官家的公人,也用這樣慈悲心腸去對付天主教徒怎樣?」
「我們未嘗不想如此,但身為法律守護人的我們,又怎能做到呢?
可是公主,你卻能夠。」
神尾凝視著公主說道。
十四
「我能夠?」
公主反問。
「是的。我們以刑法對付天主教徒——拷問和極刑,莫非懲罰。佛教則以佛法。公主您,用您的智慧開導民心,抱著大慈大悲的心腸……」
奉行神尾,一句句堅定地說。
公主心中自語——這廝可惡!但她的心中,卻也被引起興味來了。
「喔喔喔,我會有那樣的智略?」
「有的,這點連伊豆守殿下也深信不疑。不,不僅智略,您那高尚的品格,加上美麗的容貌……」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公主攔住他的話,默然沉思了半晌。潛在心中的社會的意欲,驀地抬頭了。使天主教轉宗免於殘虐酷刑的良策,她自問尚可為力似的。
於是她回答說:「神尾先生,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容我考慮後再做決定……」
酒菜上來之後,神尾提起武藏的事。
「宮本先生現在小倉,最近有沒有信息?」
看他的口氣,好像深知公主與武藏之間很親密的樣子。
「怎麼會給我來信呢?」
公主冷冷地回答道。
神尾卻繼續問道:「不曉得宮本先生對天主教做何想法?」
森都插口說:「武藏先生不是佛教徒,也不是天主教徒。看情形有時且以佛陀為敵,當然也以耶穌的上帝為敵。二十年前,我知道也在這長崎,武藏先生曾與天主教武士團和反對的浪人雙方為敵,廝殺過一場。」
「噢,有這等事來?」
神尾不覺興奮地說。
「武藏先生在小倉打垮佐佐木小次郎之後來了長崎,我在火見嶺與他偶然相遇,當然還不知道他的姓名,但從他全身發出來的無比壓力,我便直覺到他必非等閒的武士。」
公主雖已知道這回事,但還是很感興趣地傾聽著。
「可是,佐佐木小次郎手下的一伙人,那時已集合了長崎的劍客和浪人,埋伏在山下等著襲擊武藏先生了。而當時旅居在長崎的,筑後矢部人氏筑紫榮門,也加入了他們一夥。榮門是九州屈指可數的劍豪……」
森都滔滔而述。
十五
森都所說,那次偷襲武藏的發動人,是小次郎家用人鴨甚內(後來的山川蒼龍軒)。他所邀集的浪人中最出色的,便是那位筑後矢部的劍客——筑紫榮門。
武藏因森都的琵琶卦而預感劍氣迫身,從間道進入長崎。結果讓榮門碰上了。他從身後揮刀砍來,幸好武藏已自警覺,早一瞬拂鞘一揮,反斬榮門於路上。
小次郎的情婦鈴姑為殺死武藏,跟西班牙船的船長學習短銃,煽動幫著西班牙的天主教武士去擊武藏。
於是,浪人團便和天主教武士團會齊偷襲武藏於正覺寺,終為武藏以雷霆千鈞之勢所擊潰,死傷數十人。
森都把前事說了一個備細,下結論說:「……所以,在武藏先生是無所謂佛教或天主教的,有的只是手上的寶刀!他想用刀劍去探索三千世界的秘密。當時,正覺寺的道智和尚曾說——武藏先生,殺吧!殺,殺,殺!看看還有什麼未知的世界!」
宴罷,神尾用轎子送公主回家。
就此,繼續寧靜自適的生活呢,還是奮起去拯救天主教徒呢?由利公主的心中不由得起了很大的波瀾。在迷惘中,生來才略過人的由利公主,不禁在心中湧上來種種拯救天主教徒的良策,而熱情地隨之沸騰了。
又過了四五天的一個晚上,霞駒之助帶著兩個年輕武士叩訪公主的寓邸。
「公主,這是我的同志雷電源之助和泉次郎兩兄。」
「噢,難得你們枉顧,上來多坐一會兒吧。」
兩人都是十七八歲的青年,早從駒之助口中聽到公主的一切了。
「公主!源之助君的雙親和妹妹、次郎君的表妹,都被衙役殺了。」
駒之助咬牙切齒地說。
十六
「我是寺澤藩的浪人,和泉吉兵衛的次子。」次郎自我介紹著說。
「我的父親名叫雷電源太郎,是年輕時與宮本武藏先生曾有師徒之契的兵法家,在鄉里設有武壇。」源之助也接著介紹了自己。
「哎,武藏先生的?」
「是的,二十年前武藏先生來長崎時,家父曾隨浪人們去襲擊宮本先生。那時,家父使的雙刀流被先生看中了,就為這點因緣結了師徒之約。」
「那麼尊大人年輕時,便是天主教徒了?」
「是,家父和家母都是熱心的信徒,所以雖被處決,只好認命。但妹妹只是十二歲的一個少女,而竟也遭毒手。我因到平戶的親戚家去了,才能逃得性命……」源之助含淚說。
「我的表妹也只有十五歲。」次郎緊握著拳頭。
「真可憐……」公主吁了一聲,接著問道,「你們兩位也是信仰天主教的吧?」
「不,我不是信徒。我對信教鼓不起興趣,次郎也是的。」源之助回道。
公主點頭,然後用意味深湛的目光望著他們說:「那麼,是不是準備去殺衙役以泄憤?你們的心境我很諒解,但我以為沒有多大意義。父母是天主教徒而被處死,被遺棄下來的孤兒一定很多,而且不斷增加。
我想守護那些孤兒。你們三位,能不能為我這工作出力幫忙呢?」
三個青年面面相覷,答不出話來。
「把個人的復仇擴而大之,替大眾服務,為了那些可憐的孩子們……」
公主這樣接著一說,駒之助亮著眼回道:「公主!我們原就下了決心,無論公主吩咐什麼事情,我們都不推辭。守護可憐的孩子——多麼偉大的工作!無論如何也讓我們盡一份力量!」
「謝謝你們。那麼隔四五天,請再來一趟。」
三個青年走了之後,由利公主吁了一口氣。深印在心中的武藏的影子,像不壞金剛似的散出萬丈光芒。
她知道為求寧靜而卜居的市井寓邸生活,看情形是不得不結束了。
「武藏先生,我也起而奮鬥了!」她輕輕地在心中自語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