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2024-10-08 16:25:19
作者: 小山勝清
走了三五十步,伊織忽然記起武藏那「伊織,你奉送黑田先生回府去吧」的一句話。平時,父親是極少叫他送人回去的。是不是這父女身上有什麼危機?
偷眼去看左膳,但他的臉上毫無蔭翳。事實上,岩田富岳一夥正在陰謀暗算,左膳本人做夢也是想不到的。他沒有忘記相良清兵衛一事,但他不知道替旗本的阿部五郎向主公小笠原忠真侯拉攏,竟有生命之危。
伊織回頭一想——也許是為了已有仕宦的諾言,父親是禮貌上叫他相送?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可是,可是,走了一程,武藏吩咐的話,終使他疑訝不決。到後來,伊織還是下了判斷——對了!父親絕不會拘泥於這些禮貌的。
夜已深沉,大街小巷已不見一個人影。
伊織不覺手按刀把,悄聲問道:「黑田先生,近來江戶是否不甚安穩?」
左膳卻不在意地回道:「固然,近年雖有各地浪人擁了進來,強借硬取時有所聞,公家衙役遭到暗殺的也有三四起,但比起十年前,江戶還算安定的了。將軍家已傳世第三代,據我看德川的治世是日益鞏固了。」
左膳對時局的看法,是極為正確的。
話分兩頭,武藏這時正與寺尾新太郎相對——「寺尾,我出去走走……」
說著,站了起來。
對這突然的一語,新太郎吃了一驚。
「先生,到哪裡?夜已深了……」
「我仍是放不下左膳先生。雖有伊織伴送,終不放心。」
「是不是有什麼警覺?」
「哦,不是跟你說過的嗎?相良家那件事,左膳先生也有份兒,暗地裡不尋常。」
「喔?」
新太郎愕然。
「去去就來。」
武藏飄然而去。
九
在智證院僧寺之前——
「小兒也在盼望著足下早日出仕,今年十六歲,天分如何姑置勿論,卻喜兵法。將來務請嚴於指教。」
「是……」
伊織正想回答,突然住口,手按刀把。他感到背後的劍氣。又走了兩三步。
「啊!」
伊織倏地回身,「咔嚓」——火花起處,兩把白刀在黑暗中碰在一起,並立即又分開了。
對方是個覆面漢,一躍後退。他偷偷地挨近過來,從背後向左膳揮來的一刀,卻被伊織回身拔刀擋住了。
伊織兀立不動。
「黑田先生,你護著小姐!」
低聲說話,向覆面漢咄咄逼近前去。
左膳疑惑地叫道:「來人聽真!我乃小笠原家臣黑田左膳,不要認錯了人!」
覆面漢卻不答話,緊握鋼刀,立定架勢;足見事出有因,絕非誤襲的了。
「請先送小姐!」
伊織催著說。
左膳讓驚疑不定的浪娘走出轎子,自己提刀站在一邊。浪娘雖變了臉色,但手上凜然擎著護身的匕首。
覆面的漢子,當然是松山主水。
主水吁了一口熱氣。想不到伊織恁地了得,完全出乎他的意表。他以為既是武藏嫡傳,多少比常人略勝一籌,但絕非天才。天才是不可多得的,他相信自己與武藏才是天才劍士。
所以他一直認為自己的本領,不會殺不了伊織。而最得意的「長蛇出鞘」,卻被輕輕地擋住了;既出意表,且是一大打擊。
時間一長,便違反暗殺的目的。一刀見血,來去如風,使對方無可捉摸,至死不知誰人所為——岩田富岳看上主水的,就是這一點本領。
而且今天由利公主親來觀戰,正好一顯利落的手腕的。
主水向後躍退丈余,倏地剎住,轉而滑步向前。
伊織目光一亮,是出擊前一瞬的架勢。就在他由靜而動的那一瞬間,主水又霎時後躍。伊織不覺被誘,蹴地撲去。
「哎——呀!」
伊織的豪刀,以電光石火之勢向主水腦門砍去。但主水的後躍意在誘敵,算得無一絲空隙。只見他向左閃身,讓過伊織來刀,乘勢斜步而進。
「啊!」
一聲大喝,是他得意的「泰山壓頂」。
十
這一擊,是主水自稱「一字劍」的撒手鐧。
正在注目觀戰的左膳,暗吃一驚,不覺捱前了一步。浪娘也愕然驚叫。
可是同一瞬間,又是「咔嚓」一聲,火花四濺。一刀撲空的伊織,疾如鷹隼,扭轉前傾的身形,迎刀擋開了主水的一字劍。
主水手心一麻,險些脫手落刀,就此向後一躍丈余。伊織哪肯放鬆?一緊手中刀隨後撲去。
僅一發之差,主水向右躲過,但已無還刀之力。伊織精悍迅捷,咄咄緊逼著,怎肯就此罷手?
「這廝!」
主水心中焦躁。他當然不是怕挨伊織的刀。要逃,有的是機會,但今天卻不容他這樣一溜了事。可是,又被這青年纏住手腳,無法施展。
近年來他做的儘是暗殺勾當,久不與敵人正面廝殺。這一缺點現在完全暴露出來了。
主水也已知道了。
他剎住腳步。
這時,伊織又揮刀迎頭蓋下。主水卻不閃躲,舉刀擋在鍔上。兩鍔相交,纏在一起。伊織的額上,汗如珠綴。主水的臉龐隱在覆面之下,雖看不見,想該也是如此……
可是,誰也不肯退後。這樣一來,功夫的高下,也看刀刃分開時的那一瞬間了。
而這時,左膳卻從後面朗聲問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同時,許多人的腳步聲,向伊織四面逼近前來了。
伊織一驚,主水也像心中一震。兩人同時抽刀,分左右跳開。伊織連連後躍,退後十來步,環顧四周。只見也是覆面的武士,有十四五個,各自白刃出鞘,遠遠地繞成一圈。黑田父女,當然也在這包圍圈中。
其中一人,用下巴向主水一兜。主水點頭,走近前去。他悄聲叫道:「岩田先生!」
「哦,放心不下,便出來了。」
「唷,惶恐之至……」
「公主呢?」
整個臉龐裹在頭巾中的由利公主,靜悄悄地從背後轉身出來。她說:「主水先生,那青年是誰?」
「武藏的養子。伊織……公主,休問!」富岳焦躁地回道。
他掉向主水:「足下去殺黑田,伊織咱來對付!」
十一
主水心裡不快,雖是怪他多事,嘴巴上卻冷冷地回道:「也好。」
主水朝伊織一瞥,大踏步向黑田走去。
伊織眼快,一見主水背影,正想縱身追去,卻被岩田富岳攔住了。他那架勢極為沉著,平時雖一點不露聲色,看樣子功夫也許在主水之上。
「你叫伊織嗎?」
富岳的口吻極為輕蔑。
「……」
伊織不答,只是向岩田迫近。
「喔喔……是出羽正法寺平原的孤兒哪!」
伊織心想,這廝多嘴,不禁忿然。但他仍緊閉著口,武藏平時的教誨,深銘於他的心中。日本人在戰場上對壘,兩軍出陣,先有所謂口頭戰,為實戰之序曲:如互道姓名,如自詡功績,或者毒罵對方,以煽動敵人的情緒。這在近代兵法(指劍術)上,也被利用為個人廝殺的技術。佐佐木小次郎最擅此道,嚴流島決鬥之時,便曾發揮其如虹雄辯痛罵武藏。但武藏置若罔聞,反使佐佐木小次郎心焦。到後來僅用一句力足以貫穿鐵扉的罵語,使小次郎頓失理智。嚴格地說,那時武藏的勝利,可說便是取決於此。
幸好武藏平時曾對伊織諄諄告誡,碰到敵人運用口頭戰術時,絕對不可回答!絕對不可動心!
「我知道哪,你那生身之父……」富岳繼續說。
這時突然傳過來銳厲的喝叫聲,是左膳與主水的吼聲。
伊織向那邊跑去!
但他的腳卻像是被釘在地面上,挪動不得。對方宣稱知道自己的父親,而伊織對於生身之父,除了是個農夫之外,便一無所知了。
「伊織,讓我告訴你!」
「……」
「諒你不會知道。田岡喜八郎別有隱衷,就是對妻子也不會暴露身份的哪。」
「哦哦……」
伊織的手,微微顫動。
「伊織,收了劍!跟著我來。」
「你是什麼人?」
伊織終於開了口。
「跟著我去,自然知道。」
這時,一聲驚叫。
伊織瞟眼一看,左膳的鬢角上濺染著鮮血,雖在夜色中也甚分明……十二
伊織同時看見浪娘,手握匕首,凜然站在父親背後。在他們父女前擬刀而立的,當然就是主水。四邊圍繞著富岳一夥的浪人。在那圈子中,衙役和轎夫都蹲在地上哆嗦著。
「喂,伊織!」
富岳仍緊追著叫道。
「混帳東西!」
伊織大喝一聲,霎時向右跳開,站在左膳身邊,騰地而起,直向主水砍去。主水雖架開來刀,但刀勢凌厲,刀尖掠過主水的鬢角,連帶覆面劃開一線血痕。
「嗚,嗚——啊!」
主水迸出野獸一般的吼叫;從少至今,刀劍對壘受傷,還是生平第一次,而對手又不是贏不了的敵人。
霎時間,主水騰空一躍,望著伊織肩臂,橫劈過去。
伊織閃身躲過,退後一步,拖刀橫砍,逼走主水。
乘這一瞬猶豫,伊織衝著左膳說道:「黑田先生,身後嘍囉,請自注意!」
「哦,這廝交給你了。」
左膳的聲音意外的著實。
主水自思還可廝拼,鬢角的傷,只是刀尖劃破表皮而已,無足為慮。
這期間,有四五個夥伴沖了上來,與主水並肩而立,拔刀擬向伊織。
「退下,咱一人足夠。」
主水斥退來人。
這時,岩田富岳卻從後面嚷道:「主水,你去斬迄黑田!」
「哦——」
主水沉吟。
「早早了卻,不能再挨下去了。」
「好吧!」
主水掉向左膳。但伊織卻攔在他的面前,揮刀砍去。主水迎刀擋住了。這時,一個人打橫里向伊織衝來。伊織微側,讓過浪人,乘他踉蹌前俯,助勢一刀。
「嗚——」
浪人低沉地一聲慘呼,撲地而倒。一種異樣的感觸!這是伊織第一次手刃敵人。
伊織全身一震。
對面前的敵人,他已不分彼此。他先向主水撲去,回手揮刀,劈倒了左右兩人。
十三
這樣一來,浪人們再不能讓主水一人去擋,跟著便一擁而上。
已是混戰的局面了。
主水的目標,當然仍在伊織。但場面一亂,自己人反而礙了手腳,不能放手揮刀。
「倒不如先除黑田!」
主水心想。但黑田也意外棘手,隨著伊織旋動,不易下手。
局勢一轉,反而有利於人少的一邊。尤其是伊織,越戰越勇,縱橫捭闔,早已傷了七八人。
浪娘仍握著匕首守在轎邊,目光隨著父親和伊織轉動著。
突然有人在背後叫道:「小姑娘……」
浪娘愕然,回頭一看,轎後站著一個不露頭臉、裹著頭巾,只留著一雙眼睛的女人。
「好險,這邊來吧……」那女人悄聲說。
「那廝們不久衝著你來哪。要逃,趁這時,兩個人總是膽壯些!他們的事用不著擔心,你自己要緊!我是有身份的人,救你出去。」
浪娘躊躇,不錯,倘有一個人衝著自己過來,也就沒法應付得了。
到了這個時候,女人會覺得男人無端的可怖,唯有同是女性,才是自己人似的。
浪娘不禁心焦起來,便——
「唉。」
答應著,再望一眼父親和伊織,急忙忙轉到轎後去了。
那女人向四周一看,知道沒有人注意這邊了,便——「哪,趁這時……」
牽了浪娘的手,低著頭,匆匆而去。
伊織又殺死一人,向左近一看,左膳正被兩三個人包圍著。
「黑田先生,我來了!」
他跑上前去,與左膳挨肩立定。左膳的肩上早先挨了主水一刀,雖非重傷,卻顯得呼吸急促。伊織心想,非得讓他舒口氣不可。
於是他暫停活動,眼觀四方,靜靜地站著。明知這非上策,同時給人以喘息的餘裕。但左膳,實在太疲了。
十四
果然,浪人們迅即重整陣容,繞成一個半圓。一時間回復原來的沉寂。只有喘息聲和傷者的呻吟,使人毛骨悚然。
一瞬的死寂之後,岩田富岳猝然前進一步,叫著:「伊織!」
「好不囉唆!你這混帳東西。」
伊織不讓富岳說下去,隨聲一躍而上。伊織的刀尖望著富岳的腦門而下。富岳雖閃身躲過,卻「嗒嗒」搖晃了幾步,好不容易才扎住身子。
乘這空隙,主水疾如黑豹般再向左膳撲進。
左膳雖是迎住來刀,卻已無還擊之力,而又脫身不得,踉踉蹌蹌倒了下去。
主水雙手一緊,舉刀過頂。
伊織正待挺身而進,襲擊主水以搭救左膳。蓄勢待發的這一瞬間,兩人都心中一凜,呆立在當地了。倒在地上的左膳後面,白衣的巨軀,在薄暗之中,宛如塑像般巍然聳立著。
「啊,父親!」
伊織叫道。
「唷,武藏!」
主水迅速地向後躍退。
「武藏!」
浪人們也口口聲聲呼喚著,退後兩三步。只有富岳仍站立著不動,輪著眼瞪住武藏。
「伊織,去扶黑田先生起來。」武藏靜靜地開口說。
伊織跑近前去,抱起左膳。
武藏一瞥黑田肩上的傷,抬頭瞪著浪人們。他們又後退一步。
武藏瞟眼一望富岳,便轉過眼光,註定在主水身上。兩肩的筋肉向上一聳,跨步而前。
這時,富岳突然揚手叫道:「撤退!」
浪人們扛了受傷的同伴,連滾帶跑地沒命奔去。只有富岳與主水,悠然跟在一伙人後面緩緩地走去。
武藏、伊織、左膳,望著他們的背影。但三人都沒有注意到,一個裹著頭巾的女人,躲在寺院的門牆後,注目望著武藏。
武藏掉向伊織問道:「浪娘小姐呢?」
「啊,在轎子一旁……」
伊織一邊回答,一邊掉轉頭來。當然,那裡已沒有浪娘的蹤跡。
「呀!」
伊織和左膳,齊向轎子奔去。
「剛才還在這裡的……」
「是啊。不過,衙役們也走開了,也許躲在左近。」
伊織隨即高聲叫道:「黑田小姐!」
他邊叫著,邊向附近沒命地找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