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拓者
2024-10-08 15:09:22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五月底,阿杉婆也來到了江戶。
那是一個炎熱的時節,而且當時的江戶正面臨乾旱,整個梅雨季節一滴雨都沒下。阿杉婆來到江戶後就納悶不已——為什麼要在這荒蕪的草原和雜草叢生的沼澤地建一座新城呢?
離開大津之後,她用了大約兩個月的時間才最終抵達江戶。在經過東海道來江戶的途中,她生過病,也參拜過神社,各種各樣的瑣事耽誤了她不少時間。現在回想來時的路,真如那首歌里唱的那樣——「都城在那彩雲深處」,真是太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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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輪街道的兩側最近新種了行道樹,並且還堆起了計算路程的土堆。高輪街道從河口一直通到日本橋,是江戶這座新興城市的主幹道,所以走起來還算比較方便。但是,經常會有運石料和木材的牛車從此經過,再加上蓋房子的人家需要搬家和填埋土地等,所以這條街道顯得非常擁擠。由於好久沒有下雨,路面上積聚了厚厚的灰塵,一旦有人或車經過,都會激起一片白色塵埃。
「啊!——沒長眼嗎?」
她怒目圓睜,盯著一處正在興建的新房子。
房內有人在笑。原來是粉刷匠在刷牆壁的時候,不小心將塗料濺到了阿杉婆的身上。
這老太婆雖然年事已高,對這種事情卻無法忍讓。她拿出以前在老家,本位田家的那種架勢,破口大罵:「你們將塗料濺到行人身上,不但不道歉,還在那兒笑,真是無法無天啊!」
要是在老家,如果她用這種語氣訓斥佃戶和村民,那麼那些佃戶和村民肯定會立馬跪地請求寬恕。可是,這是在新興城市江戶,沒人聽她這一套,正在攪拌白灰的粉刷匠對她的怒吼嗤之以鼻,根本不當一回事兒。
「說什麼呢?你這老太婆也太奇怪了吧!在那兒嘟嘟囔囔地說些什麼呢?」
阿杉婆一聽,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剛才是誰在笑?」
「我們都在笑啊!」
「放肆!」
粉刷匠們見阿杉婆如此動怒,一個個都笑得前仰後合。
來往的路人都覺得阿杉婆年紀已經不輕了,沒必要計較這些。可是依阿杉婆的性格,絕對不能就這麼善罷甘休。
她默不作聲走進屋內,把手放在腳手架上。
「是你們在笑吧?」
說完,瞬間把腳手架上站人的木板抽開。
粉刷匠們「噼里啪啦」摔了下來,沾得滿身都是塗料。
「你這個老畜生!」
粉刷匠們立即爬起來,紛紛握緊拳頭,作勢要打阿杉婆。「要打架是吧?走,到外面去!」
阿杉婆雙手叉腰,一點也不畏懼對方人多勢眾。
阿杉婆的架勢把所有人都給鎮住了,他們未曾料到這老太婆竟然如此兇悍。從她剛才的舉動,以及說話的語氣,眾人斷定這老太婆肯定是武士的母親。粉刷匠們個個面露懼色,不敢輕舉妄動。
「給我記好了,以後可不能再做這麼無理的事兒了!」
出了一口惡氣之後,阿杉婆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過往的路人目送她的背影漸漸遠去。
就在這時,一個光著腳,滿身木屑的小學徒,從工地旁邊衝出來,大聲喊著:「死老太婆!」
「嘩啦」一聲,小學徒把一桶泥漿潑在了她身上,然後迅速躲了起來。
二
「誰?」
阿杉婆立即回頭尋找,但剛才惡作劇的那個小學徒已經不見了。
她看到自己被潑了一身泥漿,眉頭緊鎖,臉上布滿陰雲。
「笑什麼呢?」
看到來往的路人在那兒哈哈大笑,她更是怒氣衝天。
「有什麼好笑的,別笑了!我現在是老了,可你們早晚有一天也會老的。我大老遠來到這裡,你們不但不熱情地關照我,反而還往我身上潑髒水,還哈哈大笑,難道這就是江戶人的待客之道嗎?」
阿杉婆似乎沒覺察到,她越是責罵,聚集的路人越多,而且笑聲越大。
「現在全國上下都在說江戶的事,說這兒多麼好,多麼棒!可我來了一看,這都是些什麼啊?你們劈山填沼澤,挖溝填大海,到處都搞得塵土飛揚,髒兮兮的。而且,人情味還那麼淡,素質那麼差,和我們京都真是無法比。」
阿杉婆說了一通之後,內心舒服了不少,她不顧嘲笑她的民眾,氣呼呼地走了。
城裡到處都是木料和新房子,白花花的,晃得人難受。有一些空地還沒有埋結實,泥土下面隨處可見乾枯的蘆葦根。一眼望去,地上滿是乾結的牛糞,發出的刺激性氣味直往眼睛和耳朵里鑽。
「江戶原來就這樣啊?」
她對江戶的一切都看不上眼。在這片新開發的處女地上,最古舊的東西也許就是阿杉婆了。
實際上,活躍在這片土地上的都是年輕人。開店的是年輕人;騎著高頭大馬的官吏也是年輕人;戴著斗笠,邁著大步行走的武士也是年輕人;工人、木匠、小商人和士兵,甚至將領也都是年輕人。可以說,江戶是年輕人的天地。
「要不是為了找人,這鬼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
阿杉婆氣鼓鼓地自言自語,可是前面一條溝擋住了她的路,她不得不繞行。
挖出的土如同一座小山,不斷有車子來將土運走。在一塊剛剛掩埋好的地塊,木工們正在裝修房子。雖然還沒有完工,但已經有一個塗著白粉的女子在門帘後面畫著眉毛。屋子外面掛著一塊中草藥招牌,裡面堆著一些和服綢緞布料,同時還在賣酒。
這裡是江戶城的郊外,以前只是千代田村和日比谷村之間的一條田間小路,後來隨著江戶的開發,才逐漸發展成這樣。如果到江戶城周邊,會看到太田道灌1 之後,以及天正年間以來修建的大街小路和屋敷町,這些地方已經發展得非常繁華。阿杉婆還沒有走到中心城區,錯把郊區當成了江戶。
從昨天到今天,阿杉婆看到的全是江戶的新開發地區,她以為江戶就是這種亂七八糟的樣子,所以對江戶的第一感覺非常不好。
正在挖掘的水溝上,有人搭了一塊木板,用來臨時通行。阿杉婆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發現有一個小屋子,四周掛著草蓆,用剖開的竹子固定著,門口掛著一個幌子,上面寫著——澡堂。
阿杉婆將一文永樂鐵錢交給澡堂的門房,然後就「噌噌噌」地衝進浴室。她其實不是為了洗澡,只是想把弄髒的衣服洗乾淨而已。她把被潑了泥漿的髒衣服簡單搓洗了幾下,然後向門房借來一根晾衣竿,將衣服晾在了小屋旁邊。現在她只穿著貼身衣服,抱腿坐在濕衣服下面,等著衣服晾乾,同時也在望著來往的行人。
1 太田道灌:室町中期的一名文武兼備的將領,在各方面都有顯著成就。在築城方面,除了堅固的江戶城,還修築了川越、岩槻等城。——譯者注三
阿杉婆不時摸摸衣服幹了沒有。她本以為陽光這麼強,濕衣服很快就能晾乾,可是等了好久,衣服也沒幹。
阿杉婆覺得只穿一件貼身衣服坐在這裡實在不雅,於是找來一條浴巾搭在身上。她本來是不拘小節的,可這會兒也有點害羞,為了不讓來往的路人看見,她蜷成一團躲在了小屋的陰影里。
對面有人在說話。
「這裡有多大面積啊——如果價錢便宜的話,我們可以談!」
「八百多坪吧!價錢剛才也告訴您了,實在是沒法再便宜了。」
「太貴了!你這不是在敲詐嗎?」
「我沒漫天要價。現在搬土的人工費可貴了,再說這附近也沒別的地皮了!」
「不會吧?你看那邊,不正在填湖造地嗎?」
「那塊啊!還沒填的時候,就被人給買走了,現在一厘地也沒有了。不過,你要是再往隅田川的河邊走走,那裡倒是有地,也便宜,不過地段不好啊!」
「這塊地真有八百坪嗎?」
「你要是不信的話,自己拿繩子來量。」
四五個商人正在交易土地。
阿杉婆向路人打聽這地方的地價,一聽就驚得傻眼了。在這地方買一兩坪土地的花費都能夠在老家買十幾塊好地了。
江戶的商人最近正在瘋狂地炒地皮,像這樣的景象,隨處可見。
「又不能種水稻,也不是在城裡,怎麼就那麼貴呢?」
阿杉婆百思不得其解。
那幾個商人好像已經談妥了,拍手成交,然後四散離去。
「啊!——」
阿杉婆正看得出神,突然有一隻手從背後伸到了自己的口袋裡。阿杉婆抓住那隻手,大喊:「抓小偷啊!」
那小偷看起來應該是一名瓦工或者轎夫,他掙脫阿杉婆的拉拽,拿著偷來的錢包,撒腿就跑。
「快抓小偷啊!」
阿杉婆就如同自己的頭被拿走了一樣,跟在小偷後面狂追,最後終於抱住了小偷的腰。
「來人啊!快來人啊!這裡有小偷。」
那男子抽了阿杉婆好幾個耳光,但還是無法掙脫她的糾纏。那小偷也有點急了,一邊掙扎,一邊喊著:「讓你叫!」
然後,男子一腳踹在了阿杉婆的肚子上。
這小偷以為阿杉婆就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太,沒承想這一錯誤判斷給自己招來了大麻煩。阿杉婆被踹之後,呻吟了幾聲就倒在了地上。但她很快就爬起來,拔出腰際的短刀,揮刀向小偷的腳踝砍去。
「啊!疼,疼,疼!」
小偷一瘸一拐地逃出了二十多米。他低頭一看,自己腳上全是鮮血,這可把他嚇壞了,一屁股癱在路上,走不動了。
剛才在附近談生意的其中一人叫半瓦彌次兵衛,他還帶著一名隨從。二人看見了癱在地上的小偷。
「——咦?這不是在咱家偷雞摸狗的那個甲州人嗎?」
「嗯,就是他,手裡還拿著個錢包呢!」
「剛才我聽見有人喊抓小偷,原來這傢伙從咱家出來之後,手又痒痒了……啊!有個老太太倒在地上。我來抓這個小偷,你快去照顧老太太。」
半瓦說著,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抓住還打算逃跑的小偷的衣領,像摔螞蚱一樣,把他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四
「大把頭,這傢伙肯定是偷了老太太的錢包!」
「錢包我已經奪過來了,老太太怎麼樣了?」
「沒什麼大礙,就是昏過去了而已,等她醒來,肯定會大喊『我的錢包』『我的錢包』吧!」
「她還沒醒過來嗎?」
「沒有呢!那傢伙把她的肚子踹了。」
「這個渾蛋!」
半瓦瞪了小偷一眼,然後對隨從說:「阿丑,給我打個木樁。」
小偷一聽要打木樁,就如同被刀頂著脖子一般,嚇得渾身發抖。
「大人,您就饒了我吧!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一定改過自新,好好做人!」
那小偷跪地求饒,磕頭如搗蒜。但是,半瓦卻搖頭說:「不行,這次絕對不能饒你!」
阿丑找來兩名架橋的工人,讓他們幫著打樁。
「就打在這兒吧!」
阿丑用腳在空地上點了一下,示意打在這裡。
兩名工人很快就打好了一根木樁。
「大把頭,你看這樣行嗎?」
「嗯,可以。把那傢伙綁在上面,再在脖子後面插塊板子!」
「您要寫字嗎?」
「嗯!」
半瓦向工人借來墨斗,然後以尺當筆,寫道:此盜賊原為半瓦家的寄生蟲,由於累犯惡事,特綁在此處,讓他遭受七天七夜風吹日曬之苦,以示懲戒!
木工町 彌次兵衛
「謝謝了!」
半瓦將墨斗還給兩名工人,然後吩咐修橋的木工和附近的瓦工說:「麻煩你們了,要是有什麼殘羹剩飯,分他一點,免得餓死了!」
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說:「知道了,我們會不斷地嘲笑他的。」
在日本傳統的町人社會中,沒有比嘲笑更為殘酷的懲罰了!長期以來,武士階層之間的戰爭持續不斷,官方的法令和刑法也都逐漸荒廢。為了維護町人社會的正常秩序,於是大家就採用這種私刑來懲罰罪犯。
江戶是一個新興的城市,在它的政權結構中,上層已經建立了町奉行制度,而且武士莊園也確立了相應的制度和法制形式,但是在民間還是沿襲著以前的陋習,私刑泛濫,難以廢止。
町奉行認為江戶正處在開發階段,社會混亂在所難免,而且私刑可以有效地維護社會秩序,所以也就不刻意去廢除了。
「阿丑,把這錢包還給老太太。」
半瓦將錢包還給阿杉婆之後,又說:「看這老太太一大把年紀了,還四處漂泊,真是可憐啊!……她的衣服呢?」
「正晾在澡堂旁邊呢!」
「你替她收拾一下,把她背回去!」
「您是要把她帶回咱家嗎?」
「當然了,不能懲罰完小偷就不管老太太了啊!要是放在這裡,說不定還會遇見壞人呢!」
阿丑懷裡抱著阿杉婆的衣物,身上背著阿杉婆,跟在半瓦身後,往家走去。剛才聚集的行人也四散而去,各奔西東。
五
日本橋竣工還不滿一年。
比起橋上五顏六色的彩繪,那寬廣的河面,兩岸新砌的石牆,以及新立起的白色木欄杆更引人注目。
橋旁停著很多來自鎌倉和小田原的木船。對面的河邊,滿身魚腥味的商人正在招攬客人買魚。
「……疼死了!哎喲,疼死我了!」
阿杉婆趴在阿丑背上,皺著眉頭,不斷喊疼,但同時還在拿眼睛瞧著人聲鼎沸的鮮魚市場。
半瓦不時聽到阿杉婆的呻吟之聲,再加上路人紛紛將目光投向他們,於是半瓦回頭半安慰半提醒地對她說:「很快就到了,您再忍一會兒。生命是無大礙的,您就別叫那麼大聲了!」
阿杉婆聽罷,立即像個嬰兒一般安靜下來,把臉靠在阿丑的背上。
按照聚集人員從事工作的不同,江戶分成了各種各樣的街區,有鍛冶町、槍炮町、染坊町、榻榻米町和公務員町等。半瓦的房子在木工町中最為顯眼,因為它有一半屋頂蓋了瓦。
兩三年前,木工町發生了一場大火,原先的茅草屋頂都被燒光了,現在大部分住宅的屋頂都是木板屋頂。彌次兵衛家的房子也只是在朝向大街的一側蓋了瓦,背人的一側還是木板。
因為房頂的緣故,大家給他起了個外號,紛紛稱呼他為「半瓦」,而彌次兵衛覺得這名字還不錯,於是就欣然接受了。
彌次兵衛初到江戶時,只是一名普通的浪人。但他行俠仗義,又頗有才氣,再加上領導才能出眾,很快就轉變成一名商人,通過給人修屋頂賺得第一桶金。後來,生意越做越大,現在就連諸侯家的活也交給他做。此外,他還兼營土地買賣。時至今日,即使整日抱著手不幹活,也會日進斗金,他被人尊稱為「大把頭」。
在新開發的江戶,湧現出一大批被人尊稱為「大把頭」的特權階層。在他們當中,又數半瓦的人脈最廣。
就像稱呼武家為武士一樣,這些人被尊稱為「俠士」,老百姓覺得他們處於武士的下風,因此把他們看作是自己人。
這些俠士都不是土生土長的江戶人,他們來到江戶之後,無論是在風俗上,還是在精神上,都給江戶帶來了諸多變化。在足利時代末期,江戶還是一片亂世,當時就出現了一個由外地人組成的邪惡組織——茨城組。當然在那時,這些人也沒有被稱為「俠士」。
據《室町殿物語》記載:他們赤裸上身,腰系猩紅腰帶,下身一水短打裝束。身背三尺八寸長朱鞘長刀,刀柄一尺八寸,刀身二尺。頭髮蓬亂,用草繩綑紮,腳蹬黑靴。常常二十多人一起出行,手拿斧鉞鉤叉各種兵器……
路上遇見民眾,他們便會大喊:「我們乃大名鼎鼎的茨城組,見者趕快迴避,保持肅靜!」
老百姓自然不敢怠慢,趕緊避到道路兩側,讓他們先行通過。
茨城組雖然滿口仁義道德,可是經常會做一些打家劫舍的壞事,並且還替自己辯解說:「武士也都打家劫舍!」
當江戶發生戰亂時,他們喪失操守,像牆頭草一般,看見哪一方戰勢好,就投靠哪方。因此在戰亂結束後,被武士和民眾所不齒。看到在江戶混不下去了,一些惡性不改的人便躲到荒郊野外,繼續從事攔路搶劫的勾當。一些還有點骨氣的人則選擇繼續留在江戶,面對江戶形成的新文化,他們也改變了自己的主張,提出:「正義是骨,民眾是肉,俠義是皮——」
新形成的俠士群體開始在各行各業中嶄露頭角。
「我回來了,快來人啊!帶客人進屋休息!」
半瓦一踏入家門,就朝著屋子裡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