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春之人

2024-10-08 15:07:59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在暖陽的照耀下,昨夜的積雪已消失無蹤,仿佛根本沒下過一樣。

  天氣一下子變得艷陽高照,人們不禁想要脫掉厚重的棉衣。伴隨著溫暖的南風,春天翩然而至,所有草木都鼓出了嫩綠的芽兒。

  「請幫幫忙!給我一點東西吧!」

  原來一個年輕的行腳僧在化緣,他全身上下被迸滿了泥點。

  

  此時,他正站在烏丸府的大門前,高聲乞求著,可半天也不見一個人影。於是,他又繞到側門管家所在的屋子,伸著脖子向里張望。

  「原來是個和尚啊!」

  突然從和尚身後冒出一個少年。

  和尚回頭望去,只見面前站著一個打扮奇特的小男孩。

  (你又是什麼人呀?)

  烏丸光廣公卿的府邸怎麼會有如此奇怪的小孩呢?他的打扮與這座府院極不相稱。和尚覺得很奇怪,一語不發地打量著城太郎。

  城太郎的腰間依舊插著一把長木劍,他懷中不知藏了什麼東西,鼓鼓囊囊的。

  「和尚,如果你想要些柴米,必須去廚房喲!你知道後門嗎?」

  「要米——我並不是來化緣的。」

  年輕和尚讓城太郎看了看自己掛在胸前的信匣。

  「我是泉州堺南宗寺的和尚,有一封急信要交給宗彭澤庵師父,你是在廚房打雜的小童嗎?」

  「我和宗彭澤庵師父一樣,都是住在這兒的客人喲!」

  「哦!原來如此。能否麻煩你告訴宗彭澤庵師父一聲——就說故鄉但馬的南宗寺來人了,還帶來一封十萬火急的信。」

  「請稍等!我這就去喊宗彭澤庵師父。」

  說著,城太郎就跳進了大門,台階上留下一個個髒兮兮的腳印。誰知,他突然被門口的屏風腿絆了一下,幾個小蜜橘從懷中滾落下來。

  他慌忙撿起橘子,用手擦了擦,就向里院跑去。不多時,他又折了回來。

  「宗彭澤庵師父不在!」

  他對等在那裡的僧人說道。

  「我忘了告訴你,他早上就去大德寺了。」

  「知道他何時回來嗎?」

  「應該馬上就會回來了。」

  「那我等他一會兒。這兒有空房間嗎?最好不要麻煩府里的人。」

  「有啊!」

  說著,城太郎走出門外。他臉上一副對此地了如指掌的表情,得意揚揚地帶著路。

  隨後,他把和尚帶到了牛棚。

  「和尚,你可以在這兒等著。這裡可是一點都不會麻煩到府里的人喲!」

  牛棚里到處是稻草、車輪,還有牛糞,南宗寺僧人一臉驚愕,可城太郎把他帶到那兒之後,就一溜煙兒地跑了。

  他穿過寬敞的庭院,一口氣跑進了一間日照充足的小屋——「西屋」。

  「阿通姐姐,蜜橘買回來了嘍!」他一進屋,就大聲喊著。

  二

  阿通已服過藥,醫生也仔細診治過,可燒就是一直不退。

  連日的高燒,使她毫無食慾。

  每當她用手摸自己的臉時,都嚇一跳。

  「啊!我怎麼瘦成這樣!」

  她一直覺得自己的病沒什麼大不了,而且光廣家的醫生也跟她保證沒有大礙。可自己為何會這麼消瘦?她天生敏感,再加上高燒不退,所以總疑心自己得了大病。有一天,她嘴唇乾得實在難受,便順口說了一句:「真想吃蜜橘呀!」由於阿通連日未進食,城太郎一直憂心忡忡,現在聽她這麼一說,便立刻問道:「想吃蜜橘?」隨後,他便立刻跑出去找蜜橘。

  他先去問了廚房的用人,可人家說府里也沒有蜜橘。於是,城太郎又跑到外面的水果攤找,依舊沒找到。

  後來,他又聽說京極1 郊外有個市場,便又跑去那裡找。

  1 京極:位於日本京都。——譯者注(哪裡有蜜橘呀?哪裡有蜜橘呀?)無論是綢緞莊、棉花鋪、油鹽店還是毛皮店,他都找了個遍,結果連一個蜜橘也沒找到。

  無論如何,城太郎一定要讓阿通吃到蜜橘。後來,他在一所房子的牆頭看到幾個果實,他以為是蜜橘,便想偷幾個下來。可走近一看才發現,那些都是酸橙、木瓜之類的不能食用的果實。

  他找遍了大半個京都,終於在一家神社的正殿上發現了蜜橘。那些蜜橘與紅薯、胡蘿蔔一起放在神像前的供果盤裡。城太郎拿起蜜橘,塞在懷裡就一陣風似的跑了。這一路上,他總覺得身後有神明大聲喊著:「小偷!小偷!」

  他心裡很害怕,直到跑進烏丸府里,他心裡還在不停地懺悔。

  (不是我要吃的,請不要懲罰我!)可是,城太郎並沒告訴阿通蜜橘的來路。他坐在阿通枕旁,掏出懷裡的蜜橘,一個個擺放整齊,然後拿起其中的一個對阿通說道:「阿通姐姐!這些蜜橘看起來很好吃喲!你嘗嘗吧!」

  隨後,他將蜜橘剝好,放到阿通手裡。阿通似乎受了極大的感動,把臉撇向一邊,並沒有吃。

  「你怎麼了?」

  城太郎看著阿通。

  阿通不願城太郎看到自己的眼淚,把臉埋進了枕頭裡。

  「沒、沒什麼。」

  城太郎嘆了一口氣,說道:「哭鼻蟲又開始抹眼淚了!我是為了讓你高興,才買了蜜橘,你怎麼反倒哭起來了——真是莫名其妙!」

  「對不起!城太郎。」

  「你不吃嗎?」

  「嗯,待會兒再吃。」

  「我都剝好了,你就嘗一嘗嘛,你一定愛吃!」

  「我知道,光是城太郎這份心意就足夠了。可是,我一看到吃的,就不想張嘴,這樣放著太可惜了!」

  「那是因為你在哭,什麼事又讓你難過了?」

  「因為城太郎對我實在太好了!我感動得想哭。」

  「我不喜歡你哭,你一哭,我都忍不住要流眼淚了。」

  「那我不哭了,不哭了,原諒我!」

  「那你就吃一口蜜橘吧!什麼都不吃,你會撐不住的。」

  「我一會兒再吃。城太郎,你吃吧!」

  「我不吃。」城太郎似乎看到了神靈憤怒的目光,他邊說邊咽了一下口水。

  三

  「城太郎,你不是很喜歡吃蜜橘嗎?」

  「嗯,喜歡。」

  「那你為什麼不吃呢?」

  「不為什麼。」

  「是因為我沒吃嗎?」

  「嗯,是啊!」

  「那我吃好了,城太郎也要一起吃喲!」

  阿通轉過身,用纖細的手指撕去橘瓣上的白絲,城太郎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阿通姐姐,跟你說吧,我在路上已吃了好幾個了。」

  「是這樣啊!」

  阿通把一個橘瓣輕輕放入口中,然後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宗彭澤庵師父呢?」

  「去大德寺了。」

  「聽說他前兩天在別處見過武藏哥哥。」

  「啊!你知道了?」

  「嗯,不知宗彭澤庵師父有沒有告訴武藏哥哥我在這兒?」

  「我想他一定說了。」

  「前一陣,宗彭澤庵師父還跟我說會帶武藏來這兒,他沒對你說什麼嗎?」

  「他沒跟我提過這件事呀!」

  「他是不是忘了?」

  「等他回來,我再幫你問問看!」

  「嗯。」

  此時,阿通第一次展開笑容。

  「不過,你可不能當著我的面問他喲!」

  「那又是為什麼?」

  「我會不好意思的。」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因為宗彭澤庵師父說我得的是『相思病』。」

  「啊!你吃得好快呀!」

  「什麼?你說蜜橘?」

  「要不要再吃一個?」

  「我已吃了很多了。」

  「以後,你什麼東西都得吃喲!只有這樣,我師傅來的時候,你才有力氣下床啊!」

  「連你也取笑我!」

  阿通和城太郎一聊起武藏,就把病痛拋到九霄雲外了。

  這時,烏丸家的僕人在門外問了一句。

  「城太郎在嗎?」

  「嗯,我在。」城太郎答了一句。

  「宗彭澤庵師父請你馬上過去一趟。」說完僕人就走了。

  「咦?宗彭澤庵師父已經回來了?」

  「你去看看吧!」

  「阿通姐姐,你會覺得寂寞吧!」

  「不會的。」

  「那我快去快回。」說著,城太郎就要站起身。

  「城太郎別忘了幫我問那件事喲!」

  「哪件事呀?」

  「你忘了?」

  「哦!讓宗彭澤庵師父把武藏師傅快點帶到這兒來!」

  阿通憔悴的面龐,露出一絲淡淡的紅暈。她用棉被遮住半張臉,又囑咐了一句:「別忘了!一定要問呀!」

  四

  此時,宗彭澤庵正在光廣的臥室,跟他交談著什麼。

  城太郎拉門走進來,站到兩人身後問了一句:「宗彭澤庵師父,您找我有什麼事?」

  「你先坐下來。」宗彭澤庵說了一句。

  對於城太郎的魯莽,光廣並不在意,一直微笑著看著他。城太郎一坐下,就對宗彭澤庵說道:「有一位從泉州堺南宗寺來的和尚,說有要事要見宗彭澤庵師父,他一直等著呢,我這就去把他叫來!」

  「不用了,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

  「您見到他了。」

  「那個信差說你是個可惡的小毛頭!」

  「為什麼?」

  「人家大老遠趕來,你卻把他扔在牛棚就不管了!」

  「是他自己說不要麻煩別人的!」

  光廣聽到這兒,笑得前仰後合,膝蓋不住地打戰。

  「哈哈哈!竟然把客人帶到了牛棚,你真是過分啊!」

  可是,他不一會兒又恢復了往日的嚴肅,對宗彭澤庵說道:「大師,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泉州堺了,想從這兒直接去但馬?」

  宗彭澤庵點頭說道:「我實在很擔心信里提到的事,所以才這麼決定。我也不需要做什麼準備,就不用等到明天了,今天就告辭了!」

  聽著二人的談話,城太郎有些吃驚。

  「宗彭澤庵師父,您要去旅行嗎?」

  「家鄉有急事,我必須回去一趟!」

  「什麼事呀?」

  「我的母親生病臥床不起,而且這次病得很重。」

  「宗彭澤庵大師也有母親哪?」

  「當然,我又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那您何時能回來呀?」

  「不知道,得看母親的病情而定。」

  「您要是一走可就不好辦了!」

  城太郎一來是替阿通著急,二來也非常擔心他們兩個的前途。

  「這麼說來,我們再也見不到宗彭澤庵師父嘍?」

  「怎麼會呢!我們一定還會見面的。我已拜託大人對你們兩個多加關照。你要多開導阿通,別讓她總悶悶不樂的,這樣身體才能早日康復。她最需要的就是精神上的支持。」

  「只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是沒用的,只要武藏師傅不來,她的病就不會好。」

  「真讓人頭痛啊!你有這麼個麻煩的同伴,也夠傷腦筋的了!」

  「宗彭澤庵師父,你前天晚上見過武藏師傅吧?」

  「嗯。」

  宗彭澤庵看了一眼光廣,臉上露出苦笑。他真怕城太郎會直接問在哪兒見過武藏,還好他並未詳加追問。

  「師傅何時來呢?宗彭澤庵師父,你說過要帶師傅來這兒的!阿通姐姐每天都在眼巴巴地等著呢!喂,宗彭澤庵師父!我師傅到底在哪兒呀?」

  城太郎一個勁兒地問著。看他那樣子,要是一旦得知武藏的住處,肯定會立刻去見他。

  「嗯……武藏的事情嘛……」

  雖然宗彭澤庵說得很含糊,但他並未忘記要讓武藏和阿通見一面。

  即使是現在,他也記掛著此事,所以從大德寺回來的路上,他還去光悅家打聽武藏是否回來了。光悅一臉無奈地說:「自從前天晚上開始,武藏就一直待在扇屋。母親妙秀也十分擔心,剛剛還寫了一封信給吉野太夫,讓她趕快叫武藏回來。」

  五

  光廣聞聽此言,不覺目瞪口呆。

  「哦,這麼說,武藏自那晚起,就一直住在吉野家嘍?」

  他的口氣十分誇張,一半是驚奇、一半是嫉妒。

  宗彭澤庵礙於城太郎,很多事情無法詳說。

  「他也不過是個凡人,那些少年得志的人,通常難成大器!」

  「不過,吉野的口味也變了啊——怎麼會看上一個髒兮兮的武士!」

  「吉野也好、阿通也罷,我宗彭澤庵是弄不懂這些女人的!在我眼裡,她們都是病人。武藏馬上要步入人生的春天了。此後,才是真正的人生歷練,女人遠比劍更危險。這種事情,旁觀者也無能為力,只能順其自然了。」

  宗彭澤庵一邊自語著,突然想起自己應立刻動身,便再次向光廣辭行,並拜託他照顧病中的阿通和城太郎。沒過一會兒,他就離開了烏丸府,飄然遠去。一般的旅客都習慣清晨出發,可對宗彭澤庵而言,早晚並沒有什麼區別。此時,太陽已經偏西,路上的行人、慢吞吞的牛車都籠罩在一片絢爛的晚霞中。

  突然,他身後傳來一陣喊聲:「宗彭澤庵師父!宗彭澤庵師父!」

  原來是城太郎。宗彭澤庵有些納悶,不由回頭望去。城太郎一邊大口喘氣,一邊拉著宗彭澤庵的衣角哀求道:「宗彭澤庵師父!您行行好吧!

  請您回去跟阿通姐姐說一聲,要不然她一哭起來,我就沒主意了!」

  「你跟她說武藏的事了嗎?」

  「她一直問,我就——」

  「所以她才哭的?」

  「我真怕她會去尋死。」

  「為什麼?」

  「她一副不想活的樣子——而且她還說『再見武藏一面就去死!』」

  「那表示她還不想死。你不用管她,放心好了!」

  「宗彭澤庵師父,那個叫吉野太夫的女人住在哪兒?」

  「你問這個幹什麼?」

  「師傅不是在那裡嗎?剛才,您和公卿大人就是這麼說的!」

  「你連這件事都告訴阿通了?」

  「是啊!」

  「她是個愛哭鬼,你把這件事告訴她,她當然會想不開呀!即便我折回去,也無法立刻讓她的病好起來啊!你就這麼跟她說!」

  「說什麼?」

  「要她吃飯。」

  「哎呀!這句話我每天都跟她說上幾百遍呢!」

  「是嗎?對阿通來說,這句話是最有用的。如果她連這個都聽不進去,我也無計可施呀!你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吧!」

  「該怎麼說呢?」

  「就說武藏迷上一個名叫吉野的妓女,在扇屋流連忘返,三日未歸。可見他心裡根本沒有阿通,愛慕這種無情無義的男人有什麼用?你告訴那個愛哭鬼,說她太笨、太傻了!」

  聽了宗彭澤庵這番話,城太郎十分生氣,他使勁搖著頭說道:「你胡說!我師傅絕不是那種人!如果我真的這麼說,阿通姐姐肯定會去尋死。你這個和尚才是大笨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

  六

  「哈哈哈!我可被你罵慘了!城太郎,你生氣了?」

  「你說我師傅的壞話,還說阿通姐姐是笨蛋,我當然生氣了!」

  宗彭澤庵摸摸城太郎的頭,說道:「你可真可愛!」可城太郎卻把宗彭澤庵的手甩開。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求你了!我自己去找武藏師傅,一定要讓他見到阿通姐姐!」

  「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什麼?」

  「我是說,你知道武藏的住處嗎?」

  「不知道的話,我可以問,就不勞你費心了!」

  「別逞能了!你又不知道吉野太夫的家在哪兒,用不用我告訴你啊?」

  「不麻煩你了!」

  「好一個有志氣的城太郎!我和阿通、武藏,一無仇二無恨,更何況我還一直祈禱他們能終成眷屬呢!」

  「那你為什麼還在背後使壞?」

  「也許你認為我在使壞,可我是在給武藏和阿通治病。治癒身體的疾病需要醫生,可治療心病就必須用我剛才說的那番話。尤其是阿通,她的心病更重。武藏自己可以慢慢痊癒,可阿通卻讓我束手無策——只能告訴她『不要單戀武藏那樣的男子,應該斬斷情絲,重新生活。』」

  「夠了!你這個臭和尚,我不會再求你了!」

  「如果你認為我在說謊,可以到六條柳町的扇屋去看看武藏在幹什麼。然後再把你看到的事告訴阿通。也許她會痛不欲生,但如果能藉此警醒也並非壞事。」

  此時,城太郎捂住耳朵喊道:「不聽!不聽!臭和尚!」

  「你幹嗎罵我?明明是你自己追過來的!」

  「和尚,和尚,不給你布施!想要布施,你就得唱歌!」

  宗彭澤庵無奈地笑了笑,隨即起程趕路。而城太郎還是一邊捂著耳朵,一邊唱歌謠罵他。

  只見宗彭澤庵的背影越來越小,在遠處的路口一拐彎就不見了。城太郎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時間心頭百味雜陳,大顆的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慌忙舉起胳膊擦了擦眼淚,然後毫無目的地張望著過往行人,就像一隻迷路的小狗。

  終於,他看到一個披著斗篷的婦女走過來,便叫了一聲「大嬸」,隨後立刻跑了過去。

  「您知道六條的柳町在哪兒嗎?」城太郎問道。

  那女人嚇了一跳,說道:「你說的是花街嗎?」

  「什麼是花街?」

  「唉——」

  「那是什麼地方呀?」

  「這個小孩真不懂事!」

  說著,那女人瞪了城太郎一眼,就走開了。

  城太郎不明白對方為何會生氣,但他並沒有氣餒,一路走一路問,終於來到了六條柳町,隨後還打聽出了扇屋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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