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流浪者

  夜半時分，查拉圖斯特拉從島上的山脊里出發，以便翌日一大早就能抵達島的另一處海邊，他要在那裡搭船。那裡有一個很好的海灣，許多外來船舶都喜歡在那裡停泊，那些船舶也載走了許多想離開快樂之島的人。查拉圖斯特拉爬山的路上，一邊回想從少年時起就到處飄泊的經過，以及所攀登過的許多高山與峰頂。

  「我是個流浪者以及登山者，」他對自己說，「我不喜歡平原。然而，看起來我似乎不能靜坐太久。

  無論我遭遇什麼樣的命運和際遇，流浪與登山是必不可少的，而一個人到最後所要面對的只是自己而已。

  

  屬於我的際會已經過去，還有什麼未曾屬於我的事會發生在我身上呢！」

  我的「自我」在經過一番漫長的四處流浪與世事磨鍊之後，終於又回到我這個家來了。

  我還知道一點：此刻我站在自己的最終絕頂，那個早就為我保留的絕頂之前。噢，我必須攀登屬於我的最艱難的山路！噢，我已開始我最孤獨的流浪之行！

  然而凡是與我一樣的人絕不逃避這個時刻，這個時刻會對他說：現在你才算是真正走上了你的偉大之路！而山巔與深淵，都已混在一起了！

  你走上你的偉大之路，現在這條路就成了你最後的藏身之所，而它同時也一直是你最後的險關！

  你走上你的偉大之路，現在這條路必是你勇氣的最大依託，它會使你義無反顧地勇往直前！

  你走上你的偉大之路，在這條路上絕不會有人偷偷跟蹤你！你的步伐會隱沒走過的來路，而路上則寫著：不可能。

  假如今後所有的梯子都無法使你達到目的，那你就必須學著攀登到自己的頭上，否則你怎能上得去呢？

  登上自己的頭，並超越自己的心！這時，你一定要使自己由溫和變為強硬。

  對自己一味姑息縱容者，終將因此而罹患惡疾。歌頌那使人強硬的一切吧！我不讚美流著奶和蜜的地方！

  學習「無我」，就是與萬物打成一片的秘訣，這種冷硬是每個登山者都必須具備的。

  然而，誰的眼神若是像一個求道者那樣熱烈的話，則他如何能透視一切事物的表面而深入其中呢？

  但是你，噢，查拉圖斯特拉，你要追究一切事物的表里與根由，因此你必須超越自己，一直上去，直到所有的星球都懸浮在你的腳下！

  是的！要俯視我自己，以及我的星球。只有這樣，我才算是登上了我的絕頂巔峰，那早已為我留著的絕頂巔峰！

  查拉圖斯特拉在登山的時候，一邊自言自語，以激勵的格言撫慰自己，因為此刻他的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當他到達山脊的頂端，看啊，另一個海展現在他面前，他佇立，久久不語。在這高處的夜晚顯得清涼如洗，而天空則綴滿了星星。

  我領悟到自己的命運，最後他哀傷地說，好吧，我已準備妥當。我那最後的孤獨剛剛才開始。

  噢，我腳下沉鬱的海啊！幽暗的苦惱啊！噢，命運與大海啊！現在我必須趨就你們！

  我佇立於最高峰與極遠旅程之前，我必須先下降到未曾有的深處。

  我必須降至未曾有過的痛苦之中，直到最黑暗的洪流，既然命運註定如此，也好！我已準備妥當。

  我曾問，最高峰究竟來自何處？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它們來自海里。

  它們的岩石和峰頂的崖壁都蝕刻種種證明。要想達到最高處，必先從最深處起步。」

  查拉圖斯特拉在陡峭的高山上這麼說。而當他走到海邊獨自站在嶙峋的岩石間，頓感一陣疲憊，卻比以前更加熱切地嚮往。

  「萬物都睡著了，」他說，「連大海也早已入夢，它的眼睛正惺忪而怪異地望著我。

  不過，我可以感受到它那微暖的呼吸，也可以感受到它正在夢中輾轉反側。

  聽！聽！它在喃喃訴說剛才所做的噩夢！或許那是不祥的徵兆吧？

  噢，你這陰鬱的怪物使我也感傷起來了，因此我自怨自艾。

  噢，為何我的手如此軟弱無力，我多麼想把你從噩夢之中解救出來啊！」

  查拉圖斯特拉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卻又慘然自諷。「怎麼，查拉圖斯特拉，」他說，「你竟然想吟詠、慰藉這片大海？

  啊，查拉圖斯特拉，你這老實的傻子、盲目的寄託者啊，你總是如此深信不疑地親近可怕的一切。

  你關心所有的怪物。只要它鼻口還有一絲溫暖的呼吸、腳爪上還有幾根柔軟的絨毛，你就迫不及待地撩撥與愛撫它。

  愛是最孤獨者的危險要害，只要所愛的是活的一切！而在愛之中，我的那種瘋狂和謙卑真是可笑！」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而且，再度笑了。然而他又想到被自己所離棄的朋友們，仿佛在思念中，他對他們做錯了什麼，所以對自己的思念十分生氣。可是，當他笑時，卻又不禁淚如雨下。

  查拉圖斯特拉因憤怒和渴望而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