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輻射回溯2
2024-10-07 12:43:39
作者: 琅翎宸
接下來的每一天,對尾花美紀而言,都是人間煉獄。
而這一切的開端則是因為——她沒死。
有時候,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脫。
當尾花美紀躺在無菌病房的時候,她一定無數次地這麼想過。
那時的她全身通紅,腫脹得像個氣球。
因為從小干農活的緣故,尾花美紀身材勻稱而有力,健康狀況也十分良好。
也正是因為這些,讓她比另外一個工友不幸——她活了下來,且活得更久。
她全身潰爛流膿,深受輻射折磨,卻享受著最好的治療。
沒有人能救她,但也沒有人願意讓她死。
天野北齋利用家族關係和詹姆斯的人脈獲得了尾花美紀的病例研究權。
據谷青言回憶,天野北齋那天激動得整宿沒睡,他用盡了所有美好的詞彙來形容當時的尾花美紀。
一個極具研究價值的實驗品,一個恰到好處的實驗用具。
他說這是上天賜給他的禮物,病床上的尾花美紀是最迷人的存在。
即便當時的尾花美紀面部已經滿是紅斑潰爛,皮膚也失去了再生能力,可天野北齋見到她的時候仍舊大讚其美得驚心動魄,並當場決定資助她所有的醫療費用。
天野北齋的「善舉」為他的家族獲得了好名聲,天野北齋本人更是無暇接受採訪,並且還出資撤下了所有關於他個人的新聞。
對此,他的解釋是本人不喜高調,不在意浮名。
當然,作為同門的谷青言知道,天野北齋會這樣,是因為他做的事情,註定不能高調。
若無人知曉,那才是最好。
當然,後面的事情也證明了,尾花美紀對於天野北齋而言,不僅僅是一個極具價值的實驗品,一個恰到好處的實驗用具,更是一個高瞻遠矚的投資項目。
化學研究,物理研究,生物研究……每一次研究都要給天野北齋家族分一杯羹。
他們家族所掌控的醫藥集團還因此研發出了所謂的「抗輻射藥」,大賺特賺。
當然,不希望尾花美紀死的人不止天野北齋。
守正公社也是如此。
發生這麼大的事情,很容易引起全社會的申討。
更何況,守正公社本身的內部情況就經不起審查。
這種時候,尾花美紀的存在就是最好的擋箭牌。
她被塑造成了守正公社的英雄,公社領導人說尾花美紀在接受公社培訓的時候就表現出了極高的覺悟。
她捨己為人,站在前線,用自己的生命拯救家鄉同胞,是為探索事業做貢獻的英雄。
當然,這一切也都離不開守正公社的培養。
在尾花美紀出事後,守正公社的領導人不止一次到醫院探望。
無菌病房不好拍攝,那就在病房外隔著窗子拍。
提前對好劇本,提前架好機位,提前找好負責煽情的專業演員。
守正公社的領導人看著不成人形的尾花美紀涕泗橫流。
「你是我們的員工,你為民眾做出的犧牲,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
看,這歸屬關係的強調。
是我們的員工在為民眾犧牲。
是我們,在為民眾,犧牲。
最後刻意強調的「不要忘記」,究竟想讓大家不要忘記的是什麼,也不言而喻了。
與此同時,更高層的存在也藉此發文,將事情再次拔高。
「尾花美紀的犧牲是人性光輝普照的最好證明。」
「她在用自己的生命為重型可控核聚變能源基地奠基。」
「她在用自己的健康賭人類邁向星河的未來!」
尾花美紀這條命早已不屬於她自己了。
她接受著「最好」的治療,所有人對她「呵護備至」。
小護士要為她清理創面,沒曾想剛掀開舊紗布,就聽到尾花美紀撕心裂肺的慘叫。
小護士翻看舊紗布,手抖得消毒棉都拿不穩。
那是一整塊人皮,上面黏連著血肉。
再次轉頭望去,小護士更是雙腿發軟。
尾花美紀的肌肉和血管徹底暴露,血水不斷滲出。
尾花美紀的慘叫還在持續,沒人能忍受皮肉生生剝離的痛苦。
小護士奪路而逃,剛一出門就被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啪——」
對方的力氣極大,小護士猝不及防,只覺得頭暈腦脹,腳下一時沒有站穩,摔倒在地。
等到再次可以視物時,她看到了眼前俯視著自己,神色冰冷的天野北齋。
「廢物!」
「換個藥都怕成這樣!」
天野北齋轉頭望向身後戰戰兢兢的醫生。
「你們去給她換!」
這些醫生哪裡能不清楚情況?
對於尾花美紀現在的身體狀況,沒有人比他們更加了解。
他們之所以不願意去,不是因為懶。
而是……不管誰去,都會是一樣的結果。
小護士,也只是個替罪羊而已。
在天野北齋的目光逼視下,那些醫生也只能硬著頭皮,做好無菌準備,進入病房。
這註定不是一次簡單的清創,而是一次可預見的皮肉剝離。
藥物,機器,他們用盡所有能用的手段,吊住尾花美紀的命。
然後,開始進行操作。
他們做的事情跟小護士之前做的事情沒有什麼不同。
甚至因為經常做此類操作的緣故,小護士反而會比他們更加熟練一些。
可現在,熟練與否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們必須足夠殘忍。
尾花美紀忍受著非人的折磨,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皮膚被剝離,而她連申訴的權利都沒有。
「她是英雄,多麼諷刺。」
谷青言的聲音冷冷響起,蘇朗猛然回神,只覺得驚起了一身冷汗。
他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這樣。
那些報導和宣傳都是假的,從頭至尾全是謊言。
尾花美紀沒有死,因為有很多人不許她死。
「這是什麼?」蘇朗指著面前的圖紙問道。
「尾花美紀體內的染色體和正常人體染色體的對比圖。」谷青言給出答案。
染色體是遺傳物質,是基因的載體。
作為身體說明書,尾花美紀的染色體可以說是一片混亂。
不僅無法有序排列,而且斷頭斷尾,甚至有部分黏連。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毫無疑問就是——輻射。
同時,尾花美紀體內的舊細胞也在輻射的破壞下陸續死去,新的細胞又難以再生。
新舊細胞無法銜接,尾花美紀只能躺在病床上忍受痛苦。
「我曾經聽過一個病人的描述。」谷青言抬手輕碰面前的隔離室外板。
蘇朗回神:「什麼?」
「他們說,那種痛感,不是萬箭穿心,而是每一分每一秒,身體的每個部位,從內到外,心臟,脾臟,大腦,肌肉,筋膜……全部都在痛。」谷青言目光哀傷地看著隔離室內的女孩。
「她死不了,因為輻射的緣故,她體內的白細胞數量太少了,病毒,細菌,隨便一點都可能會要了她的命。」谷青言轉過頭望向蘇朗,「好在我們偉大的研究員給她移植了細胞,並且不斷給她輸血,為她續命,然後把她安置在這個無菌病房裡,讓她成為養料。」
養料!
蘇朗心頭一顫。
他明白了!
住院的這段時間他也惡補了不少這方面的知識。
此刻,他終於將這一切串聯了起來。
詹姆斯之前提過的突變育種,外面的那些瓶瓶罐罐,躺在這裡的尾花美紀……
經過X射線、γ射線、紫外線、中子、雷射、電離輻射等處理的生物會發生基因突變。
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提高變異頻率,加快培育進程,而且按照宣傳,這樣的突變育種可以大幅度改良某些生物性狀,創造人類需要的變異類型。
也就是,在原有生物的基礎上進行的再創造,指定創造。
可根據蘇朗查的文獻來看,在實際落地過程中,有利變異很少,需要反覆實驗,還須大量處理材料。
並且這種誘變的方向和性質並不能按照詹姆斯所說的那樣,完全可控,很多科學家都表示過,這種誘變是具有盲目性的。
簡單來說,在最終結果出來前,你永遠無法知道事情會往哪個方向發展。
科學沒有那麼簡單,人類並不是神祇。
直接用物理的方式進行處理,是一種可能性。
外面的那些瓶瓶罐罐大概率也是被這麼處理的,而現在尾花美紀則代表另外一種可能性。
如果以她的身體作為營養液和營養土進行育種創造會發生什麼呢?
這,就是天野北齋在做的可怕實驗!
「他真的是個畜生!」蘇朗忍不住怒罵道。
谷青言後退一步,在手機上操作著什麼,隨後又將手機遞給蘇朗。
「這部電影,你看過嗎?」谷青言開口問道。
看著手機上熟悉的電影海報封面,蘇朗變得臉色煞白。
他看過。
這部電影太出名了,沒看過的人才不多。
之前看的時候,他被大膽的想像和電影中奇幻的畫面所吸引,為此感到十分興奮。
而現在……只有噁心和恐懼。
沒錯,這部曾經被他奉為地面美好回憶的電影,也是一個謊言。
這部電影名叫《變異傳說》。
一個很老土的名字,卻火到出了一整個系列,還有各種衍生。
故事的架構並不複雜,無非就是幾個少年因為輻射陰差陽錯地產生了變異,然後成為了超級英雄,拯救世界。
這樣的戲碼屢見不鮮,但搭配上熱血的演繹和精美的製作,總能讓製作公司掙得盆滿缽滿。
如今蘇朗看到海報之所以會觸動那麼大,是因為他第一次關注到海報上的製作方。
天野株式會社,守正會社……以及後面那密密麻麻的各方勢力。
「不用懷疑,他們或多或少都參與過尾花美紀的事件。」
「守正會社還是因為在這起事件中的『優異表現』才搭上了天野家族這條大船的。」
聽著谷青言的話,蘇朗只覺得荒唐極了。
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彌天大謊!
真的是彌天大謊!
因為《變異傳說》的火爆,後期還有很多跟風拍攝的作品。
這也導致很多人對遭受輻射而產生變異產生了巨大的興趣,他們幻想著自己也能像熒幕里的那些人物一樣,突然被激發某種異能,然後改變現狀,走上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那段時間,跟核有關的公司招聘異常順利,偶爾還出現了人滿為患的情況。
人們擠破頭想要去做一個危險的工作,這是不是聽起來很玄幻?
可事實就是如此!
人們對現在的生活不滿,覺得與其這樣無望地生活下去,不如徹底賭一把。
殊不知,這才是真正中了那些人的圈套。
他們不僅做到了讓受害者放鬆警惕,甚至還做到了讓受害者趨之若鶩。
謊言!
一個又一個的謊言!
所有的謊言籠罩成了一個巨大的網。
最後,落下。
在所有一切閉環的那一刻,蘇朗才發現曾經的自己有多麼蠢。
經歷過了輻射災難,不會再有任何人相信這些。
因為有無數人用血的教訓告訴了大家。
「輻射可能會致傷、致死、致病,唯獨不可能出現各種電影裡的結果!」
蘇朗開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只覺得整個世界都被深深地愚弄了。
他現在明白了,可又有什麼用呢?
過去的人不明白,所以會導致災難的發生。
不!
不對!
他現在就處於過去!
他還有機會改變什麼!
如果把真相說出來,如果讓大家都知道真相,如果讓大家都知道未來的模樣……
事情說不定會有轉機!
「把這些公布出去!」
「我們要把這些東西都公布出去!」
蘇朗對著谷青言大聲說道,空曠的實驗室里迴響得都是蘇朗的聲音。
可僅僅是一秒。
一秒之後,理智回歸。
同樣,谷青言清冷的目光望了過來。
他們都明白,這些東西永遠都不會被公布。
「曾經有人試過,後來他失敗了。」谷青言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格外輕鬆,「他先是找報社,不僅被拒絕了,而且還被報告給了他的老師以及相關利益人員,後來他開始用一些幼稚又天真的辦法,比如到處張貼,發宣傳單……結果你猜怎麼樣了?」
面對谷青言的詢問,蘇朗沉默了。
因為他猜得到——那個人,就是谷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