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誰料此生(十)
2024-10-07 11:41:30
作者: 秋清夢
溫念白伸出去的手就這樣僵直在了半空中。
陸澤楊繼續不急不緩地說著,氣息平穩順暢,似乎真的痊癒了一般:「我自己的身體情況我最清楚……我本該死於上個冬天,卻沒想到能苟延殘喘這麼久,這已經是足夠的幸運,但我能感覺到我大限將至了……」
「你別說了!」
溫念白的情緒在一瞬間崩潰。
「……」陸澤楊安靜地閉上嘴,然後又虛弱地掩唇咳嗽,「咳咳……」
「……」溫念白身上的氣勢一下就偃旗息鼓了。
「我,我不是騙你……」他將探出去的手收回至身側,緩緩捏成拳,聲音低了幾分:「我騙的是我自己。」
「那好吧,我儘量多撐一會兒。」陸澤楊說。
溫念白抿了抿唇:「藥涼了,我再去熱一下。」
他說著就要走,又被陸澤楊從身後叫住:「等一下咳咳……念白,天山那邊的局勢怎麼樣了?」
「這裡應該是滄州,征西將軍養病的居所,」楚瀟在一旁悄聲補充著背景知識,「那麼這段時間,就是叛軍直逼京城,守軍拼死守住天山要塞的時間節點。」
溫念白微微皺眉,卻是沒有回過身:「你先別操心那麼多,養好身體最重要。」
「這麼多天你一直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估計是怕我,咳咳……怕我聽了會傷心吧,」陸澤楊一手捂唇,努力壓抑住喉嚨中翻湧的腥甜,「咳咳咳咳……呼……放心好了,我沒那麼脆弱的。」
「我很早就知道,這個王朝早就爛透了。」
幾縷髮絲從他鬢間垂落,將他的半張臉埋進陰影里,一股不知從何而起的悲涼在空氣中氤氳開來。
逼仄的沉寂中,溫念白嘆出一口氣:「你舊傷復發從總將軍之職卸任之後,就由鄧玉接替了你的位置,率軍鎮守天山一帶。」
「他啊,」陸澤楊聽見這個名字,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輕鬆的笑意,「他之前做過我的副將,能力相當不錯,算是我見過的後輩中最頂尖的了,咳咳咳……天山那處交通要塞,交給他來守確實是最好不過了。」
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話,陸澤楊的氣息略微有些紊亂,他不得不停下來喘上幾口氣。
卻聽得溫念白略帶涼意的聲音響起:「可是陛下不想打。」
「他連他的京城都不要了,正準備著遷都,龜縮在另一個安逸的地方繼續當他的土皇帝呢。」
陸澤楊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後方京城若是撤走,前方的天山一帶就會立刻陷入八面無援的境地,成為敵方可以隨時捏死的一隻困獸。陛下他……咳咳……他要棄天山數萬軍民的姓名與不顧嗎?」
「說起這個,」溫念白冷笑一聲,斜倚在門框上,「你還記得咱們陛下最喜歡的求和方式是什麼麼?對,就是割地。這次要割出去就是天山一帶。」
「朝廷中反對的命官都殺光了,鄧玉也是反對的,所以皇帝讓他立刻班師回京的時候,他就直接當作沒看到,跟那些自願留下來守城的人一起繼續抵抗,看樣子是寧願以身殉城都不願做窩囊廢。皇帝催他幾次都沒有結果,乾脆直接不管了。」
「咳咳咳……所以就直接放棄了?」陸澤楊眸光微動,「割城,割地,一次接著一次,割地若是真的有用,戰事又怎會拖到現在還不曾結束?」
「只怕他們的胃口是個無底洞咳咳咳……割地之策不僅不能讓他們滿足,反而更是助長了他們的欲望,長此以往下來,我們大周怕是要……」
怕是要滅國。
溫念白對此心知肚明,他微微偏過頭,看著窗外料峭的春風吹動樹葉,緩緩道:「攤上這麼個君主,只能怪我們生不逢時……欸,給這麼窩囊的一個皇帝打工,你後不後悔?」
這樣的人兒,若是歸於真正的有識之士麾下,那必然是比現在千倍萬倍的耀眼奪目。
陸澤楊只是輕輕地笑了聲:「談不上什麼後悔不後悔的。聽從指令,這是作為將士的天職。我生不逢明主,怨不得別人。」
「你說你一個征戰沙場的大將軍,性子怎麼這麼軟呢,」溫念白站直了身體,無奈道,「你快休息吧,我去熱一下藥,待會兒叫你。」
「念白等等,」陸澤楊第二次開口將他叫住,「我這個身體終於好起來一陣,你就多同我說說話吧。」
溫念白的面色倏爾一沉。
迴光返照……這或許是他們最後這樣長談的機會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壓制住心中的戾氣,開口道:「嗯,你說吧。」
「念白,之後你若是見到了我母親,勞煩替我傳話給她,我是個不孝子,很少陪在她身邊,也沒能力讓他享樂……我虧欠她許多,下輩子,我還做她的兒子。」
「哦對,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這場仗輸了,如果輸了之後還有我曾經的部下記著我,還請你替我轉告他們,咳……就說,失敗的責任不在他們,不必對舊朝感到有所虧欠,那本就是一個連根都爛透了的國家,還有,咳咳咳……還有,他們之前跟著我吃了太多苦,卻沒得到應有的榮譽,說到底還是我連累了他們……以後一定要,咳咳,一定要幸福……」
蒼白再次漸漸攀上他的臉龐,陸澤楊幾乎是強撐著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
溫念白立刻注意到他的情況,連忙托著他躺下,細看之下,他的雙手都在顫抖。
「為什麼要我來轉告?」
溫念白眼眶泛紅:「那是你的家人,你的下屬!你自己說!等你好起來,自己去和他們說!」
「……唉,念白,這時候你就別任性了。」
陸澤楊轉動身體,抬頭對上他的視線:「咳咳咳……讓我把我的後事……交代完吧。」
溫念白別過頭去,錯開他的視線:「我不聽。」
陸澤楊堅定道:「你得聽。」
溫念白抿著唇沉默了一下,終於還是泄了氣:「你說吧。」
「咳咳,等我,等我死後,請把赤霄和我葬在一起。」
溫念白的喉嚨發緊:「什麼死不死的,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呢。」
陸澤楊不聽他的,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就把我們葬在……葬在滄州城外好了,不用,咳咳……不用帶我回去。」
「忠骨可埋於青山處處,何須……何須馬革裹屍還。」
「……」溫念白仰起頭,用力地眨了眨眼,不想當著好友的面掉眼淚,「我記住了。」
「嗯。」陸澤楊仔仔細細地又回想了一遍,確認自己沒有落下什麼,這才放心地閉上眼,「沒什麼事了……念白,我有點困了。」
溫念白連忙起身:「你好好休息。」
他細細地將被角捏好,端著已經涼透的藥盅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房間裡恢復了寂靜。陸澤楊靜靜地躺在那裡,忽然覺得好冷。
比天山頂上終年不化的積雪還要冷。
比他知道自己因為君王的猜忌而禁足滄州的時候還要冷。
冷到他想落淚。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國家在這場戰爭中註定失敗的局面。
站在生命盡頭回望自己的一生,竟是如此波瀾壯闊,也如此悲戚沉鬱。
世事無常,年少時那些揚名沙場,護國萬里的豪情壯志,終究湮沒在了枯槁的現實中。
一滴淚珠從他的眼角落下,滾進枕邊,在布料上暈開一抹深色的痕跡。
思緒隨著生命力一起流失,心臟仿佛都因極端的寒冷而麻木。在徹底陷入黑暗前,盤踞心中的遺憾迫使他將其吐露……
「誰料此生啊……」他喃喃道。
「心在天山,」
「身老……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