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啼序
2024-10-06 08:07:32
作者: 庹政
齊天和孟橫斷來得一樣早。
可是他在看見了飄揚著百刀堂雙刀相錯旗幟的馬車後,讓他的馬車放慢了速度。
因為他討厭這個他看不起的鄉巴佬,他不願意和他走在一起,以示區別地表示出他與他不同的身份。
他是北海大姓齊家的子弟,雖然不是直系,比起杜仲也相差很遠,但也足以讓他自傲。
他還有另一個隱秘的原因不想和孟橫斷走在一起就是他不願意讓自己瘦小的身影遮擋在那個狗熊般龐大魁梧的身影之下。
他的身材在北海人中也算矮小的那一種,不到五尺的身高使他看起來像個營養不良、發育不好的大孩子。
可是他的頭卻像個營養過剩的老人。
他長著獅子般的一個大腦袋,面部輪廓粗獷,多肉的大鼻子,厚厚的嘴唇,沉甸甸的下巴,所有這一切壓在他那瘦弱的身軀上,就像一根細蔥上結了個大蒜頭,說不出的怪誕而滑稽可笑。
他的服飾和髮式不太講究,見到他的人也常常忽略了他另外地的一切,而只留下了那最初一眼的吃驚和喜劇感。
這一點也就是齊天最不能忍受的。
他每當別人掩飾或放肆的吃驚、可憐、譏嘲的眼神時,都恨不得將它活生生地挖出來塞到他們的嘴裡去。
可是他卻不得不控制自己,因為他畢竟是一幫之主。
這由於他父親和母親的偶然失誤使他從小就蒙受了無窮的難堪和屈辱,也促使他的才能和想要報復的野心瘋狂地成長。
在某些時候,的確可以說老天是很公平的。因生理的缺陷而使他獲得了很大的成功,他雖然沒有參加殆屋主持的比武,可是他自認為武功並不比奪得了雁落第一武士的雷野低。
他也是野風廬的弟子,跟雷積石勉強算是師兄師弟,雷野按輩份要叫他一聲師叔,但他卻一直跟雷積石不睦,跟符赤陽走得很近。
同心盟在七大幫會中勢力和聲望都是最末的,一直忝陪末座,他一直埋怨雷積石沒有幫他一把,----這也是他要跟雷積石做對的原因之一。他一直都想改變這種局面的。
他一直悄悄地發展幫眾,培植勢力,這兩年不僅暗中吸引武功高強的武士,雁蘇山的摩雲寨的十幾股悍匪中,也有他布置的代理人,他最終的目的是坐上幫主中的幫主那把位子,讓同心盟成為全雁落第一大幫會。
這次清月堂和赤陽幫開戰,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從天而降的意外驚喜。
他心裡當然是希望他們斗個兩敗俱傷,甚至盼著把所有的幫會勢力都牽掛進去,來場十年前那樣的大火併,他好從中漁利。可是杜仲這個鬼東西卻忽然邀請他們聯名出面,試圖阻止這場即將擴大的戰爭。
他雖然心中一萬個不樂意,可是他還是答應了。
現在還不是他說話的時候,這些大幫幫主可不像同心盟中的幫眾一樣會聽他的,他必須暫時偽裝和忍耐。
他恨恨地想:等到有一天……,哼!我要叫你們全跪在我的腳下,看你們還敢不敢在背後笑話我!
有人這時候就在背後笑話他!
符淵騰跟在齊天后面來到了談判地點。
他看著齊天畸形的身軀就忍不住露出了惡意的譏笑。
雖然,同心盟一向跟赤陽幫關係密切,是他的盟軍,這種時刻更應該籠絡。
他是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人,他並不想掩飾自己的情緒和思想,哪怕是出於虛假的禮貌。
不僅因為他現在是雁落第一大幫會的幫主,更因為他是符淵騰,一個驕橫自信、蔑視一切的人。他從小就相信他有這個資格和能力去做一切傷害別人的事情。
他身邊跟著一個瘦高的白衣人,戴著儺戲面具,正是那天從轎子出來,長街上與墨七星換了一槍一棍的人。
----每位幫主都帶著自己的軍師,只有符淵騰例外。
五大幫會中最後一位到來的是碧落海的幫主龍海王。
龍海王是一位滿頭銀絲、面容清癯、身材中等、精神飽滿的老人。
他是所有幫會領袖中年紀最大、擔任幫主時間最長、經歷事情也最多的人。
也許世事的滄桑變化已經像海水把嶙峋的山岩沖磨成圓滑的卵石,老人已經由少年的衝動變得穩重沉靜,甚至常常有一些不迫人情的冷漠和淡然。
「像我這樣的年紀還有多少日子可過?難道我還想去出什麼風頭不成?過一天安靜日子是享一天福。」
這是他的口頭禪。
十年前,自從鐵木魚的雁北堂一夜之間灰飛煙滅,他就雄心盡失,喜歡上了美酒,美女和錦衣玉食。
除了一些維持幫會運轉必須的事情,他不再多管閒事,雁落城中武士圈裡,只要是稍微猜不透有麻煩的事情他都絕不涉足,任何事他都要謙讓再三。
他都不再出面受理江湖中的恩怨,生意也是一動不如一靜,過得下去就行,所以這幾年碧落海的名頭在武士圈子裡已經不那麼響亮了。
但是依然沒有任何人能夠輕視他,包括楚行天,符赤陽和雷積石,也包括現在的符淵騰和雷野,因為碧落海是唯一擁有海上勢力的幫會。
龍海王的數十艘大船,每年不僅從碧落海中捕回山一樣的海魚,帶給他富足的金錢,也保證了他在雁落城武士幫會中獨特超然的地位。
這一次楚行天希望以海運替代陸運,被保守的龍海王一口拒絕,崇天武來到雁落,第一個拜訪的,也是龍海王,卻碰了個軟釘子。
「掙那麼多錢幹嘛?我的船是可以去洛南運糧,可是那就要冒風險了。海上的事,誰也說不準,萬一遇上大風大浪什麼的,我那些孩兒們就慘了喲。相比掙錢,我更喜歡大家平平安安的。」
這一次要不是發生這樣重大的事情,他是不會出面的。
只要戰火燒不到他頭上,他就可以完全置之不理,用不著費心勞神地牽涉進去。
當然要問他對這件事的看法,他一定是主張停火和談的。
「戰有什麼可打的,大家太太平平過日子不是很好的嗎?」
最後到來的是清月堂的幫主雷野。
跟在雷野身後的是都彝嘆。
現在,全雁落最大的七個幫會的首領聚齊了。
他們馬上將開始一個關係到數千人命運乃至對雁落,北海甚至整個洛洲大陸,都有著巨大影響的談判。
現在是申時正。
寬敞的亭子裡,被地龍煨得溫暖如春,亭子外面,天氣睛朗,陽光照耀,這在北海的冬日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好天氣。
沒有森嚴的警衛,甚至連很少離身的武士刀也見不到,每一位武士幫會的大佬,在這時突然變成了和氣的商人,仿佛只是為了表明這是一場坦蕩光明的談判,沒有什麼陰謀。
雷野和符淵騰沒有面對面地坐著,他們本就是兩個高明的武士,在出刀之前都懂得應該先將它收回蓄勢,他們現在都小心地避免衝撞,包括眼光的接觸,因為現在是在談判,他們都不想也不敢因為稍微疏忽而得罪其它五大幫會領袖。
這時,陽知水坐直了身子,對著所有的人都行了正式的武士禮,然後說話:
「各位朋友,我只說一句,這句話就是:這次談判將會像一場婚禮一樣平安無事。」
然後他坐下了。
這個南荒幫的幫主繼承了漁民孤身與風浪搏鬥所養成的沉默孤獨,他的話也像天來河上的風暴一樣,簡短有力而且令人相信。
跟著說話的是杜仲。
「感謝各位的光臨,各位朋友,請允許我用『朋友』這個詞來稱呼你們,因為我們是相同的一些人,有相同的信仰和事業,而且又因為我們是這個社會中特異的一群少數人,享有特殊的權力,簡單來說,因為我們是武士!感謝我們的前輩,給我們留下了這樣一筆值得珍惜的財富,所以我們珍惜彼此這種獨特和相同,而不能因為數百年時間的流失使們祖先那種在生死搏鬥中結成的友誼,一句話,我們是朋友。」
每個人在他說到「武士」這四個字時,神情都流露出一種神聖的驕傲和莊重,這一刻,被他們平時熟視無睹的身份重新煥發驕傲的榮光。
杜仲笑了笑,繼續說。
「言歸正傳。作為我個人來說,作為這次會談的發起者和組織者,我將對各位能夠像朋友一樣和和氣氣地應邀坐到一起來表示感謝,我內心充滿了對你們的感激。尤其是符幫主和雷幫主,你們兩位對於我們這唐突得近乎無禮的邀請能夠寬容地接受,我們將永遠把這份情意記在心裡。」
他坐直身子,對著眾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首先我要說的,我們不是到這裡來爭吵的。各位都是通情達理明白是非的人,就算我們不能像朋友一樣相親相愛,也要盡一切努力在分手時不傷害彼此的感情,對於這一點我希望諸位能夠像我一樣做出保證,在座的人和我一樣都是誠實而守信的正人君子,我們用不著像朝廷官員在皇帝面前宣誓絕不貪污那樣做一些廉價無用的保證,我相信諸位能給我這個最起碼的保證。好吧,現在我們來談正事了。」
他停下,無人吭聲。
有人眼睛半閒著仿佛在養神,有人目光炯炯仿佛在發怔,有人在無聊地玩弄著腰間的玉佩,有人出神的漠然靜坐,仿佛還沒迅速進入角色。
然而他們的全部神經都已如守夜的狗一樣高度緊張著。所有人的人都是認真的聽眾,也是耐心的聽眾。他們傾聽著,就像一個神在聽子民的祈禱一樣,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眼睛凝視著遠處,面無表情,十分冷漠。這是所有大人物在重大場合應該保持的姿勢。
他們都是大人物,也都是稀有而獨特的人物。
他們有自己的武士幫會和在武士幫會中至高無上,甚至生殺予奪的權力。
因為有著武士的身份,他們甚至可以不受朝廷的管轄和法律的約束,隨心所欲地殺人,開戰,無所顧忌。
除非他們願意,任何人都不能改變他們的意志和行動。
杜仲輕輕嘆息一聲。
「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在座諸位想必都知道了吧?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種地步呢?」
沒有人回答,每個人的臉像石頭一樣毫無表情。他自己接著說了下去。
「發生了這麼多不幸甚至可以說是愚蠢的事,太不應該,太不必要了。」
「首先,我不會指責楚行天先生。他是我們這個圈子裡有數的,令人欽佩的前輩。他當然也是一位武士。他所有的行為都肯定有他的理由,而且,他也為之付出了代價,所以,我們今天就不討論楚行天先生了。」
「然後,是符赤陽幫主和雷積石幫主。這兩位也同樣是我尊敬的大人物,他們這一生擁有無數驕傲的事跡,沒有辜負他們武士的身份,現在,他們也離去了,我們今天在這裡,也不討論他們的對與錯,恩與怨。」
「實際上,我就坦白地說吧,今天我們要討論的是,符淵騰幫主和雷野幫主你們的問題。因為你們的態度和決定,將影響我們在座的所有的人,影響這座城市,甚至影響北海和整個洛洲。」
杜仲炯炯有神地看著符淵騰和雷野。
「年輕人有個性,不管他們有多聰明,但是千萬不能不講道理,得寸進尺!任何事情都必須要有個限度。為了讓大家清楚地看到錯誤是多麼明顯和嚴重,我還是忍不住想把大家都知道的情況再說一遍。」
「死亡人數已經超過五百人,損壞各種建築七十餘間,因為沒人護衛困在雁落城裡的商隊有好幾十個,每天都在損失金錢和利息,這僅僅是我的眼線報告給我的消息,真正的損失雷幫主和符幫主心中想必比我和在座其他人更清楚,至少比這大得多。」
他仿佛有了感情,微微有些激動。
「每個人都只有一種命運。我們各位都可以算得上很幸運的人,能夠擁有今天的一切:金錢、權力和尊敬。因為我們擁有武士的身份,所以我們能夠擁有超越一些社會規範的特權,我們有我們自己的道德規範和行為準則,雖然我們不在朝廷中做官,可是我們在某種意義上甚至比一般的官員貴族的地位和權力都要大得多。」
眾人臉上露出一種奇特的默認表情。
「這世界上有許多看上去很重要很有力量的人事實上卻恰恰相反,而我們卻是看起來不太重要卻實際上很有力量的人,如果我們願意,在這座城市上我們幾乎可以做到一切我們想做的事。」
眾人情不自禁地頷首贊同。
「可是我們不應該因為我們有力量而可以濫用它,尤其不該的是用來對付我們的朋友!」
「好的,我先說到這裡。」
他坐下,把他的話告一個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