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駐軍圖》看利豨的軍事活動
2024-10-06 05:08:26
作者: 岳南
就在南越國以武力襲擊長沙國邊境之時,作為長沙國武裝部隊最高司令官的中尉利豨幹什麼去了,史典沒有留下哪怕只是隻言片語的記載。但從三號墓發現的地形圖,特別是一幅駐軍圖中,可以推測出大體的情形。
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駐軍圖》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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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軍圖跟地形圖放在一起,且摺疊成長方形,出土時幅面沿折縫已殘斷成28片,經過專家的復原,發現整幅地圖是用黑、紅、田青三色繪在絲綢上,長98厘米,寬78厘米,圖的左上方分別標有東、南兩字,方位與地形圖一致,都是上南下北。所包括的範圍是長沙國與南越國交界的地區,主區位於九嶷山與南嶺之間,即相當於今天湖南省南部靠近廣東省的江華瑤族自治縣的沱江流域一帶。圖上用深顏色把駐軍營地、防區界線等要素突出表現在第一層平面,而把河流、山脈等地理基礎用淺色表示於第二層平面,其分層設色的表示方法與現代專用地圖相一致。《駐軍圖》的出土,為後人研究西漢初年南越國與漢朝的戰爭情況以及軍事力量的配備,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圖中標明了東、南等方向,畫有山脈、河流、道路、城鎮、村落、兵營和城堡。山脈有「蛇山」「參於山」「垣山」「留山」等;河流有「瀟水」「資水」「予水」「湛水」「居向水」「大深水」「智水」等;所記地名有數十處,地名中的「里」(相當於村落)都是畫的圓圈;「城」畫四方框,如「深平城」;兵營則畫有多種不規則的形狀;城堡作三角形,城周畫有城門和亭閣。
軍事地圖的中央標有指揮部,除此之外,指揮部的前面、左面和右面均有軍隊駐守,正面寬約40公里,縱深約50公里。部隊分二線部署兵力,並依託三條山谷扼守南越國進入長沙國內地的通道。在指揮部的後方,有供應武器、軍需的後勤基地,整個作戰部隊呈梯形配置。
從《駐軍圖》的軍事部署分析,它的主要功能是防止南越大軍的攻擊。在南邊防區線內的山脊上,設置有「留封」和「滿封」,與「桂陽軍」相鄰的東南邊防區線的山脊上,設置有「武封」「昭山封」等,據推斷,這些「封」是防區線的前哨陣地,用以監視南越軍隊的活動,若發現敵方有警,則可「晝則燔燧,夜則舉烽」,從而可迅速地通知後方的守軍,做好應戰準備。在靠近南邊防區線的北側,駐守有三支徐都尉軍,它們幾乎排列在一條線上,為防區第一線的主力。在第一線的左後側,駐有一支周都尉軍,右後側則駐有一支徐都尉軍。另有一支周都尉軍,則駐守於指揮部的附近,即在指揮部的右側稍前。它既可守衛指揮部,又便於同左、右側的守軍聯繫,這是防區的第二線。指揮部設在防區的中央,是幾支河流的匯合處,它繪為三角形的城堡,城堡內標註有「箭道」兩字,據《漢書·晁錯傳》記載:「平陵相遠,川谷居間,仰高臨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當一。」防區內全為山地,因此,「箭道」當為守軍訓練使用弓弩、射箭之場地。它設有城垣和五個箭樓、四個戰樓,成一複合防守工事。這種三角形城堡,只需在三個頂角處分設崗樓,便可高屋建瓴統覽全貌,其設計之科學,堪稱古代軍事工程中的優秀之作。城垣南側,另設一望樓,有彎曲的道路與城堡相接,注有「復道」兩字,大概是一種較隱蔽的通道。在城堡左側,還攔水築壩,成一水塘。堤壩特意用紅線標出,一泓清水用青藍色表示,旁註「波」(通陂),即池塘。想必是為駐軍用水、防火等用途而修築的。指揮部設在緊靠第二線部隊的後側,距前沿陣地30餘里,相當於一天左右的徒兵行程,地近四條河流的匯合處。指揮部前方有幾條河道可直達前沿陣地;背臨大深水,便於從水上與後方交通。指揮部的設置,充分利用地形之利。它三面環水,一面傍山,交通便利,地點適中,堅垣重樓,易於固守……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便於安全、有效地實施指揮。
關於這個指揮部在今天什麼地方的問題,研究者有不同的看法。一種意見認為應在今江華瑤族自治縣的碼市鎮附近;另一種意見則認為應在該縣的麻江口鎮附近。就在馬王堆漢墓發掘幾年後,湖南省博物館的考古人員周世榮等人,在當地水利部門和公社幹部的配合下,曾到過兩個地區進行了初步調查。他們在碼市東北約30里的「所成」地區,沒有找到相關的地貌特徵和遺址。但在麻江口鎮以北五里的地方,發現了一處三角形古代遺址的台基。台基有一米多高,每邊約200米長。在遺址旁邊也有一個池塘。遺址三面環水,一面靠山,正與圖上指揮所周圍的地理環境完全相符。只是在遺址地表上沒有找到西漢的遺物,所以還不能下最後的結論。
圖中所標駐軍主要有「周都尉軍」三支,「徐都尉軍」四支和「司馬得軍」等九支軍隊。其中在「周都尉軍」附近的「沙里」旁註「四十三戶令毋(無)人」,在「里」旁註「五十三戶令毋人」,其他兵營附近「里」旁多有類似的注字。還有的注「五十七戶不反」等,看來是遷走兵營附近的居民戶數。從所記戶數來看,最多的是108戶,最少的只十多戶,一般是三五十戶,這說明當時在邊境地區的村落還不是很大。
地名中的「桂陽」「利里」「資里」「石里」「里」等地名,在同墓所出地形圖中也有。從駐軍圖配備的幾股軍事力量來看,「周都尉軍」就是高后時派到長沙國南境攻打南粵王趙佗的隆慮侯周灶的軍隊。「徐都尉軍」是何人的軍隊一時尚難以斷定。按漢制,諸侯王掌管軍事的最高武官叫「中尉」,郡的最高武官叫「郡尉」。所以「周都尉軍」和「徐都尉軍」都應是漢中央朝廷直接派出的軍隊。當時的長沙國擔負有對付南越國的任務,也應派有軍隊在長沙國南部邊境共同防守,這支部隊很可能就是「司馬得軍」。從三號墓中出土的兵器和駐軍圖來看,這「司馬得軍」有可能就是三號墓的墓主利豨帶領的。文帝元年,在漢文帝《賜南越王趙佗書》中,曾提到了將軍隆慮侯周灶,並提到了「長沙、兩將軍」。當時另一將軍為博陽侯,未提名的當是利豨。就利豨當時的身份來看,由他來率領長沙國的軍隊到此駐守也是比較適合的。
呂后五年(公元前183年),南越「發兵攻長沙邊邑,敗數縣而去焉」。這說明南越並沒有長期占領長沙國的土地,兩國邊界也未因此而改變。呂后七年(公元前181年),漢朝派兵出擊南越,作為處於戰爭前沿陣地的長沙國,自然要首當其衝地派軍隊參戰。年輕的利豨有可能親率軍隊隨朝廷派來的周灶等大軍一道出征,進擊南越。這一點,從三號墓棺室西壁貼掛的一幅場面宏偉壯觀的《儀仗圖》中可以看出。
馬王堆三號漢墓彩繪帛畫局部「儀仗圖」
這幅畫在帛上的彩色畫,長212厘米,寬94厘米,描繪極為壯觀的車馬、儀仗場面。全畫從構圖上大致可分為四部分,畫的上方有一人頭戴劉氏冠,身穿長袍,腰掛寶劍,後面有幾個侍衛,為他執持傘蓋。後面還有一行70人,他們均手執長戈,身穿紅、白、黃、黑等色的袍服。再下面一行近30人,手執彩色盾牌,這是自衛隊。前面有土築高台,這個高台在古代稱作「壇」,主要用於檢閱和祭祀等活動。畫面表示主人及隨從正在登壇視察。100多人組成的方陣擺在左下方,上面一方40人,其他兩方各為24人,均垂手肅立,左右兩方則手執長矛,他們全部面向主人。左方陣中間擺著一個樂隊,其中兩人正在擊建鼓,兩人在擊鐃鐸。鼓手姿態生動。樂隊占重要位置,表明正在舉行一種儀式。
右上方有一車隊,共四列車,每列十餘輛,每車駕有四匹馬。趕車人坐在輿內,車騎後面有一列馬頭,說明大隊人馬正在源源不斷而來。
右下方是騎兵隊,每列六匹馬,一共14列,兩側之外還有騎馬的將士,合計有100多匹馬。從整個帛畫如此壯觀浩大的場面以及內容和形式來看,這應是利稀以將軍的身份在舉行出征前對軍隊的盛大檢閱,其出擊的目標應是南越國。
墓中遣策記載:「執短槊者六十人,皆冠畫」,「執盾六十人,皆冠畫」,「執短戟六十人,皆冠畫」。帛畫內容與記載大致相符,畫上的人馬車隊可能與真人實物對應。古代兵馬、車騎殉葬的例子很多,從已發掘的情形看,規模最大的是陝西臨潼驪山秦始皇的兵馬俑和咸陽楊家灣的西漢墓兵馬俑。以上兩處的俑和這幅畫雖不相同,但都是為了宣揚封建貴族的「威勢」而特地設立的。
可以推斷的是,剛剛20歲出頭的利豨帶領軍隊在長沙國邊境打仗的時間並不長。因為當時正值夏天,北方來的士兵不服水土,尤其受不了這種潮濕炎熱的氣候,許多士兵病倒了,無法越過南嶺去進攻南越國的軍隊,致使戰爭形成了對峙的局面,所以漢朝和長沙國的軍隊,不能不控制有利地形,採取暫時守勢,以防止南越軍隊的突然襲擊。《駐軍圖》中第一線的兵力,都駐守在河谷地帶的制高點上,扼守通向南越的要道,依山托谷,「充分利用了地形條件,形成較為鞏固的陣地,既有利於防守,也有利於出擊」。防線區內部署了軍力相當強大的九支駐軍,在適當的時機,即可反守為攻,追擊南越的軍隊。
還可進一步想像的是,像利豨率領的這支數萬人的軍隊,長期駐守在荒無人煙的遙遠的萬山叢中,生活是極其艱苦的。據當時淮南王劉安說,這些地方「林中多蝮蛇猛獸,夏日暑時,歐泄霍亂之病相隨屬也」。又說,「近夏癉熱,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癘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在這樣極其惡劣的環境下,沒有開始打仗,士兵就死亡了百分之二三十!利豨這個出身於高級貴族的青年,受到如此艱苦條件的煎熬,一定難以承受。據研究者推斷,他的早死很可能與這艱苦的軍旅生活有關。
呂后去世後,文帝對南越採用了安撫政策,如為趙佗在真定郡的祖墳設置守邑,每年去祭祀;徵召趙佗的堂兄弟到政府中做官,給他們豐厚的賞賜,以表示寵愛;派陸賈到南越去安撫;等等,致使南越王表示臣服。但是,漢中央朝廷並未因此而放心,原駐守在長沙國與南越邊界的軍隊,也未能因此而撤回,仍在原處駐守了很長時間。有史可查的是,隆慮侯周灶於漢文帝十四年,被拜為「隴西將軍」轉攻匈奴去了。而這個時候軑侯利豨已於兩年前死去。
由於軑侯利豨死得過於突然,其墓葬的修建也就顯得粗糙和倉促,甚至有些慌亂。這一點無論是從墓室中短缺的白膏泥,還是棺槨的多處裂隙都顯現出來。或許正因為如此,利豨的屍體才沒有保存下來。
就在利豨死後,孝文十六年(公元前164年),第三代軑侯利彭祖正式襲爵,並於景帝中元五年,在歡慶漢中央朝廷平定吳、楚七國之亂的凱歌聲中,被晉升為中央奉常,定居長安,第二年再晉升為中央九卿之一的太常,掌管朝廷中極其重要的祭祀和禮儀。到漢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第四代軑侯利扶出任東海郡太守。時東海郡轄38縣,有三十五六萬戶,共有人口150多萬,極富鹽鐵之利,且具有重要的政治、經濟地位。利扶出任東海郡太守,說明漢中央朝廷對他予以重用。正當軑侯家族的政治、經濟地位日趨顯赫時,利扶因「擅發卒為衛,當斬,會赦,免」。利扶的「擅發卒為衛」,究竟是搞分裂活動,還是有其他原因,史料無載。但這個事件標誌著整個軑侯家族在西漢波詭雲譎的政治舞台上,歷經4代80餘年的表演徹底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