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槨初露

2024-10-06 05:05:35 作者: 岳南

  崔志剛被埋入墓坑的事件發生後,陰影籠罩著發掘工地,發掘人員在驚駭之餘,也確確實實地從中吸取了教訓,不得不對墓壁及各層台階做了加固,尤其對鬆軟易塌的地方做了清理,大大消除了隱患。當這一切做完之後,大家才重新下到已挖至16米深的墓底,小心謹慎地發掘起來。當已塌下的泥土及原有的夯土相繼清理後,棺槨外層的白膏泥開始大面積地顯露出來。

  白膏泥又名微晶高嶺土,顏色白中帶青,酷似糯米粑一樣,又軟又黏。現場發掘的幾個老技工欣喜地用鋤頭敲著軟軟的白膏泥說:「看吧,只要有了這個保護神,墓中的寶貝就不會壞了,這樣一座大墓,主人不是國王也是將相,殉葬的東西肯定少不了,那個古代的盜墓賊真沒眼力,咋偏偏在距挖到白膏泥只有半臂之遙的關鍵時刻,突然溜號了呢?!」

  洛陽鏟圖示

  老技工的一席話,除掉了崔志剛事件籠罩在大家心頭的陰影,現場開始活躍起來。發掘人員在繼續揮杴揚土、不斷擴大著白膏泥層面的同時,也對那個盜墓賊的中途休止和無功而返,提出了種種看法和猜測。

  「依我看,他家裡不是突然死了老婆就是死了娘,顧不得再掘下去就跑掉了。」文管組長杜丁華說。

  「也許是他家突然著了火呢,水火無情,他不得不中途撤退,回家救火。」保管組長藍慶祥提出了不同的見解。

  「小丁,你說是為啥?」老技工張欣如對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女講解員丁送來問道。

  丁送來聽了,抬起頭,有些靦腆地說:「咱咋知道這事,不過若依咱看,說不定是墓主人顯靈,鑽出棺槨,一聲吆喝:『嗨,這不是老管家王二狗的重孫嗎,咋挖起你姑奶奶的老窩來了,還不快給我滾開!』就這一聲喊,將盜墓賊嚇跑了。」

  眾人聽罷,不禁為這個橫空出世的奇想感到新鮮和好笑。於是有人對丁送來說:「要是這墓主人再顯靈或呼啦一下從墓中躥出來,你怕不怕?」

  「有你們在,咱怕啥,何況咱這又不是盜墓,是考古哩!」眾人再度為這個幼稚而可愛的姑娘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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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這墓主人要是能顯靈,他可不管你是盜墓還是考古,一樣蹦出來卡你們的脖子,我看還是請任師傅說說看吧。」侯良突然插話,發掘人員停止了議論與猜測,眼睛轉向任全生。大家心中明白,像這古墓中的奇特事情,任全生的話比其他任何在場的人更權威。

  湖南博物館招收的幾位「土夫子」中,他們的名字分別是任全生、李光遠、蘇春興、胡德興、漆孝忠等,儘管這些老技工都出身貧寒,沒多少文化,但每個人都有幾十年發掘古墓的實際經驗。就掘墓經驗而言,任全生位列第一。中國的盜墓者分為南北兩大派別,如同武林中少林和武當兩派。這兩大派在盜墓中各有各的絕招,外人一般很難領悟其中的奧妙。僅他們用的盜墓工具而言,就有明顯的差異。長江以北的北派大都用洛陽鏟,鐵剷頭像半個從中間劈開的酒瓶,剷頭上再安一根三米長的木把,用這個工具來鑽探古墓。洛陽鏟鑽探的深度可達幾十米,盜墓者憑著剷頭帶出的物質判斷墓中情況。而南派則手持一把短柄鋤頭,每到一地都是東挖挖、西看看,取一把土樣瞧一眼,根據不同的土樣,即能準確無誤地分辨出這是否為古墓的填土。確定之後,很快就能找出古墓的四邊,進一步推斷出此墓的時代與深淺。

  古代南方派系盜墓賊常用工具——短柄鋤頭

  在馬王堆一號漢墓發掘的前一年,博物館要在院內修築一條新路,老技工李光遠說有一座戰國墓,要侯良到工地去看看。侯良走去一看,他勾畫出的墓口正好在大路的中間,侯良看土色沒有多大差異,因此面呈疑色,李光遠以堅定的口氣說,這是一座戰國墓,有六七米深,侯良聽了同意停工挖墓。後來果然證實了他的判斷,確是一座戰國土坑墓,墓中出土有青銅劍及其他器物……憑眼力找古墓聽起來有些玄妙,因此有些群眾說他們眼裡有神能入土三尺,有的說他們的眼比「翻山鏡」還靈,一般人均尊稱他們為「土專家」。

  此時的任全生心情極其複雜,他蹲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默默地抽著煙,似在回憶著往事。幾個月之後,當馬王堆一號漢墓秘密全部揭開並轟動世界時,他在一個酒後的晚上,悄悄告訴博物館另一位參加發掘的老技工:「那兩個最初發現的方形盜洞,一個是謝少初挖的,另一個就是我和×××挖的。那天晚上我倆沿著封土下半腰的一個角,向里掘進了十幾米,仍不見有異樣的東西出現,掘著掘著,我的心裡就開始犯嘀咕,是不是碰到了疑冢?要不是疑冢,怎會老掘不到棺木?儘管如此想,但還是不甘心,我倆一直挖到天快放亮仍不見棺木出現,便斷定這一定是古人設下的疑冢,於是就主動放棄了,想不到這座墓竟是真的,裡邊的寶貝比我挖了一輩子墓見到的還要多得多哩。唉,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打了一輩子雁,最後被雁啄了眼睛,我當初真是昏了頭啊……要不就是墓中的老太太劫數未盡呢!」

  儘管任全生這番懊悔的話是在幾個月之後吐露的,據知情者後來分析,當他得知馬王堆中冒出氣體並燃燒不止時,他就預感到自己當年是「大意失荊州」了。尤其是當那個古代圓形的盜洞突然神秘地消失,白膏泥接著出現時,他就已經明白地意識到自己當年的失策並開始後悔了。也就從這時起,直到馬王堆三個墓葬全部發掘完畢,任全生一直處於默不作聲的鬱鬱寡歡之中。在馬王堆發掘的前前後後,為自己當年的躊躇不定和失誤而扼腕嘆息的,看來不只是考古學家石興邦、夏鼐,任全生亦是如此。當然,這二者的嘆息在本質上又是有天壤之別的。

  此時,任全生聽到侯良的邀請,在懊悔的同時,又有一種少許的興奮,從大家投來的目光里,他看到的不是鄙視,而是真誠與尊敬。過去的畢竟已成過去,今天,大家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來到一起並肩戰鬥和生活,作為一個新的群體,大家關心的是他前進的腳步,以及過去那段風雨歲月中積攢而起的真知灼見是否能為新中國的科學考古發掘所應用。於是,任全生滿懷感傷與欣慰,向大家說出了他的推斷:「這個墓太大了,大得令人難以相信,我活了這麼大的年紀,像這樣大的墓還是首次見到。我想,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的人,都有這個看法。正因為這個墓大得驚人,那個盜墓的人在挖了很長一段時間又總見不到棺木之後,便懷疑這是一個假墓,也就是古書說的疑冢。古代人留下的假墓不少,三國時的曹操就留下了72個假墓,聽說直到現在,也沒有人找到他的真實葬處。這種情況,長沙也不罕見,許多墓挖進去一看,什麼也沒有,過去我就遇到過。由於這個盜墓者並不知道再下挖半尺就會發現白膏泥,他就越來越相信這是個假墓了。可能由於挖到此處天已放亮,也可能他已精疲力竭,在『假墓』的思想指導下,盜墓人就主動放棄了。至於說他的家裡死了老婆還是娘,是家中著了火還是墓中主人顯靈顯聖,當然是沒有根據的。」

  聽著任全生的推斷,大家覺得有些道理,《湖南通志》不就說過楚王馬殷相傳有三千多個疑冢嗎?不知這個古代盜墓者是否知道這個傳說,如果知道,任全生的話也許是合乎情理的。

  關於那個古代盜洞的議論與猜測,隨著任全生的推斷而逐漸平息下來。發掘隊員滿懷極大的希望又將精力投入到發掘中。當夯打過的五花土全部被清理完畢後,大家便集中精力開始一鏟鏟、一筐筐地清理又黏又柔像糯米糕一樣的白膏泥。本想這白膏泥最厚不會超過半米,因為當年夏鼐一行在長沙發掘時,在鑽探和發掘的幾百座墓葬中,白膏泥最厚的也不過是幾分米。此墓雖規模龐大,但有一個半米的估計也就算發掘人員最大膽、最開放的想像了。但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汗顏和吃驚的是,這個墓穴的白膏泥竟厚達1.3米,更令人驚奇的是,在白膏泥的下部,又露出了一片烏黑的木炭。木炭也像白膏泥一樣,上下左右,密不透風地包裹著一個尚不明其真相但可能是棺槨的龐然大物,其厚度為40—50厘米。這些木炭相對白膏泥而言,挖掘和運送都方便、輕鬆得多,當大家將四周邊的木炭運出後,估算一下竟有一萬多斤,堆在荒野猶如一座黑色的小山。為了試驗這些木炭的可燃度,發掘人員裝上半筐拿到解放軍三六六醫院的廚房試燒,結果和現代木炭基本相似:點燃時,便開始燃燒,並冒出藍中帶紅的火苗;若將火熄滅,木炭復又成為原來的模樣。這個試驗結果很快傳播開來,當地不少農民見有如此上等的柴草,便利用夜間工地無人看守之機,一擔又一擔地將挖出的木炭偷運回家,以代替木柴燒火做飯,這個情形很快被考古人員發現,侯良當機立斷,匆匆到地方雇了兩輛大卡車,將剩餘的木炭及部分白膏泥運回了博物館,從而避免了更大的損失。

  竹蓆上的「家」字

  如果說白膏泥的功能像蛋殼一樣護衛著像蛋黃一樣的棺槨,不受外部力量的衝擊和雨水的侵蝕,那麼這環繞著的木炭,則像雞蛋中的蛋清一樣,同樣具有防濕、防潮並能吸水的功能,以保持最裡邊的棺槨的乾燥。

  事實上,當木炭的上部被取出後,發掘人員就發現了覆蓋在墓室之中那個龐然大物上的竹蓆。這一張張竹蓆剛一出土,都呈嫩黃色彩,光亮如新,如同剛從編織廠運來鋪蓋的一樣,令人驚嘆喜愛。但這種神奇的外觀只存在了短短的十幾分鐘便開始像西方的晚霞一樣轉瞬即逝了。正當熊傳薪在緊張地忙著照相、繪圖、記錄時,所有的發掘人員都清楚地看到,那嫩黃嶄新的竹蓆,如同陽光燦爛的天空突然被一塊烏雲籠罩,這烏雲在狂風的捲動下,飛奔四散開來,瞬間將整個天際變成暮色——未等熊傳薪將圖繪完,嫩黃光亮的竹蓆已全部變成黑色的朽物。現場有經驗的發掘人員在頗感痛惜的同時,不禁仰天長嘆:「這是接觸了空氣的緣故啊!」

  當竹蓆全部出土後,經過仔細盤點,發現共由26張組成,每張長兩米,寬一米,共分四排平鋪,每張竹蓆的角上都明顯地寫有一個「家」字,但一時尚不知這個字的真正用意何在。

  當最後一張竹蓆被揭開時,大家夢寐以求的巨大棺槨終於全部暴露出來。經測量,這個棺槨安放在距墓口16米的深處,其外部長6.67米,寬4.88米,從上層外槨蓋頂至棺槨的墊木底,通高2.8米。由於在棺槨的四周都填有白膏泥和木炭,故整個墓室要比棺槨大得多。在墓穴的正北方向,有一條寬5.4米的很長的墓道。它是從距墓底3.5米高的地方,也就是墓室的頂部,開始以32度的坡度向正北方向逐漸往上延伸,估計整個墓道長約數十米,其作用是把地面上的隨葬器物和葬具,通過這條墓道運到墓室里去。因墓道的北端是高大的現代建築物,發掘人員只發掘了靠近墓穴8米長的一段,其他的未再發掘。

  望著這前所未見並完好無損的巨大棺槨,發掘人員在驚喜之餘,又為自己能否勝任如此巨大財富的清理而感到心中無底。崔志剛和侯良在廣泛聽取了大家的意見,並對墓主及墓中文物做了大體估計後,決定向省委、省革委會速做匯報,同時向北京方面匯報和求援。同上次一樣,侯良要通了長途電話,找到仍在北京故宮幫助籌辦出國文物展覽的湖南省博物館館員高至喜,請他將情況報告國務院圖博口負責人王冶秋,併到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要求派專家赴長沙指導、協助發掘和清理。高至喜放下電話,立即行動起來。至此,馬王堆古墓默默無聞的前期發掘宣告結束,一個中央與地方協作的劃時代的進一步發掘即將開始。

  馬王堆一號漢墓墓坑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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