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急疏散,現在正式開始

2024-10-06 05:05:08 作者: 岳南

  解放軍三六六醫院側門

  許多年後,當已經退休的解放軍三六六醫院原副院長白明柱躺在病床上正在接受輸液和採訪的時候,他對那個晚上發生的一切仍記憶猶新。

  那個晚上他覺得很疲憊,緊張忙碌了一天的他正在床上呼呼大睡,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他從睡夢中驚醒。他以軍人慣有的快捷與熟練動作下床開門。敲門的是院務處一個值班的參謀,這個參謀以異樣的神色告訴他,速到會議室開會,院長、政委以及其他醫院領導也將很快趕到。

  他穿好衣服,跟在那位年輕參謀的身後匆匆向會議室走去。外面漆黑一團,天空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晚秋的北風夾著絲絲細雨,在空寂的大院中四散飄蕩。他打了個寒戰,問前邊的參謀:「什麼事,深更半夜的要開會?」

  「戰備,緊急戰備!」參謀在暗夜中回答。

  「又是戰備……」他嘟囔著走進會議室。

  會議室是兩間平房改裝的,除了一個類似桌球檯一樣的會議桌和幾把椅子,沒有其他裝飾性的擺設。室內燈火通明,氣氛緊張,醫院院長、政委早已並肩坐在桌前,面對一份電話記錄稿,神情緊張而嚴肅地小聲議論著。當白明柱剛剛找了個位子坐下,其他幾位處室領導也相繼趕來了。

  作為黨委書記的政委抬頭掃了一眼在座的各位,輕輕咳嗽了一聲,表情莊嚴而神聖地說:「現在我代表醫院黨委正式傳達林副主席向全軍發出的第一個戰鬥號令!」

  眾人大驚,目光的焦點唰地射向政委那張威嚴而藏匿著殺氣的臉,室內的空氣頓時凝固起來。林副主席?戰鬥號令?這是多麼讓人驚駭不已的名字和膽戰心寒的事件。

  政委停頓了片刻,即開始傳達:「第一,蘇聯談判代表團將於10月21日在北京開始會談,對此應提高警惕。第二,……第三,……」政委幾乎是一口氣將號令的全部內容讀完,還未等在座的人從驚駭中回過神來,醫院院長接著宣布:「為了儘快落實林副主席的最高指示,同時也為了防止蘇修帝國主義原子彈的集中打擊,軍區黨委和後勤部黨委決定,從現在開始,各部隊立即進入一級戰備狀態,並即刻向長沙以外的山區疏散。三六六醫院今天夜間也要立即行動,如有不執行或執行不力者,軍法從事!」院長言簡意賅,說到這裡戛然而止。

  

  深更半夜,眾人冷不丁地聽了政委和院長的即席講話,如同挨了兩悶棍的敲擊,原本尚未從睡意中清醒過來的頭腦,一下子蒙了。大家干瞪著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沉默了一段時間,院長又開始發話:「軍區其他兄弟部隊今天夜間已開始陸續離開長沙,向韶山、衡山一帶山區轉移,我們三六六醫院比不得野戰部隊,但也不能落後,今天晚上務必要有個表示,起碼要將部分傷病員給予疏散。根據軍區司令部和後勤部的指示,我們不宜轉移到韶山、衡山的山溝里,那樣戰爭一旦打響,野戰部隊就很難找到我們,傷病員也很難得到及時救護和治療。軍區首長的意思是,我們最好撤往長沙以外的郊區隱蔽起來,一旦蘇修的原子彈落入長沙,我們也好搶救落難的群眾。大家看,我們撤往什麼地方合適?」

  眾人終於從懵懵懂懂的驚駭和睡夢中醒了過來,軍紀如鐵,軍令如山,容不得半點馬虎和拖延。大家相互望了一下,開始低頭沉思應對方案。

  「咱們醫院比不了野戰部隊,他們有汽車、有帳篷,隨便什麼時候打起背包,捲起帳篷,坐上大卡車就可轉移。而我們缺乏汽車和帳篷,又有那麼多醫療設備,行動起來很困難,若今天晚上將傷病員撤往野外,病不死的也得凍死……」負責傷病員管理的院務處處長憂心忡忡地說道。

  串連的紅衛兵抵達長沙

  「林副主席說,人民軍隊要經受戰備的考驗,戰備是最大的政治,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況且,即使撤出去受點苦、挨點餓,也比在長沙被蘇修用原子彈毀滅好得多。請不要忘了美帝國主義當年在日本廣島、長崎扔下原子彈那種悲慘的情景。」政委嚴厲地批評著院務處長的消極態度,一副對轉移、疏散的命令不容置疑必須執行的態勢。眾人啞然,不置可否。「當然,最好能找到一個有住房或有防空洞的地方,這樣,無論是對戰備工作還是傷病員的身體都有好處。」政委語氣又有些緩和地補充著。

  大家再度沉默起來,偶爾有人提出個轉移方案,又很快被否定。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起焦慮的神色。

  突然,坐在桌前一直默不作聲的副院長白明柱腦海中想出了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地處瀏陽河南岸,位於長沙城東郊五里牌外,距市中心約四公里。此處有幾個不太高的丘陵,同時有兩個高大的馬鞍狀的土包相連,俗稱馬王堆。由於這裡人煙稀少,有山有水,風景獨特,新中國成立後,湖南省委在這裡蓋起了幾十間房子,開辦了培養中共幹部的黨校和團校。但由於這裡實在太偏僻,交通及生活方面多有不便,於是黨校和團校先後搬出,重新在市里蓋房辦學,這個地方開始成為湖南省委幹部療養院。儘管此處存在著交通、生活等諸多方面的不便,但畢竟山清水秀,空氣新鮮,確也是個療養的好去處。誰知平靜了沒有幾年,「文革」風潮湧起,全國的紅衛兵開始聚集到北京天安門前接受毛澤東主席的檢閱,隨後開始了全國性的「大串連」。就在這聲勢浩大的串連中,青海省的一群紅衛兵跋山涉水,不遠千里欲來毛主席的故鄉——湖南省湘潭韶山沖進行朝拜。也就在他們抵達長沙開始向韶山進發時,幾個紅衛兵攔截的汽車和另一輛汽車狹路相逢,出現了車撞人傷的事故。事故發生後,湖南省紅衛兵接待站迅速派車,將受傷的紅衛兵送往馬王堆療養院搶救。療養院的醫護人員見幾個紅衛兵被撞得頭破血流,本著「救死扶傷為人民」的精神,立即為其包紮治療,並給予了熱情款待。事情發展到這裡,似乎一切都了結了,但事實卻偏不。

  當傷勢漸好的紅衛兵們從醫護人員口中得知這裡「藏匿」著湖南省委不少老幹部時,不禁雷霆大怒,顧不得再到韶山朝拜,立即決定先將這裡的「走資派」打翻在地。於是,紅色小將們本著大無畏的革命精神和造反有理的信條,將療養的幹部和療養院的院長及大小官員全部關押起來,開始輪番批鬥。不到兩個月,被關押的「走資派」們四散奔逃,療養院被迫宣布解散,醫護人員各奔東西。自此,這個院落便開始閒置起來,無人再敢問津了。

  一個星期前,解放軍三六六醫院副院長白明柱外出路過馬王堆,順便到院內轉了一圈,見這裡早已是荒草殘垣、破落不堪、狐兔出沒了。儘管如此,在今天這個緊急會議上,白明柱還是想到了它。

  當白明柱將這個地方的情況說出後,院長、政委當場拍板:「好,就是它!」

  軍情緊急,刻不容緩,院黨委立即決定:由院務處長帶上幾個參謀和勤雜人員,連夜將傷病員撤到馬王堆院內,其他的醫護人員、家屬等做好準備,從明天開始陸續撤到該區。為防萬一,院黨委同時命令,給先頭撤離的官兵包括傷病員在內,每人發一支槍和一件勞動工具,儘快在院內、院外的隱蔽處挖掘掩體洞穴,如果看到長沙爆炸了原子彈,趕緊鑽入掩體之中。如果有蘇軍飛機的傘兵落下,立即開槍射擊,所有人員都要聽從院務處長的指揮……

  院黨委的決定使在座的人越發緊張不安,似乎已經聽到了蘇修帝國主義發射的原子彈在長沙城上空飛貫而來的險惡聲音,越刮越大的北風中,似乎包藏著蘇軍飛機傘兵「噝噝」下降的身影。作為肩負重大使命的院務處長,更是心驚肉跳,熱汗漬漬,他對院長和政委囁嚅地說:「要是蘇修的傘兵真的跳下來,就憑我手下率領的一幫老弱病殘和幾條槍,能打過他們嗎?」

  「怎麼打不過,林副主席指示說:『什麼是最好的武器?不是飛機,不是大炮,不是坦克,不是原子彈,最好的武器是毛澤東思想。什麼是最大的戰鬥力?最大的戰鬥力是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人。是勇敢,不怕死。』你這種不相信已經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戰士,恐敵、懼敵的想法,是要犯重大政治錯誤的。」政委當頭棒喝。院務處長像霜打的茄子,漲紅了臉,低頭不語。

  「不要再拖延時間了,各自按照分工趕快行動吧!」院長說完,站了起來,眾人緊跟著呼呼啦啦地散去。

  十幾分鐘後,院內響起了汽車轟轟隆隆的引擎聲,一群群睡眼惺忪的傷病員被從病房裡連拖帶拉地弄出來,又稀里嘩啦地被拽上、被推上或被抬上敞篷汽車。

  「這是把我們弄到哪裡去?」

  「到底是咋回事?」

  「你們搞什麼鬼名堂?」

  傷員們一邊上車,一邊大惑不解地嘟囔著,吵鬧著,叫罵著。沒有人理會,更沒有人回答,整個醫院大院迴蕩著嘈雜而緊張的腳步聲,急促的喘息聲,拐杖撞擊汽車的砰砰聲,焦灼的口令聲……

  風更緊了,雨更大了。院長站在一盞朦朦朧朧的路燈下,望著面前的一切,轉身對身邊的一位參謀說:「報告軍區司令部和後勤部值班室,三六六醫院的緊急疏散,現在正式開始了。」

  ——這一天是1969年10月18日凌晨2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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