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龜紐金印
2024-10-06 04:57:23
作者: 岳南
當主棺室的清理工作即將進入尾聲時,考古隊決定對東、西側室和後藏室分頭進行清理。其人員布置為:黃淼章、古運泉負責發掘東側室,楊式挺、陳偉漢、呂烈丹負責發掘西側室,杜玉生、冼錦祥負責發掘後藏室。其他人員協助三個室發掘,攝影、錄像、電影拍攝仍分別由姜言忠、吳繼東、韓悅擔任。
東側室出土器物的分布情形
東側室位於主棺室東邊,與西側室相對稱。室內呈南北向,長方形,中部有一過道和主棺室相通。此前工地挖掘牆基時已將東側室的部分頂蓋石揭掉,所以無論是從中部還是從頂蓋石的部分塌陷處,都可以窺見室內的大體情況。
整個東側室有五塊頂蓋石平鋪在兩壁的岩石上,南起第一石、第二石已斷裂。東牆頭的第四塊、第五塊岩石斷裂後掉入墓室內,致使部分隨葬器物被砸壞。清理工作開始後,考古人員仍按照白榮金創立的「懸空作業」的方法,先在過道向室內伸入一塊橫板,頭部用磚塊支起,然後以這塊橫板為中心,分別向南北端各架一木板,以此貫通全室。
經測量,此室通長6.95米、寬1.61米、高2.24米,室內地面原用木板鋪墊,清理時木板已全部腐朽,只從殘存的木痕跡中隱約看出。木板呈南北向排列,室內的牆壁上有多道水痕,其中頂蓋石面處還黏附有漆皮及朽木痕跡。由此可以推斷,室內曾多次遭到水浸,並至少有一次積水灌滿全室。水的浸入,使隨葬的器物多數已漂動移位,最明顯的是一件雙耳罐,由於室內積水而浮起後,漂移到斷裂落下的一塊岩石面上。
當測量、繪圖、拍照等系列工作完成之後,考古人員搬掉斷裂掉落的石塊,開始由南向北漸次清理。從整體上看,東側室的隨葬器物多數器體較小,但很精緻,器物的分布也很有規律。隨葬器物多是各式銅鏡和組玉佩。當清理工作開始不久,考古人員就在位於墓室南部靠近過道處,發現了一具殉人的骸骨,骸骨早已散架腐朽,僅存部分脊椎骨、肋骨、腳趾骨和數枚殘缺不全的牙齒。脊椎骨上有銅鏡、帶鉤等器物,近旁有一枚龜紐、龜頭的鎦金銅印,印面方形,陰刻,上有篆文「左夫人印」四字,刻鑿工整,有邊框和十字界格。龜紐、龜頭略伸出印面外,龜背平素無紋,四足,尾向左垂,腹下中空,可系綬。印面邊長2.4厘米、印台高0.6厘米、通高1.7厘米。由這枚鎦金銅印推斷,這具從殉者的遺骸當是左夫人。根據出土狀況觀察,這位左夫人,入葬時以漆棺裝殮,漆棺內髹紅漆,外髹黑漆,黑漆上可能還施以彩繪,由於棺木全朽,色彩形狀已無法知曉了。
「左夫人印」「泰夫人印」與「□夫人印」
就在「左夫人」銅印出土不久,考古人員又連續發現了兩枚銅印,印的形制與「左夫人」印相同,一枚陰刻篆文「泰夫人印」四字,一枚陰刻篆文「□夫人印」四字,由於此印在出土時鏽蝕嚴重,部分已成粉末,第一字殘損難辨,考古人員不便妄加推斷猜測,只好空下來,留待日後再做觀察研究。
「右夫人璽」金印。此為墓中出土的第三枚金印,龜紐,印文為陰刻篆文,文道略有深淺,刻鑿痕跡明顯,字體莊重。長寬2.15厘米,印台高0.5厘米,重65克
在一個側室內連續發現了三枚夫人印章,大大出乎考古人員意料。當古運泉將這一信息報告給麥英豪和黃展岳時,麥、黃兩人立即趕來觀察。從室內分布的器物和出土的印章推斷,情況很明顯,這應是墓主姬妾的藏所。在無法確切得知此室到底有幾位姬妾殉葬的情況下,麥英豪對三枚印章觀察了好一陣子,然後對古運泉說:「既然有左夫人的印章,那麼按理也應有右夫人,這右夫人應比左夫人地位更高,你們清理時要多加注意。如果真的發現了右夫人印,我請你們吃東江鹽焗雞。」
麥英豪的一番話使黃淼章、古運泉大受鼓舞和啟發,於是古運泉半開玩笑地回答:「為了吃上你的東江鹽焗雞,說什麼我們也要把這位高貴的右夫人請出來見你。」
麥英豪的預見很快得到證實。幾個小時之後,考古人員在東側室中部,發現了多組由金、玉、玻璃等質地製成的組佩飾,其中不少玉器雕刻精緻,華而不俗。由此推測,這可能屬於一位貴夫人的殉葬品。考古人員仔細地清理著每一件器物,唯恐有半點遺漏。突然,古運泉手中的竹籤觸到了一件硬物,他輕輕地剔去周圍的泥土封塵,一隻金光燦爛的小龜凸現在眼前。
「呵!一枚龜紐金印!」古運泉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脫口叫喊起來。
眾人聽到叫喊,紛紛圍攏過來觀看,古運泉所言不虛,確是一枚龜紐金印伏臥在一堆零亂的器物之中。在一陣緊張而有序的繪圖、照相之後,有人又將攝影師韓悅請過來,拍攝這枚金印出土的全過程。在明亮耀眼的碘鎢燈下,只見古運泉輕手捏住翹起的龜紐,緩緩將金印翻轉開來,就在這一刻,「右夫人璽」四個陰刻篆書的字映入眾人的眼帘,與此同時,「沙沙」轉動的攝影機也將這一幕從頭至尾地收入鏡頭。「沒錯,是右夫人璽,看來老麥的推測是正確的,咱這隻東江鹽焗雞也算是吃定了。」古運泉手捧金印反覆端詳著,兩眼放光,神情興奮地對眾人說。
「趙藍」象牙印
「先別得意,看看周圍還有沒有更重要的印信。」黃淼章對志得意滿的古運泉提醒著。
「那我再看看。」古運泉似有所悟,將金印交給其他考古人員,又蹲下身來手執竹籤小心翼翼地搜索起來,過了不長時間,古運泉連續發現了一枚綠松石印、一枚玉印、一枚穿帶玉印。遺憾的是這三枚印皆無文字,不甘心的古運泉繼續搜尋,終於又發現了一枚覆斗紐象牙印,上面陰刻篆書「趙藍」兩字。
至此,整個東側室已發現了四位夫人的共五枚有文字的印章。這些印章的出土,為研究象崗古墓的葬制以及南越國的後宮制度提供了新的視角。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夫人」稱謂因時代不同而異。《漢書·外戚傳》載:「漢興,因秦之稱號……適稱皇后,妾皆稱夫人。」諸侯王妻稱王后,妾亦稱夫人。這樣的稱謂,在《史記》《漢書》中屢見。例如《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云:「淮南王王后荼」,「衡山王賜,王后乘舒」;《史記》《漢書》兩書都在《南越(粵)列傳》中載,南越王趙嬰齊嗣位,「上書請立摎氏女為後」;《漢書·武五子傳·燕刺王劉旦》載,劉旦「迎後姬諸夫人之明光殿」等,這些記載皆可為證。由此可以推知,象崗古墓出土的印文中四位夫人身份,皆為南越王后宮的姬妾。而關於這四位夫人,又分為右、左、泰夫人或其他名號,只不過是反映封建等級制度而已。漢時貴右卑左,故稱所重者為右。據《漢書·灌夫傳》載:「夫為人剛直,使酒,不好面諛。貴戚諸勢在己之右,欲必陵之;士在己左,愈貧賤,尤益禮敬,與釣。」顏師古註:「右,尊也;左,卑也。」又如《史記·陳相世家》載:「平曰:『高祖時,勃功不如臣平。及誅諸呂,臣功亦不如勃。願以右丞相讓勃。'於是孝文帝乃以絳侯勃為右丞相,位次第一;平徙為左丞相,位次第二。」這個左右丞相的調換,又可證右尊左卑。南越國的宮室百官禮儀制度皆仿效漢朝,當亦以右為尊。從四枚夫人印來看,右夫人是金印,印文稱「璽」,其他三夫人皆鎦金銅印,印文稱「印」,可見右夫人在諸夫人中應居首位。但漢廷後宮的夫人皆直呼其姓,如高祖的戚夫人、武帝的李夫人;或以其爵位稱之,如武帝的尹婕妤、成帝的趙昭儀,並沒有「右夫人」「左夫人」這樣的稱號。夫人分左右的事例僅見於《漢書·西域傳下·烏孫傳》,內有「漢元封中,遣江都王建女細君為公主,以妻焉。……烏孫昆莫以為右夫人。匈奴亦遣女妻昆莫,昆莫以為左夫人。」照漢人的理解,細君為右夫人,地位應在匈奴女左夫人之上,其實不然。《史記·匈奴列傳》載:「置左右賢王……匈奴謂賢曰『屠耆',故常以太子為左屠耆王。……其坐,長左而北鄉」「其座北向,長者在左,以左為尊也」。烏孫與匈奴同俗,長期服屬匈奴,親匈奴疏漢廷,當亦以左為尊。漢武帝時,烏孫對漢廷的態度有所改變,「使使獻馬,願得尚漢公主為昆弟」,但仍不敢得罪匈奴。烏孫昆莫以漢女為右夫人,以匈奴女為左夫人,這可以看作是烏孫對漢朝和匈奴採取「對等外交」的一種手段。既尊重漢人尚右,又尊重匈奴人尚左的制度,可謂不偏不倚,漢廷與匈奴雙方都無法挑剔。
右夫人B組玉佩上的舞人,呈扁平體,女性,高4.8厘米。由頭頂到腳底有一對穿小孔,可以和其他佩飾串系聯結
象崗古墓「右夫人璽」出土之後,在引起世人矚目的同時,也引發了一場學術論爭,有的學者認為這個「右夫人」應是墓主的正妻。其立論的依據,除了誤解烏孫昆莫的右夫人為「第一夫人」和隨意發揮漢人「貴右卑左」觀念以外,另一重要理由是,右夫人獨有黃金印,印文稱璽;其他三位夫人卻是鎦金銅印,印文稱印,以此作為劃分妻妾的依據。這個論斷公之於世後,立即遭到了包括麥英豪、黃展岳等眾多學者的反對。按麥英豪等人的觀點,以上看法混淆漢制「適稱皇后(王后),妾皆稱夫人」的界限;而更重要的是,任何歷史時期(包括漢朝)並不存在殉妻制度。四位夫人同殉葬於東側室,右夫人除了有比較華麗的組玉佩和較多的隨葬品以外,很難看出她同另外三位夫人有什麼區別,所以也很難用「合葬」來解釋。而漢代印文稱璽,僅見於帝、後及部分諸侯王,右夫人印文稱璽,確屬罕見。這只能看作是南越國後宮制度的一種特殊現象,而不能做其他附會和猜測。
右夫人A組玉佩
當右夫人、左夫人的名次已被考訂以後,另外兩位即泰夫人和□夫人的身份也就不難推斷了。泰通大,即大夫人,位次似在左夫人之下。□字,字跡已極模糊,經考古人員仔細觀察,發現左旁為「邑」,右旁似「咅」,鈐印當為「部」字。如果這個觀察結果不誤,此印文就應是「部夫人印」。部,小阜。《說文通訓定聲》有「部,假借為培」。《風俗通義·山澤·培》載:「部者,阜之類也。今齊魯之間,田中少高印,名之為部矣。」引申可作少、小解。夫人稱部,其義稱部,其義或許即少夫人之謂。又《集韻》載:「部,姓。」所以也有可能指其姓。在四位夫人中,部夫人似居末位。
當然,也有學者不同意以上關於「□夫人」的這個推斷,其中廣州外語學院的許國彬教授則認為這個「□」應是「否」字,而不是「部」字。他的看法是:中國自古以來,陰陽八卦盛行,一切事物都用陰陽加以概括,均被列為成雙成對。「左」「右」為方位名,相互對立。君王既授有左、右丞相,也配有左、右夫人,這並不奇怪。古時有兩妻室的主人,出入坐臥往往主在中間,兩位夫人左右陪伴,並有嚴格的規定,至於哪個有較高的地位,那就取決於當時人們的觀念。
從印章的品質看,右夫人的印是金質,其他幾枚是鎦金銅印,可見右夫人的地位在四位夫人中最高。
「泰」可作六十四卦之一,乾上坤下與其相對的是「否」,從方位角度來看,「泰」「否」,可以表示前後或上下,這樣便可以和左右相對。四位夫人圍繞在君王周圍,以「左右泰否」四者形成方陣,既符合古時人們喜歡把事物以方圓排列的習慣,又能表達君王的高貴尊嚴。
「泰」「否」在六十四卦中的原意是通與阻,表示了對立兩方互相轉化的關係。在《周易》中,「泰」謂「天地高而萬物通」,「否」謂「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序卦傳》對在泰卦之後為什麼接著就是否卦做解釋道:「泰者,通也。物不可以終通,故受之以否。」其意就是說:「泰」是通達的意思,事物不可能永遠是通達的,到一定限度就要變為不通達了,所以泰卦後面要繼之以否(阻塞)卦。
「否」並不是壞事,如果一開始就很安泰,必將喪失生物繼續進化和社會不斷發展的活力,所以《周易》還提到過「先否後喜」。從另一個角度來講,處於泰、否之中就不通不阻,萬物一成不變。象崗古墓墓主授有「泰夫人」「否夫人」之稱,可當作他希望自己實現長治久安一統天下的願望。
右夫人璽」金印與「趙藍」牙章拓本
正如上述分析,完全有理由認為□夫人就是否夫人。
許國彬的這個論斷,在得到部分人認可的同時,也遭到了不少學者的反對。看來關於這個「□夫人」的問題,還要在學界爭論下去。
東側室平面圖
A.器物分布 B.左夫人骨殖
l、57、62、82、83.銅盆 2.陶壺 3、72.陶甑4-6、16、19、26、29、46、60、75、76、80(在78內)、87.陶罐 7-12、48-50、67-69、73.陶三足盒 13、77.陶鼎 14.陶盆15.陶釜 17、71.陶瓮 18、24、34、35、47、58、94、98、101、117、121、126、152.銅鏡 20.陶盒 21、22、116.銅牌飾 23、65、79(在78內)、88、89.銅熏爐 25、92.銀帶鉤 27、55、95、106、120(在117下)、127(在121下)、147、154、156.銅帶鉤 28.陶熏爐 30.鐵碼釘 31、36、37、61.陶瓿 32、33、41、43、102、139.玉佩 38、52、53、96、97、99、104、124、144.玉璧 39、40、43、44、54、100、103、105(在101下)、128、134.玉璜 42.玉片飾 45、56、123.「左夫人印」「泰夫人印」「□夫人印」 51.玉塊59、91、146、149、153.鐵削 63、64、70、74.陶雙耳罐 66.銅鍪 78.銅提筒 81(在78內).銅匜 84、85(在78內)、161、162.封泥 86.銀匜 90.「右夫人璽」金印 93、108(在101下)、145.殘漆盒 107.殘漆器 109.銅鳳首形飾110、150.玻璃牌飾 11.金珠 112、113.博局銅框 114.象牙棋子 115.金牌 118 (在117下).鐵刮刀 119(在117下).玉觿 122、129、130.銅環 125、135、158(在150下).玉舞人 131.銅傘柄箍 132.銅蓋弓帽 133、144.玉環 136.玉管飾 137、157.串珠 138.殘木 140.玉印 141.「趙藍」象牙印 142.玻璃珠、金珠143.組玉佩 148.銅鐓 151.金泡飾 155.鐵鑷 159(在112下).銅矛
至於發現的「趙藍」象牙印,因與右夫人龜紐金印同出,應屬右夫人名章,章上的「趙藍」兩字當是右夫人的姓名。學者們發現,這位右夫人竟和南越王家族同姓,這個現象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有意安排?關於這個問題,考古學家麥英豪、黃展岳等做了以下兩種解釋:
1.同姓通婚。《左傳》哀公十二年有魯昭公娶吳孟子事;吳王光鑒銘有吳王光女嫁蔡侯之孫事。魯、吳、蔡同為姬姓。漢人同姓通婚亦不乏其例,如《漢書·王訴傳》雲,「宜春侯王訴死,子譚嗣,譚死,子咸嗣,王莽妻即咸女」。又《通典》呂后妹嫁於呂平之事,也是同姓通婚的一個例證。
2.越女從夫姓。《史記·南越列傳》載,南越統治者提倡漢越通婚,南越國丞相越人呂嘉「男盡尚王女,女盡嫁王子兄弟宗室」可證。趙藍有「右夫人璽」金印同出,應以後說較為恰當。
有的學者根據「趙藍」印的質料問題提出異議,不同意麥、黃等人的說法,如歷史學家黃新美認為:在封建等級制時代,印之質料是有嚴格規定的。漢朝規定:「乘輿,諸侯王、公、列侯以白玉;中二千石以下至四百石,皆以黑犀;二百石以至私學弟子,皆以象牙。」象崗古墓中之「右夫人」,其印文和隨葬品的質量均為夫人中之佼佼者,但「趙藍」覆斗紐印之質料僅與二百石以至私學弟子相同,為地位之最下者。「右夫人」與「趙藍」這一尊卑上下懸殊之別,該如何解釋?黃新美據此認為,若「趙藍」為「右夫人」之姓名,那麼,「右夫人」趙藍該是從一般宮女得寵而貴為右夫人的。若「趙藍」不是「右夫人」的姓名,那麼,「趙藍」當是「右夫人」近侍婢女之印,藏之「右夫人」棺內,或許取殉人以侍奉死者之意。
就在東側室清理時,考古人員還發現「衍」字封泥五枚,大小字體全同,陰刻篆體,筆畫纖細略顯造作,印面也較小。從這枚封泥分析,「衍」當為人名。漢人名衍者不少,最為知名的要算毒害宣帝許皇后的女醫淳于衍。東側室為姬妾之藏,而且只出「衍」字封泥,由此考古人員認為,這個「衍」當為南越宮廷中女官名,東側室的隨葬器物正是由這位女官衍檢封入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