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年無限情

2024-10-06 04:51:56 作者: 岳南

  文物,作為人類自然和社會活動的實物遺存,無論它最初是精神的還是物質的、先進的還是落後的,乃至於當時它是服務於人民大眾的還是帝王貴族的,都從不同的側面和領域揭示了中華民族亘古以來綿延不絕的生存、繁衍、奮鬥、發展的歷史,以及歷代先民的思想道德和科學文化水平。因而,它的價值和對人類的啟迪作用是永恆的。人們可以對歷史長河中的某一段途程和某些人物做出不同的評價,但是,反映這段歷史文物的價值並不受人們對歷史評價的影響和限制,都是全民族乃至人類保護、研究和利用的珍貴歷史寶藏。

  由於戰亂、兵燹等原因,中華民族在歷史進程中曾出現的短暫的大秦帝國,留給後人的文字史籍和實物資料極為匱缺,這段歷史越來越被淹沒在風煙塵土之中。秦始皇陵兵馬俑、銅車馬、馬廄坑、珍禽異獸坑、鎧甲坑、百戲俑、文官俑等陪葬坑和文物的發現與發掘,以及秦陵地宮奧秘的探索,無疑填補了這段歷史研究的空白,並從各個不同的側面展現了中華民族的精神風采。那樸素生動的陶文化,剛健恢宏的銅文化,蓋世無雙的冶金技藝,非凡卓絕的戰陣布局……組成了一部浩瀚的秦代歷史經典。每一件出土的文物都是古代先民偉大智慧與非凡創造力和血汗的結晶,是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歷史見證和永恆的歷史豐碑,是融多個民族、多種文化而成一統的第一個封建大帝國立體而完整的象徵。這些埋藏了兩千多年的出土文物,在維護民族團結和國家統一中蘊含著巨大的感召力和凝聚力,發揮著其他精神和物質無法代替的紐帶作用。同時,秦陵出土文物那豐富多彩的內涵和神秘莫測的玄機妙法,已成為整個人類借鑑和觀賞的重要文化財富。

  屈指算來,秦始皇兵馬俑從1974年被當地農民發現,到我寫這一章的時候已逾27個年頭,而秦俑博物館自建成對外開放也已度過了22個春秋,離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把它列入世界遺產保護清單的1987年,也已相隔了14載歲月。就秦俑館本身而言,這段或長或短的時光,比之存在了2200多年的兵馬俑,無疑是歷史長河中一朵小小的浪花,這朵浪花沒能像大秦帝國那樣給世人留下吞吐風雲、融匯百川的龐大氣勢。但它又確是留下了,給這個喧囂與寂寞的世界留下了一絲散發著歡樂也凝結著悲愁的聲息。

  循著這淡淡的聲息,在秦俑館和秦陵園奔波的日子,我在打撈那即將沉於河底,卻又時常縈繞於記憶深處的那片刻的歷史真實。

  

  我驀然發現,當年為秦始皇兵馬俑最初的發掘做出過努力與貢獻的考古人員,竟像秋後的樹葉一樣嘩嘩啦啦地飄然而去,只是把豐碩的果實留在了枝頭。杭德洲、屈鴻鈞、崔漢林、王玉清、趙康民、程學華、杜葆仁、柴中言、王學理等等,這一串與兵馬俑緊密相連的閃光的名字,已離考古現場漸漸遠去。他們或早已仙逝,或安度晚年,或躺在病床上呻吟,或在家中孤影自憐,或由於生活中的某種委屈而四處奔波,捲入官司的旋渦之中……留在這裡的只有袁仲一一人了,而這個堅守陣地的強者,也已進入了人生的暮年。儘管夕陽無限好,但總不免有些只是近黃昏的悲涼。歷史就是這樣造就著一切,又磨蝕、毀滅著一切。

  他們確是離去了,同時又留下了。離去的只是個體的自身,留下的卻是群體的雕像。無論他們的個體有著怎樣的不盡如人意的缺憾,但作為這個群體的雕像卻是豐滿並極富生命色彩的,他們的名字將同8000兵馬俑緊緊聯繫在一起,讓後人銘記的同時也充滿深深的敬意。

  歲月如水,往事如煙,面對這物慾橫流的生存環境和社會時尚,面對人類越來越急促的沉重的腳步,我不能再錯過探尋他們這代人心音的機會,我要把他們生活的碎片儘可能地組接起來,以還原歷史本身,也為了忘卻的紀念。

  記得前些年我來秦俑館時,本打算和時任秦俑博物館館長的袁仲一先生做一次長談,遺憾的是他的應酬太多、事務太雜。由此,我和袁先生的這次接觸,匆匆十幾分鐘就告結束,關於他的故事,大多是靠他人提供。

  當我後來跟一位自小在秦俑館長大的女服務員,偶爾談到袁仲一先生時,她的眼裡閃著興奮的光,又表現出幾年前我初見她時的真誠與熱情。她聲音不大卻極富感情地講著:「我小的時候,幾乎每天都在俑坑邊玩耍,因為小,只貪玩,沒有更多地去注意考古人員的生活,但有些事還是清楚地記著的。考古人員先是在坑邊搭起帳篷,後來天氣冷了,帳篷沒法住了,他們又跑到西楊村農民家中住。吃的是和農民一樣的粗茶淡飯,睡的是農民幾代留下的黑土屋,生活的艱苦是現在無法想像的。那時袁先生還算年輕,不是今天你見到的滿頭白髮的樣子,我不止一次地發現,他和其他隊員在發掘休息時,身子一倒,臥在坑邊說些閒話,然後慢慢就睡著了。我和幾個小夥伴在他們身邊躥來跑去,有時還大聲吵鬧,也很難把他們驚醒,看得出他們睡得跟在自己家中一樣香甜。兵馬俑坑的發掘以及銅車馬的發掘,袁先生是付出了極大的熱情和心血的。在銅車馬剛發現時,四方百姓都來觀看。一到星期天,西安的職工也拖家帶口一群群地前來參觀,這中間什麼樣的人都有,好人壞人誰也分辨不清。加上當時臨潼縣的百姓和領導部門與博物館的意見不一致,就使銅車馬的命運難以預料。在這種情況下,袁先生和程學華先生兩人在坑邊搭個草棚,日夜看守,硬是在寒冷的早春度過了一個多月,這罪也只有他們能受,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全部明白,他們那代人為什麼對事業的赤誠幾乎都超過了生命本身……」顯然,這位女服務員講的,只是她內心的一點感受,並不是袁仲一經歷的全部,我在耐心地等待機會。

  考古隊長袁仲一(持劍者),向工作人員講解俑坑出土秦劍的功能與特色

  當21世紀第一縷曙光映照秦始皇陵園之時,我再次來到了秦俑博物館。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情結讓我在舊的歲月結束、新的千年到來之際一定要來到這裡,我恍惚覺得有什麼珍貴的東西遺落在我一直惦念的博物館,並有種急欲尋回的念頭。

  儘管袁仲一已不再擔任館長一職,但作為名譽館長兼黨委副書記,他仍在館內外奔忙。在他辦公室交談的不算太長的時間裡,同前幾次基本相同,他很少說起自己,更多的是談到當年和自己一起並肩工作的同事,以及他們所付出的辛勞。就在秦陵兵馬俑最早的一批發掘者如屈鴻鈞、程學華、王玉清等相繼去世後,他以憂傷的筆觸、澎湃的激情,寫下了動人衷腸的感懷文字。

  在一篇名為《長相思》的詩詞中,他哀婉地寫道:

  (一)懷念屈鴻鈞先生

  一歲歲,一更更,

  血汗滴滴潤俑坑,

  廿年無限情。

  黑髮白,皓齒冷,

  枯骸襤褸一盞燈,

  殘照到天明。

  (二)懷念王玉清先生

  訥於言,敏於行,

  秦俑奇葩血染成,

  病倒二號坑。

  臥陋室,孤零零,

  矢志不離生死情,

  神鬼亦動容。

  唐李壽墓石槨。李壽,字神通,是唐高祖李淵的從弟,死後葬於今陝西省三原縣焦村。1973年3月對該墓進行了發掘。 墓由墓道、過洞、天井、小龕、甬道、墓室所組成,全長44.4米。石槨前方石龜背上刻有墓主墓誌。(攝影:人在旅途)

  屈鴻鈞(右)與王玉清(左)在一號兵馬俑坑發掘現場

  對這兩首詞的含義,袁仲一做了這樣的詮釋:「屈、王兩人和我在一起工作都超過了20年,1972年我在三原挖唐太宗李世民的叔叔李壽的墓時,就和屈鴻鈞先生在一起。屈先生原在寶雞文化館工作,1954年到北京大學考古訓練班學習,結業後留在了省文管會,從此開始了專業考古的生涯。當他被派往三原挖李壽的墓葬時,已經是位很有經驗的考古學家了。他不但能搞田野發掘,還能繪畫、修復,堪稱考古界的多面手。在三原挖的那個李壽墓很有特點,棺槨是石頭做的,還帶著門,可以打開、關閉。墓誌的外表是只烏龜,打開龜蓋,裡面放著墓誌。就在那座墓里,出土了時代最早的壁畫,現在這壁畫正在陝西歷史博物館展出。當時挖這個墓主要就是我和屈鴻鈞先生,白天我倆在一個墓坑裡,晚上睡在當地老鄉家的一盤土坑上,真是同吃、同住、同勞動。直到1974年,秦始皇陵園發現了兵馬俑,我們又轉到了這個工地。剛來的時候住在一棵大樹下,後來找到農民養羊的棚子和一間放棺材的房子住進去。沒有桌子,也沒有凳子,我們就在村頭撿回了兩塊破席片,坐在席片上看書、吃飯,晚上在自己帶來的破木箱上,點一盞小煤油燈看書、寫東西。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屈先生戴一頂破草帽,滿身泥土,一年到頭在田野里默默無聞地工作著,整個一號兵馬俑坑,他從頭到尾參加了發掘。而剛來到這裡時,他的頭髮是黑的,後來慢慢變成了白的,牙齒也漸漸脫落了。再後來眼睛患了白內障,走路都很困難,人瘦得剩了一把骨頭。退休後主要同病魔做鬥爭,直到1997年去世。這懷念的詩詞就是從屈先生的人生經歷中提取出來的,是他命運的寫照。」

  和屈鴻鈞的人生經歷有些相同的是,原籍陝西省興平市的王玉清,是新中國成立前的大專畢業生,新中國成立後在延安革命紀念館工作。為了收集文物,他騎著一輛破自行車,整天在農村跑來轉去,竭盡全力去尋找線索,發現、收集散落於民間的珍貴文物。現館藏的一級文物大多都是他在那時收集的。

  1954年,王玉清到北京大學考古訓練班學習,結業後留在了陝西省文管會。同屈鴻鈞先生一樣,他作為通曉業務的骨幹力量開始了考古生涯。在秦陵兵馬俑發現之前,他已主持、參加發掘了幾百座墓葬,寫出了不少有分量的學術文章。當秦陵兵馬俑發現之後,王玉清正在禮泉縣發掘唐朝著名開國將領程咬金之墓。作為不可或缺的一名優秀考古學家,他被上級領導緊急召回,趕往驪山腳下的兵馬俑發掘工地,想不到在俑坑一蹲就是幾十年。退休後本應回禮泉縣老家頤養天年,但他總是捨不得離開兵馬俑發掘工地,除節假日回到老家看一下老伴、孩子外,其他大部分時間都住在秦俑館一間夏天酷熱、冬天冰冷的平房裡,和其他考古隊員一道繼續從事著兵馬俑坑的發掘、清理工作。1994年夏天,已是74歲高齡的王玉清在二號兵馬俑坑勘察探方時,突然跌倒在坑中,他掙扎著爬起來,又跌倒,再爬起來,再跌倒……其他人員見狀,急忙趕過來將他抬出俑坑,並送醫院搶救。他被診斷為腦出血,經搶救性治療,總算度過了鬼門關,但身體已呈半癱瘓狀態,再也無法自由走動了。出院後,王玉清重新回到了秦俑館那間簡陋的小平房休養。每到晚飯之後,他都坐在輪椅上,由從禮泉老家趕來照顧他的老伴推扶著,在兵馬俑三個坑的外圍轉上一圈。再後來,又不幸身患老年痴呆症,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基本失去了正常思維能力。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家人將他送回禮泉縣老家靜養。但此時的他整個靈魂已融入自己所熱愛和追求的事業之中,每當稍微清醒時,便吵鬧著讓家人將他送回秦俑館,他要在那間小平房裡住下去,每天看一眼兵馬俑坑,只有這樣才能得到心靈的慰藉和精神的寄託。這種對兵馬俑坑的痴迷和依戀,在袁仲一看來正是他幾十年來對事業的執著和精神追求的生動寫照,相信鬼神有知,亦為之動容。只是這次他再也沒能回到秦俑館,2000年12月,王玉清病逝於禮泉縣故鄉,終年8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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