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俑頭再次被盜

2024-10-06 04:51:28 作者: 岳南

  就在這次爆炸案發生兩年之後的一個冬天,馮得全和袁仲一所擔心的事情,再一次降臨到秦俑館。

  這是1993年7月13日,青海省大通縣後子河鄉東村農民韓光雲,踏上了開往古城西安的列車。這位21歲的男性公民,隨著列車不住地顛簸蕩動,思緒也在劇烈地翻騰。在此之前,他並沒有要走出那個偏僻、貧困的鄉村,到外面的世界闖蕩一番的打算。只是一個偶然或者說是必然的事件,讓他不得不做出了這個抉擇。儘管這個抉擇很令他感到為難和苦澀,但也有一線甜蜜的曙光似明似暗地映照著他——這是關於一個女人的事件。

  在他的眼裡,那個女人是世界上最為美麗也是最為可愛的,他無法詳細地回憶起,自己是從什麼時候愛上她的,或許是在小學,也許是在上初中的時候。因為跟他同村又是同學的姑娘,經常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也有事無事地經常來到姑娘的身邊,說一些朦朦朧朧的生硬的但肯定摻雜著愛情味道的閒話。當他們雙雙輟學回到鄉村後,他便經常幫助姑娘一家不計報酬地幹些雜活。他是一位身體強壯、頭腦靈活的西北漢子,他知道該以什麼樣的優點來取悅她。

  當他感到時機成熟或者說水到渠成之時,便悄悄地託了個媒婆去摘心中嚮往已久的鮮果。儘管老媒婆伶牙俐齒,經驗豐富,處事幹練老道,無奈兩家相處太近,誰的家中有幾隻老鼠都十分清楚,加之姑娘自恃年輕貌美,心比天高,故斷然拒絕了老媒婆想撮合的親事。

  韓光雲見提親老手敗下陣來,心中大為驚駭的同時,又猛生疑竇,認為這老嫗故意跟自己兜圈子,耍布袋戲,實屬貪婪錢財之徒。為使好夢成真,他便心生一計,速到本村小賣部購了幾個罐頭和幾斤魚乾給老媒婆送上,囑其再次從中周旋。

  老嫗見小伙子聰明真誠,又有禮品送上,不好推辭,只好於第二天晚上,再次硬著頭皮拜訪姑娘家。在去姑娘家之前,老媒婆便仔細地總結了上次失敗的教訓,然後腦海里像演電影—樣把自己在姑娘家的場面以及言談舉止細細地過一遍。憑著多年的媒婆經驗,她從回憶的眾多鏡頭中,終於捕捉到了對方顯露破綻的畫面。針對幾處破綻,她詳細地制訂了攻防計劃,準備一舉將對方降服。

  決定一個女人命運的酣戰重新拉開了帷幕,老嫗儘管年屆七旬,但不愧是方圓數十里的媒介名將,依然有寶刀不老之勢。在那個寂靜清冷的黑夜,面對孤燈,她舌戰眾人,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地向前逼近。對方則步步後退,大有一觸即潰之勢。

  大約五更時分,對方終於招架不住,被迫有條件投降。這個條件就是只要韓家能拿出3000元,姑娘便由他娶走。這個條件對韓光雲來說也頗苛刻,他一家六口,只住著兩間土屋,一年到頭溫飽都成問題,怎麼拿得出這3000元錢。但不管怎麼說,曙光終於出現了,只要想些辦法,也許會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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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韓光雲日夜思念起發財之道。當他偶爾聽一個親戚家的表哥說,西安打工可以賺錢後,便懷著萬分驚喜踏上了開往古城的列車。當韓光雲隨著人流走出西安站步入廣場時,他差點暈倒了。這個突來的意外,不是由於他得了心臟病或腦出血之類的急症,而是眼前的景象使他感到頭暈目眩。寬大的廣場上聚集著數不清的人群,車輛來往穿梭,高聳入雲的樓群幾乎擋住了太陽的光線,使他辨不清東西南北。眼前的一切使他驚奇、羨慕、迷惑,最後達到了暈眩。當他稍稍回過神來後,便突然覺得自己生活了20多年的那個偏遠閉塞的鄉村是多麼落後和寒酸,這20多年的人生簡直是白白度過了。在懊悔與亢奮中,他投靠一個在西安打工的同鄉,不再顧及掙錢發財的事,第二天就登上了西安東線一日游的大轎車,決定先瀏覽一番,以彌補這20多年來人生的遺憾。

  大轎車在舉世聞名的兵馬俑博物館停了下來。韓光雲隨著乘客進入展廳。當他看到面前只是一排排的泥人時,覺得實在有些無聊,甚至覺得花8元買門票是多麼冤枉。正當他垂頭喪氣、後悔不迭之時,只見一個濃妝艷抹但仍周身透著土氣和俗氣的野導遊(野導遊又稱「刀子」,是近幾年在中國旅遊區崛起的新的氣象,關於「刀子」的故事後文詳述)說:「兵馬俑的價值隨便拿出一個就能換回一個香港,有十個就能換一個美國。」女導遊說著,自鳴得意地看了看驚駭不已的眾人,更加狂放地說:「前年一個叫王更地的青年,來這裡偷了一個俑頭,一下子就賣了幾百萬元……」女導遊不再講下去,她感到剛才的話足以把兵馬俑的價值生動又形象地表達了出來,她感到她已盡了自己作為「刀子」的義務和責任。而聽眾也由於她的一番高談闊論激動萬分,狂駭不止。

  此時的韓光雲收緊了怦怦跳動的心,眼睛死死盯著「刀子」,他不是為她那張濃艷的臉蛋,而是為她的話,為她話中那幾百萬元的誘惑。這個誘惑太大了,大得不敢讓他相信,一個泥人頭就值幾百萬元,這不是瞎說也是神話,想一想自家那兩間泥屋才值多少錢?

  正當他困惑不解、信其有又信其無的時刻,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走了過來,他們以威嚴的面容注視著大廳的各個角落,令人感到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文物重地。

  韓光雲似有所悟,他的聰明很快使他把這裡的一切和自己那個鄉村做了對比,並很快得出結論:如果這些泥人不重要、不值錢,怎麼戒備如此森嚴,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特別是一些黃頭髮、長鼻子的外國人專程來看,自己的那個鄉村怎麼就沒有人願意光臨?想到這裡,他又下了最後的結論:那位導遊小姐的話是真實的,兵馬俑了不起。

  將要走出博物館的時候,他突然覺得有些戀戀不捨,到底捨不得什麼,他自己也一時搞不明白,當他最後瞥了一眼四周那高大森嚴的圍牆時,心中翻起一股莫名的沉鬱和狂跳。

  由於韓光雲此次西安之行沒帶足夠的盤纏,十幾天之後,他便在無奈中怏怏返回青海家中。

  外面的世界已經走入他的心靈,那個偏僻貧困的鄉村已不可能再讓他留戀了,唯一值得留戀的是那個將要嫁給他的姑娘。或許,正是為了逃避鄉村的貧困、得到女人的溫暖,他才痛下決心,重返西安。

  1993年12月25日,他湊了80元錢的經費,又踏上去往西安的途程。當他站在西安站廣場的時候,由於車票花掉了29元錢,身上只剩下51元錢。更糟的是,他沒有身份證,一時難以找到打工的活計,幾天之後便身無分文了。

  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韓光雲躺在黑乎乎、髒兮兮的屋子裡,開始了是走還是留的嚴峻抉擇。繼續留下來,已十分困難;如果就此回去,何以向父老鄉親交代?何以去面見那位朝思暮想的姑娘?

  想到那位姑娘,他的心中越發不安,要是再不拿點錢給她家,看來她的父母是不會答應這門親事,而她自己也不見得就非要等下去。從前一段的接觸情形看,姑娘好像對自己並不感興趣,只是迫於老媒婆和父母的壓力,加之還沒有找到更合適的人,才勉強答應下來。就以她的聰明和心比天高的性格看,答應這門親事,也許是緩兵之計,一旦找到上等的男人,她是註定要飛走的……想到這裡,他的額頭已沁出了汗,他感到心中焦躁不安,痛苦難耐。

  當最後一個菸頭扔到地下並被狠狠地踩滅之後,韓光雲臉前靈光一閃,一條奇招迅疾划過腦際。他抬手抹了把臉,臉上散發著火辣辣、熱乎乎的氣息,待這氣息稍稍散開,那閃電般的奇招又湧向心頭,並使他在極度的恐懼之中感到了一片欣喜。

  他想起了幾個月前,在兵馬俑博物館大廳參觀時,那位女「刀子」的講解,想起了那遍地站立或躺著的泥人,想起了那值幾百萬元的泥人頭。假如這千萬個泥人頭有一個是屬於自己的,那會是一副什麼模樣?不但家鄉那位姑娘束手就擒,即使古城西安那些塗脂抹粉、眼睛長在額頭上的小姐,也會對自己另眼相看。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發歪財不富,這是家鄉流傳了幾輩子的俗語。如今自己已是窮途末路,何不去偷一個泥人頭髮上一筆財?

  決心一下,他便借著暗夜的寂靜,構思行竊的計劃。

  1994年1月5日下午5時許,韓光雲拿著從同鄉那裡借來的十幾元錢,乘車來到秦俑館。借著夕陽的餘暉,他在館外各處詳細偵察了一番,便悄悄來到秦俑館南邊村麥場上一堆玉米稈中躺了下來,儘管時值冬日的嚴寒季節,黃土高原上冷風悽厲,塵土飛滾,但他卻感到周身陣陣燥熱,脈管的血液在汩汩流淌,他完全沉浸在一個非常行動之前的緊張與狂喜中。

  天漸漸暗了下來,夜幕籠罩了突兀的驪山,四周已處於平靜。一陣緊張與狂喜過後,面對無盡的黑夜,韓光雲感到在極度的疲乏之中又有幾分孤獨和恐懼。夜風卷了過來,周圍的玉米稈葉子嘩嘩啦啦地響著,像一群游兵散將穿越叢林的腳步,越發讓他感到淒涼和不安。韓光雲將玉米稈的縫隙拓寬了些,整個身子被埋在裡邊。他閉上眼,仰躺著,索性好好地靜一靜神。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當韓光雲醒來時,已是子夜時分。他鑽出玉米稈堆,不禁打了個寒戰。風仍在無盡的夜裡往返竄動,陰沉的天空像鍋底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濕潤,像要下雨,又似在降雪,或許要落下一種更加龐大和沉重的不祥之物。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天地在混沌中裹挾著世間的芸芸眾生苦度滄桑。

  韓光雲將頭搖晃了一下,使勁睜了睜眼睛,以辨別他所在的位置和他要去的地方。片刻,他提起那個黑乎乎的手提包,借著夜色向秦俑館摸去。

  秦俑館漸漸近了,院內幾盞路燈在夜幕的包圍中,疲憊地燃燒著,慘澹的光映照著點點樹影和高大的圍牆。

  韓光雲(本照片與以下照片為秦俑館保衛科提供)

  韓光雲踏著垃圾桶爬上大廳窗台

  韓光雲摸到一個偏僻的角落翻牆進院,躲在漆黑的地方向周圍窺探。這時,只見一個身背長傢伙的民警走了過來。他驚出一身冷汗,怦怦跳動的心臟幾乎要蹦出口中。他按捺著又準備著。他悄悄地從身旁摸起一大塊磚頭,做好了攻擊準備,他想:如果自己被民警發現,他要一個箭步躥上去,先發制人,照准民警的腦袋就狠狠地來一下子。但是,民警沒有發現他,而是從他身旁慢慢走了過去。他看到那冰冷的槍刺離自己越來越遠,便輕輕噓了口氣,將磚頭放回原處。

  他不敢向存放兵馬俑的大廳走去,他要摸清值班民警的規律,否則,不但是徒勞,反而是引火燒身。終於,他摸清了。值班民警轉一個來回要數十分鐘。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長時間。事實上,秦俑館內幾個大廳相隔不遠而又各自獨立。僅一號坑大廳就長達230米,寬72米,繞一周便是604米,更何況要圍繞三個大廳走一大圈。

  韓光雲開始壯著膽子,趁著值班人員巡視他處的空隙,向一號大廳飛奔而去。當他停下來時,顧不得喘口氣,便伸手去拉大廳那帶轉軸的大窗。這個大窗他白天就悄悄地試過,他覺得整個大廳就這個大窗可以拉動並有可能鑽進去。他在白天悄悄拉動大窗時就犯起疑惑,為什麼整個大廳偏偏這裡可以拉動?是館內人員的疏忽,還是故意設下的陷阱?或許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但不管怎麼樣,這裡是唯一可通往大廳的道路,只有進了大廳,才能得到自己要得到的東西。

  別無選擇,幹下去。

  大窗轉動了,發出輕微的不情願的吱吱聲,可惜這種聲音極其弱小,剛一發出就被原野的風吞噬了。韓光雲麻利地翻身進入大廳,而後像個行盜的老手,匍匐前進到大廳西區兵馬俑修復現場。這裡排放著一些尚未修復的陶俑。此時,他的兩眼放射著異樣的光,極為興奮地向一個陶俑撲去。

  韓光雲鑽進一號坑大廳

  面前的秦俑又高又大,重在150公斤以上,要盜走整個一件談何容易?於是,最具藝術和文化價值的秦俑部件——俑頭,自然成了他獵獲的對象,他像農民拔蘿蔔一樣,飛速地拔著俑頭。遺憾的是,俑頭像是長在陶俑的身上,怎麼也拔不下來。情急之中,他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

  當他一個個不住地搖著俑頭時,腳下被絆了一下,險些將他絆倒。他無意識地往腳下一看,原來地上正躺著一個只有上身而無下身的陶俑,這顯然是出土後未來得及修復的殘俑。令他興奮不已的是,俑頭居然完好無損。他立即彎下腰,兩手抱住俑頭左右扭動了幾下,很快就拔了出來。

  韓光雲挾一俑頭逃跑

  當他抱著俑頭順原路返回到窗下時,他的心中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愜意和激動。他仿佛覺得懷中抱著的不是一個鎧甲武士俑頭,不是一個冰冷的泥人頭,而是一個鮮活水靈的女人,他仿佛嗅到了這個女人吹到自己臉上的熱烈而甘美的氣息,以及醉人的那略帶泥土味的馨香。

  秦俑館監控室情形

  秦俑館保衛人員進入大廳搜索

  一個難題擺在了他面前。

  由於窗子太高,他無法懷抱俑頭爬上去。怎麼辦?他環視四周,發現坑內散落著一根根的草繩。他不知當初考古人員為什麼要在坑內放這麼多草繩,也不知這些草繩的真正用途。他只是覺得這是蒼天在暗中幫助著他,讓這裡有這麼多草繩。他不敢耽擱,跑上前去拽了幾根草繩,胡亂將俑頭捆綁起來。他要用農家打水的辦法,待自己爬上窗子後,將俑頭吊出來。好一條奇妙的計策。

  當他慶幸著老天保佑並覺得心中那個姑娘已被自己牢牢綁住時,大禍來臨了。他做夢也沒想到,當他翻窗跳進大廳的一剎那,已經落入一張天羅地網之中。

  1月6日凌晨2時55分,秦俑館安全技術總控室監測螢屏顯示了大廳04號區域有外物侵入。那兒裝設的是一種先進的監視預警系統,具備微波掃描和紅外線控溫兩種功能,能迅速智能化分析並偵察異常情況。總台值班人員聽到警報,馬上通知大廳內民警:「04號地區情況異常,立即進行現場搜索!」並向公安科長、隊長報告。一把利劍迅速出鞘。

  公安科長馮得全和民警隊畢隊長在3分鐘內就將全體民警召集起來,果斷命令兵分三路:包圍大廳外圍、封鎖館內所有通道、部分警力去館圍牆外設伏堵截。與此同時,公安幹部蘭革利,民警詹向東、梁金剛、楊安吉,在館內大廳兵分兩路向西區搜索前進。大廳內雖有照明設備,但在這陰沉的冬夜似乎顯得特別幽暗。要在總面積14260平方米內的大廳,尋找一個暗藏的盜竊分子並非易事。約3時10分許,當搜索人員合攏包圍到大廳西南角運土木橋時,發現一個黑影緊貼在橋下立柱上。他,就是韓光雲。

  從韓光雲手中繳獲的兵馬俑頭

  訓練有素的民警飛速上前將其擒獲。現場繳獲了罪犯用草繩綑紮好的俑頭,在牆外繳獲一個手提包,這是用來裝俑頭的。韓光雲被送入大牢,所獲贓物經陝西省文物鑑定委員會鑑定,結論如下:「被盜俑頭系秦俑館一號坑西區T208C-81號鎧甲武士俑頭,屬秦代。俑頭造型優美,塑作精緻,神韻生動,屬國家一級文物。」

  1994年9月1日,陝西省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如下判決:被告人韓光雲犯盜竊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至此,韓光雲的女人夢和發財夢全部落空了。他將在高牆和鐵網中度過他的人生。沒有人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能活多少歲月,但他的歸宿現在就可以說得清,這就是——死於女人和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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