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坑的再度發掘

2024-10-06 04:50:16 作者: 岳南

  劉占成帶領考古隊員在重新開啟的坑中測量出土陶俑(張天柱攝影並提供)

  秦陵考古隊在經過了8個月的風起雲湧、大喜大悲之後,隨著將軍俑頭案的爆發而宣布夭折。又經過了一陣喧譁與騷動,陝西省文物局從文物安全保衛方面考慮,同時也為了便於工作,報請國家文物局批准,將秦陵考古隊的部分人員如王學理、屈鴻鈞、程學華等人的組織人事關係留在省考古所,其他的人員從1988年10月起重新組成秦陵考古隊,由袁仲一出任秦俑博物館館長兼考古隊隊長,吳永琪、張仲立、張占民擔任副隊長(後為劉占成),考古隊直接隸屬於秦俑博物館領導。

  這支新組建的考古隊,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於1989年春對已回填的三號兵馬俑坑進行了第二次考古發掘清理。經過幾個月的努力,發掘清理工作大功告成,除清理出66件陶俑和一輛戰車外,還獲得了許多重要資料,其中包括10多萬字的文字記錄和幾千份圖紙、照片和拓片等。這些考古資料對全面認識整個秦俑坑、完整地向人們展示秦俑坑的全貌發揮了重要作用。1989年9月27日,三號俑坑在隆重的儀式中宣告正式對外開放。

  自1990年春開始,秦陵考古隊又組織人員對一號坑東端前五方底部所留的考古遺存進行了細部清理。為了進一步給觀眾提供更多的展覽內容,讓遊人更直接地感受秦俑坑整體氣勢的宏偉,考古隊對原留的部分地層土台和探方間的預留隔梁進行了清理。就在這漫長的細部清理中,考古人員共處理各種遺蹟400餘處,提取入庫文物約7760件。至1993年8月,一號坑發掘清理的考古工作暫告一個段落,工作重心轉入二號坑。

  由於此前所敘述的各種複雜的原因,兵馬俑坑的發掘一直在發掘—停止、停止—發掘—再停止這個怪圈中打轉。因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秦俑博物館所展示給觀眾的只有三號坑和一號坑的部分兵馬俑的雄姿,二號坑遲遲沒有向觀眾開放,號稱八千之眾的兵馬俑群,仍有大部分在短暫的面世之後又被迫重新埋入三尺黃土之下。那氣勢磅礴、恢宏雄壯的軍陣;那奧妙無窮、深不可測的軍事戰略戰術;那精美絕倫、蓋世無雙的整體雕塑藝術群,都無法讓慕名而來的觀眾親眼見到,也無法讓研究者做更加深入的了解和全面的探究。種種原因和現象,給這裡的考古工作者和管理工作者所帶來的遺憾與前來觀光的遊客及不同學科的研究者是相同的。面對這諸多的遺憾,陝西方面為二號坑的再度發掘曾做出了不懈的努力。在經過中央和地方的一番漫長的關係調整、理順後,1994年3月1日,經國家文物局批准,秦俑二號坑才得以發掘。

  秦始皇陵園內外城遺蹟分布平面示意圖

  為保證發掘工作的規範化、科學化,國家文物局專門成立了一個由國家文物局副局長黃景略為組長,徐萍芳、石興邦、任式楠、胡繼高等著名考古學家和文物保護專家為組員的專家組,具體對秦俑二號坑的發掘給予指導。

  

  由於秦俑二號坑的考古發掘被列為國家重大發掘項目,所以從一開始就備受國內外傳媒關注,並給予了廣泛報導。這次發掘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從1994年3月至1996年年底,主要對二號坑建築棚木層以上進行發掘和清理。通過一系列工作,基本搞清了二號坑遺址的地層堆積和平面形制,同時揭示了坑內約1500多根棚木及建築遺蹟,較確切地推斷出二號坑共有車、步、騎、駑4個兵種陶俑939件,輓車戰車和乘騎戰馬472匹,戰車89乘,整個俑坑應屬於一個屯聚待命的陣營體系。在第一階段俑坑上層的考古工作中,除清理數座現代墓葬、擾坑、近代水井和秦末盜洞外,尤其重要的是發現了一個早期盜擾坑(編號為H8),根據其開口層位及有關跡象推斷,其不但是一個早年的盜擾坑,而且是一個點火口。這一發現,為二號坑早期的人為破壞和焚燒提供了極其珍貴的考古依據。為了滿足觀眾希望早日了解二號坑真相的渴望,同一號坑一樣,二號坑的發掘採取了邊發掘邊開放的模式,於1994年10月14日正式對外開放。

  由於二號坑的發掘越來越受到社會各界的關注和重視,考古隊又在原有隊領導的基礎上,先後增補劉占成、張穎嵐、張天柱3人為考古隊副隊長,其他各方面的力量也不同程度地得以加強。在這種社會大背景下,參加發掘的考古隊員把二號坑的發掘看作時代所賦予的特殊責任,無論是盛夏還是嚴寒季節,隊員們都在陰暗、潮濕的環境下,堅守崗位,一絲不苟地從事著一個個細部的清理和發掘。每一位參與此項工作的考古人員,都為自己能夠在這世界第八大奇蹟的考古事業中貢獻一分力量而感到光榮和自豪。

  當二號坑的發掘工作告一段落後,秦俑館的主體工作進入了研究、保護出土文物階段。2009年6月13日,經國家文物局批准,考古人員重返一號坑,進行第三次發掘清理。本次發掘的地點位於一號坑北側中段,具體區域包括3個隔牆和2個過洞。經過3年的努力,共出土了陶俑、車馬器、兵器、生產工具等各類文物共計310餘件(組),其中揭露陶馬3組12匹,陶俑120餘件;清理戰車2乘、戰鼓2處、兵器柲10處、弓弩箭箙12處,另有建築材料朽跡如木、席、夯窩等痕跡多處。鑑於以往的發掘經驗,一號坑遭多次破壞且焚燒嚴重,出土文物的顏色應大部分脫落,即使有也不會保存太好。但經耐心細緻的發掘,還是在陶器和漆木器上發現了不少彩繪,且比預想的要好,其中柲、弩、鼓等各種器物上的彩繪均有保留。出土的陶俑彩繪雖然保存面積較小,但數量卻很多,秦俑服飾上的顏色也非常多,有的極為鮮艷。發掘中,考古人員還先後發現了黑色眼睛、灰褐色眼睛的兵馬俑,甚至發現了一個眼珠為紅色、瞳仁為黑色的彩繪兵馬俑頭,讓人驚喜不已。如此明顯的服飾和人體不同器官的不同彩繪,使考古人員對兵馬俑「千人千面、千人千色」的猜測進一步得到印證。

  在出土文物中,令考古人員特別是新聞媒體格外驚喜的,是一個級別頗高的將軍俑。因為俑的鎧甲甲片較小,說明其級別相當高。(甲片越大、越粗糙,級別越低。)俑身的魚鱗甲做工精細,鎧甲邊緣處有彩繪圖案,呈現幾何形狀。腰部以下保存完整且殘存顏色較濃的彩繪。「這在歷次出土的將軍俑中是罕見的,而且顏色的鮮艷程度也突破了我們的想像。」考古隊專家申茂盛如是說。

  到了2012年6月10日,一號坑的發掘又有新進展,且有喜訊傳出,考古人員在一輛戰車上發現了秦軍使用的盾,屬於皮質漆盾,這是3座秦始皇兵馬俑坑中出土的第一件盾。經測量,盾牌高70厘米,寬40餘厘米,有些殘破。其尺寸恰好是秦始皇陵銅車馬上發現銅盾的1倍。因秦陵出土的銅車馬各部件是按原大的二分之一製造,剛好印證了之前考古學家對秦軍使用盾牌大小的推測。因這件盾位於9號過洞第二輛車的右側,考古學家認為是車右側的武士配置使用。但因使用者級別的關係,與銅車馬上的盾紋飾差別很大。當年發掘秦陵一號銅車馬時,在車輿右欄板內側前部發現一銅盾,為實用盾的一半大小,銅盾邊欄內繪有天藍色的流雲紋飾,雲頭波折捲曲相互勾連,流雲外的空白區域填滿白色的谷壁紋,在邊欄圍繞的中央界域內繪有4條變相夔龍紋,兩兩左右相對回顧成為一組。而此次在一號坑清理的漆盾,邊欄繪製多層幾何紋,線條隱約,有紅有綠有白。背面朝上,因此可看到握手部分,只髹漆(油漆)未彩繪。雖然因為等級的區別,此次出土的秦漆盾比不上秦陵一號銅車馬上的銅盾精緻,但這是秦始皇兵馬俑三座俑坑中出土的第一件皮質漆盾,正確的稱呼是「孑盾」。因其出土在車上,其功用應是與劍、矛等武器配合使用的。此前,考古學家根據兵馬俑坑出土的戈、矛、劍、戟等兵器,認為秦軍在戰場上的格鬥搏殺是沒有防禦兵器的,只是一味向前、向前,要麼死去,要麼殺死對方取得勝利,拎著敵人的頭顱活著回來領賞晉職加爵。秦俑一號坑漆盾的出土,讓人們對這個推斷產生了動搖,秦軍應該還是有一部分防禦器具的。但是,仍不能以這件漆盾的出土改變秦軍在戰場上總體以進攻為主的制度,所謂攻防之戰的「防禦」仍微乎其微,偶爾有軍吏手持防禦器具,或只是象徵性的擺設——這是秦的政治、軍事制度以及最高統治者的意志所決定的。

  除了新出土的漆質秦盾外,在兩輛戰車的前後,考古人員還發掘出較為完整的以竹子為框架、四面包皮像個小箱子的東西,專家推斷是弓弩箭箙,稱為韜(裝弓弩的袋子),屬於車上配器。此類器物易腐難存,發掘中稍不仔細就會與腐土一起鏟掉,再也難尋痕跡,窺其原貌,因此,這件器物的出土極其珍貴並引起媒體的關注報導。從考古價值上講,一號坑發現的所有新物件、新材料,都有其獨到的重大意義。如已發現的立射俑或跪射俑等手勢,多呈四指彎平狀伸開,但手裡空空如也,因為手握的弓弩已經被燒毀或朽爛成泥了,考古學家只能根據史籍記載中弓弩的形狀判斷,認為它們可能手執弓弩,但也僅是推斷而已。秦俑發掘從袁仲一、程學華、屈鴻鈞、王學理這一代考古專家開始,就在苦苦尋找未朽爛的弓弩,並進一步夢想,如果機緣巧合,能發現一個手執木弩的兵馬俑,就能證明此前的推斷是正確的,這對弩兵及其整個秦軍裝備的研究將具有無可替代的重大價值和意義。意想不到的是,當一號坑第三次發掘快要結束的時候,考古學家的夢想成真,一件帶有弓弦的弩悄然出土,以獨特的魅力沖入考古人員與媒體的視野,由此引發了本次考古發掘的又一輪轟動。

  這件弩出土於一號坑靠近坑壁北沿的過洞中,位於一件陶俑身上,應是陶俑隨身配備的兵器。當考古人員小心撥開覆在弩機上的黃土後,發現最易損毀的弓弦清晰可見,整體保存較完整。此前,秦兵馬俑坑發現的弩弓遺蹟多達數百處,可惜沒有一處存有實物可供觀賞、研究。此次發現的弩弓為木質,保存最為完好,弓弦、弓背、弩機等均輪廓鮮明、保存較好。其中,弓背彎曲長度145厘米,弓弦長度130厘米左右,弓弦的直徑0.8厘米,表面光滑圓潤,非編織物。據推測,弓弦的材質可能是動物的筋。末端安有青銅弩機括,機括通高16.5厘米,望山高5.5厘米。這件實物弩的發現,在秦兵馬俑考古發掘史上尚屬首次,尤其弓弩上「檠」的發現更為重要。此前,「檠」這一器具見之於史書。如《說文·木部》:「檠,榜也。……弛弓防損傷,以竹若木輔於里繩約之。」朱熹《集傳》:「以竹為閉,而以繩約之於弛弓之里,檠弓體使正也。」《淮南子·修務》:「弓待檠而後能調。」這些記載不能說不準確,但還是令後人難以捉摸並產生了爭論甚至懷疑。

  前已所述,秦軍弓弩之強大乃戰國時代的翹楚,且基本上都是「蹶張弩」,也就是腳踏弓干,臂拉腰拽,以全身之力上弦。雖然弩在發射速度上遠不如弓靈活快捷,但發射出的箭鏃飛行速度幾倍於弓,威力大、殺傷距離遠,秦軍的攻無不克的戰績,與弓弩部隊的密切配合是分不開的,秦兵馬俑坑賦予執掌弓弩的軍吏與部隊以特殊地位,並不是偶然的。但是,對於秦時的弓弩,由於主體為木質,易爛朽速,很難傳之久遠,因而漢之後的碩學大儒、兵家、陰陽家等,很少有人見過實物,宋元之後就更是渺茫無知了。考古學家申茂盛說,由於人們發掘秦俑坑時沒有見過弩的實物,只見到草蛇灰線的模糊遺蹟,對其結構的認識眾說紛紜,尤其是「檠」的作用更不甚明了。有學者認為「檠」是弩的輔助杆,但這樣會把弓弩固定死,無法打仗。也有人說是「韜」的撐木,但是韜比弓弩大很多,檠的作用不應該與韜有關。這個「檠」到底是何模樣,起何作用,學術界一直爭認不休。這件較為完好的帶「檠」弓弩的發現,使歷史謎團迎刃而解了。

  考古人員發現,每根檠木上都有3個等距離小孔,直徑為0.6厘米。據此推斷,小孔應是用來穿繩子做捆綁之用的。如此這般,檠的作用和謎團也就隨之破譯。據考古人員申茂盛說,秦軍進行戰鬥狀態時,這個弓弩是張開的,繼之手腳並用,張弓引箭,向敵陣射擊。戰爭結束,弓弩自然要收起來,如果保護不好,則容易變形,下一次戰爭應用時,無論是威力還是準確度等都會受到影響。而檠的存在,則起到保護弓弩的作用。不使用弓弩時,通過這3個小孔用繩將檠與弓綁縛在一起,再用一個短的撐木支撐,形成三角形,將弓固定,使弓在鬆弛的狀態下不變形走樣。一旦戰爭來臨,則把檠取下,進入射擊狀態。這個相依相存的工具與方法,類似於現代人對皮鞋的保護,不用時在鞋子裡放入一個鞋楦,保持鞋子不變形。除防止變形,在戰前和戰後運輸時,也用檠固定,既方便運輸,也能把途中損壞的程度降到最低。

  這件弓弩的出土,又引發了人們關於秦時弓弩射程到底有多少的問題討論。按秦俑博物館原館長袁仲一的說法,秦時的強弩最遠能射七八百米,弱弩有效射程一般在百米左右,但兵馬俑一號坑發現的到底是強弩還是弱弩,現在還不清楚。史書上記載秦國有連排弩,但是秦俑坑目前還沒有發現。袁仲一認為,分辨是否為強弩,主要看弓背的硬度,硬度越大射程越遠。秦國弓弩的性能也許沒有傳說的那樣強悍,射程與威力當與山東六國的弓弩不相上下,秦國的勝利主要還是在於作戰勇猛與一往無前的精神。至於這個精神是強迫的還是自願的,則又是另一個話題了。

  若按袁仲一所說,秦國強弩射程800米,就是蘇制AK47步槍400米左右的有效射程的2倍。消息傳出後,許多網友與兵器愛好者不以為然,認為是專家胡說,同時認為史載秦國的弓弩射程在200米左右,絕不可能超過400米。當然,這個算法是指平地而言,如果是由山上往下發射自是不同,假如這座山足夠高的話,哪怕用手投擲一根木棍也會飛行一二千米,別說投擲一隻雞毛令箭了,很可能會飛行幾十里云云。

  針對上述評論與諷刺,秦俑考古專家介紹說,秦國或整個戰國時代的弓弩射程,不是坐在家中想出來的,也不能盡信史書的記載,現在有了發掘的實物就好辦了。在不遠的將來,我們根據已發現的弓弩,復原出接近真實的實物,根據機械運動學以及機械設計原理,推算出弓弩的射程,然後再進行實際測試,如此這般,就能對當時弓弩的射程等做一個正確的評估,一個爭論不休的歷史謎團就算徹底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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