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紀念碑群
2024-10-06 04:48:00
作者: 岳南
經過一年的發掘,一座東西長230米、南北寬62米、總面積為14260平方米的大型兵馬俑坑終於被揭開,飽受了20多個世紀黑暗擠壓之苦的6000餘件兵馬俑和數十輛戰車面世了。人們在目睹秦兵馬俑神姿風采的同時,也有機會對它們的設計和創造者做進一步的考察與探索。
據史學家司馬遷撰著的《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初即位,穿治驪山,及並天下,天下徒送詣七十餘萬人,穿三泉,下銅而致槨,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滿之。」可以看出,這位後來的始皇帝嬴政,在公元前247年他13歲登上秦國王位的同時,就開始為自己營建陵墓了。建造人數最多時達到70餘萬人,前後修建達39年,直到他死亡並葬入地宮後,陵園的工程尚未全部完成,其規模之龐大、建築之複雜可想而知。
修築帝王陵墓作為一項巨大的土木工程,在尚無先進機具的古代,必然需要很長的時間和為數眾多的人工。而由於治陵工程曠日持久,很自然地賦予了它祝壽和永恆的表象功能。也就是說,帝王生前所屬陵墓的修築時間越長,預示著其主人越高壽。故,歷代帝王生前為自己修造陵墓便有了「起壽陵」的說法。秦始皇的祖輩秦孝文王就曾把自己的陵墓直接稱作「壽陵」,沒有再取其他的名字。漢武帝17歲即位,活到71歲才撒手歸天。由於在即位的第二年就開始修築壽陵[1],在他入葬時,不但墓內的金銀財寶堆放不下,而且陵園內修陵時栽的樹木也粗大得可以合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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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秦始皇陵如何修建的問題,歷史上有多種說法,據後來主持過兵馬俑坑發掘的著名考古學家王學理考證,秦始皇陵墓的修築初期,曾採取過一項重大的行政措施,這便是秦王政於十六年(公元前231年)設置的「驪邑」。
「邑」作為城市講,則有「大者曰都,小者曰邑」的區別。作為行政性地域論,則是都、鄙之外的地方。當時秦驪邑統轄的範圍主要是占有今臨潼縣境內的渭河以南地區。隔河,北與高陵、櫟陽相接,南以驪山為界,與藍田為鄰。東西因有零河、臨河,分別同鄭縣、芷陽接壤。由此可以推斷,因陵而設的驪邑,其城址當離始皇陵不是太遠。
秦王政十六年時,秦國正處在向東方諸國發動最後攻勢的前夜。就在這一年,秦國開始了兩件大事並行的宏偉計劃。一是「初令男子書年」,二是設置「驪邑」。前者是通過登記年齡,旨在擴大兵源和徭役;後者則是為了解除修陵的後顧之憂。兩件事雖不能同義而喻,但用意卻是一致的。由於這兩件大事的具體實施,秦國才得以把注意力完全投注於戰爭,並以疾風掃落葉之勢,於十七年(公元前230年)滅韓;十八、十九年(公元前229—公元前228年)攻趙,並俘虜了趙王遷;二十、二十一年(公元前227—公元前226年)代燕;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王賁率軍滅魏;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大將王翦出兵滅楚;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滅燕;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滅齊,從此統一了全國。秦國發動的吞滅六國的戰爭雖長達10年之久,但驪山的陵墓工程卻秩序正常,並沒有因戰爭而受到影響,這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設驪邑」的重要作用和秦始皇的深謀遠慮。
由於秦國在戰爭中的節節勝利,這就為驪山工程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財富和人力技術資源。
秦始皇統一了全國後,把全國範圍內的財力、物力和人力都動員起來,除北築長城、南戍五嶺的國防工程以外,還在首都周圍展開了規模龐大的兩項土木建築工程——繼續和擴大修建驪山陵墓和建造阿房宮[2]。於是有了司馬遷在《史記》中「及並天下,天下徒送詣七十餘萬人……」的記載。由此可以看出,秦始皇陵墓的修築工程,在高峰期的人數達到了七十餘萬。據研究,這些人中,既有自由民,又有罪犯和替債者,同時還有一小部分的奴隸。而在自由民中,又以農民為最多,同時還有市民、商人和掌握各種技藝的手工業者。
按王學理先生的說法,秦徵發的「天下徒」一旦送到驪山,即按軍事組織的形式編制入籍,嚴加控制,並統稱驪山徒。從流傳的「運石甘泉口,渭水為不流。千人唱,萬人謳」[3]等民謠來看,這是一支規模宏大的勞動大軍。而負責監工的章邯,他本人就是一位秦國將軍,並曾在攻趙滅韓的統一戰爭中屢建奇功。驪山工程的勞動組織之嚴密、功效之高,可以說是同軍事化的編制有著直接的關係。
被禁錮的驪山徒,其勞役帶有終身的性質,秦代的歷史文獻沒有留下這些驪山徒役滿放歸的任何記載。相反,倒是限期延長和死亡恐慌一類記述卻不斷地充溢在字裡行間。後來成為漢高祖的劉邦,當年就是以一個亭長的身份押送豐沛的徒人到驪山修築陵墓,由於誰都明白一旦到了驪山則絕沒有生還的希望,便紛紛在道上設法逃跑。劉邦見此情景,知道自己無法向上司交代,索性帶領剩餘的人造起反來了。
儘管驪山徒的身份是複雜的,其來源不一,但到了驪山,並成為徒人,就成了事實上的官奴。即使是社會地位稍高一點的技術工匠,儘管受到一點優待,也只是相對而言。他們一旦到了陵區的作坊,就難以脫身自救。不但他們要終生修築陵墓,而且他們的子孫後代也要編入勞動大軍,以致出現了「行者不還,往者不返」的勞役制度和徒人的悲慘命運。而「輕絕人命」的做法,從治罪處死到故意屠殺,隨著工程的階段性進展而變得更為酷烈,驪山徒們隨時都有慘死的可能。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七月,號稱千古一帝的始皇帝病死在出巡的歸途中。據《史記》載:「九月,葬始皇驪山……二世(胡亥)曰:『先帝後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死者甚眾。葬既已下,或言工匠為機,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畢,已臧,閉中羨,下外羨門,盡閉工匠臧者,無復出者。」從這段記載中可以看出,秦始皇死後,繼位的兒子胡亥曾下令,原屬始皇帝的妃嬪,凡沒有生育兒女的全部被迫殉葬。為了怕參與修築陵墓地宮的工匠泄露內中秘密,當始皇帝的棺槨進入地宮後,工匠們也被活活封閉於地宮中,做了這位始皇帝的殉葬品。而作為陵墓附屬建築的兵馬俑坑工程,在秦始皇入葬地宮後仍繼續挖築,直到周章率領百萬農民軍攻入關中並對秦朝廷構成巨大威脅時,兵馬俑坑的修築才被迫中輟,草草收場,前後共歷37年。
2000多年後,當年兵馬俑坑的設計者和修築者已不復存在,一切的悲壯和苦難也早已隨風而去,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則是他們在酷烈的政治背景和生活遭際中,用心血凝成的偉大的不朽之作——龐大的地下軍陣。正是這個地下軍陣的存活,才從不同的側面折射出大秦帝國的風采和驪山徒們所創造的輝煌藝術成果。
一號坑出土武士俑頭飾
秦兵馬俑是悼念為秦始皇掃平六合血染華夏的秦軍忠烈國殤;秦兵馬俑是哀婉地再現為秦始皇修陵的70餘萬刑徒的紀念碑群;秦兵馬俑是中國古代帝王陵墓中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驚人的寫實雕塑藝術奇峰;秦兵馬俑是中國歷史處於奴隸制崩潰,新興的封建地主階級登上政治舞台的劃時代標誌。
從俑坑的形制可以看出,這是一座規模宏大的土木結構建築。俑坑四周分別布有5個斜坡門道,門道土質堅硬,上有清晰的車輪痕跡,由此推斷這是當初放置兵馬俑時所出入的通道。兵馬俑放置完畢後,門道則用立木封堵,然後再以夯土[4]填平,俑坑始成為一個規則的長方形,在東西走向的11個過洞和墁鋪的青磚坑底上,有極為清晰、整齊的方形或圓形棚木[5]凹槽和木炭遺蹟。這表明整個俑坑為土木結合而成,俑坑頂部的土層重量主要靠下面的立柱支撐,各個隔梁及四方邊牆主要起著隔斷牆的作用外,亦有承重牆壓力的用途。據一位志願軍老戰士回憶,韓戰中,中國志願軍在陣地上所修的土木工事,和秦俑一號坑的結構形制有同工異曲之妙合。
一號坑出土武士俑頭飾
一號坑出土武士俑頭飾
儘管兵馬俑歷2000多年滄桑歲月,變得殘缺不全,但龐大的整體陣容,仍不失浩浩蕩蕩的威勢和古老的秦川壯士叱吒風雲、馳騁疆場的雄姿豪情。
坑中的武士俑,身穿交領右祍[6]短褐,勒帶[7],束髮,凸起的髮髻偏於頭的右上方,腿扎行縢[8],足蹬方口齊頭履。有的手持弩機、弓箭,背負箭箙[9],箙內裝滿銅矢;有的手持長矛,威嚴而立;有的腰佩彎刀,目視前方,時刻準備接敵陷陣。
在武士俑中,鮮亮地密布著一隊隊鎧甲銳士[10],這些銳士都具有高大的身軀,外披鎧甲,足蹬短靴。戰車上的甲士則腿綁脛襠,頭戴小冠。尚有不同的銳士手持弩機,腰懸青銅寶劍,虎視陣前,大有慷慨悲歌、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
在陣容中威嚴屹立的陶馬,或駕馭戰車,或站在騎士身旁恭候戰鬥命令。戰馬肌豐骨勁,面部稜角分明,兩頰宛如刀削,洗鍊精緻。用曲折的陰線精雕細刻的眼瞼、鼻翼和嘴唇,層次豐富,形象逼真,無不透出戰馬的神韻。
低級軍吏俑頭戴的武弁
這個有鋒有後、有主體有側翼、步馬和車馬交錯的軍事陣容,既嚴整統一又富有變化,既肅穆靜立又寓有動感。那一列列武士,按兵種的不同而身穿綠色或紅色的戰袍,外披黑色或褐色的鎧甲,使軍陣的氛圍顯得威武莊嚴。而武士面孔和神情的不同,以及髮髻的多變,又避免了凝滯呆板。那披堅執銳、挾弓挎箭的武士,伴有齊頭並立、昂首仰尾、雙耳上聳、引頸嘶鳴的戰馬,給人以蓄勢欲動、揮戈上陣、馳騁疆場的強烈意象。這於統一中求變化、靜穆中顯躍動的軍陣構圖,充分展現了秦軍氣勢磅礴、所向無敵的英武氣概,從多側面折射出意境的壯美和耐人尋味的藝術魅力。
就單個秦俑的人物形象而言,有著科學的寫實性和深刻的典型性,其逼真的寫實藝術在中國雕塑史上卓越非凡。透過欣賞的表層更能讓人們看到潛伏在藝術形式之內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人」的變革。
人類在原始社會漫長的歲月中,對於自身肖像的雕塑並不注重,從出土的實物中可以看到,只有個別的器皿上畫有人頭形裝飾像,即使在商周青銅器上,也只有少數作為器物附屬性的卑怯的奴隸形象。當歷史的車輪碾軋到戰國時期,人的雕塑或畫像在不同的場所得以活躍發展。恐怖的饕餮和公式化的螭虺漸漸被簡括、凝練的人的身影所代替。秦兵馬俑的造型則是戰國以來圖騰[11]退位、思想活躍、人的地位受到尊重的象徵。可惜這種藝術傳統在秦末大規模的兵燹中遭到了毀滅性打擊,再也沒有繼續流傳下來,致使這輝煌的文明備受人們長達兩千餘年的誤解。
1975年7月12日,新華社播發了秦始皇兵馬俑一號坑發掘的消息。這支陣容肅整、披甲執銳的地下大軍,將從中國走向世界,接受整個現代人類的檢閱。
注釋:
[1]即茂陵,位於陝西興平市策村南,為西漢諸皇陵中規模最大的一座。其陵園四周築城垣,中央為墳丘,呈方形覆斗式,現高46.5米。該陵曾遭赤眉兵劫掠,其東南方現今仍有大片的漢代建築遺址,已出土空心磚、琉璃壁、瓦當(房屋檐頭用以裝飾、防朽的瓦片)等建材。
[2]阿房宮:秦代著名宮殿,位於陝西西安市三橋鎮以南的古城村附近。秦始皇晚年認為咸陽人多,先王宮殿小,便在渭水南岸上林苑內大興土木。宮始建於秦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至秦亡尚未竣工,歷代相傳項羽入關後付之一炬。據載它東西五里,南北千步,始皇在位時只建成前殿。該殿尚有殘存台基,東西1000餘米,南北450米,最高處約7—8米。
[3]見《古今圖書集成·方輿彙編·坤輿典·陵寢部》引晉人張華《博物志》,又《太平御覽》卷559引潘岳《關中記》,此謠作:「運石甘泉口,渭水為不流,千人一唱,萬人相鉤(人力推挽,步步挪移)。」
[4]夯土:經過夯打的土。「夯」是藉助人力或其他動力反覆將槌狀物提起、降落,利用其撞擊力把泥土等鬆軟材料砸至密實的程度,使水無法滲漏,構築成牢固的地基或牆體。這是中國自新石器時代起即開始使用的建築技術。
[5]棚木:置於二層台(墓葬坑中位於口部與底部之間的第二層台階或台面)、隔梁和柱頭枋木(兩柱頂端相連接的橫木)上的木料,視需要呈東西或南北向緊密排列。多用圓木,少數特殊地方亦用方木。
[6]衽:衣襟。右衽即右開襟,是古代中原地區人民的固有習俗,「左衽」則為喪服。但少數民族的習俗卻與之相反,服裝通行左衽。秦俑所著戰袍,一般為交領右衽,窄袖口,長多數齊膝,少數僅及臀部,雙襟寬大,幾乎把身體包裹兩周,質地厚重。
[7]古人多著袍服,腰間系絲織大帶或皮質革帶,其扣結方式是用一組類似今日紐襻的「紐約」,首尾交結扣合。革帶頭上有帶鉤,帶尾有孔,互相勾連扣合以束腰。秦俑出土的武士俑在腰際都浮雕著腰帶,細部雕繪十分清楚,花樣豐富多變,反映出秦人的審美觀和著裝方式。
[8]行縢:原名「邪幅」。就是從足腕纏扎到膝部的裹腿布,近似近代軍人的綁腿,可使行動輕捷,秦俑的行縢似以單層布帛製成,顏色多為赭色,上端以彩色組帶在膝下束扎,帶尾綰結成花朵狀。
[9]箭箙:放置箭矢的器具,俗稱箭袋,一般以獸皮為之。秦俑坑出土的箭箙呈長方筒形,為麻的編織物,上面髹漆。箙底的左右兩側各以細繩纏扎一圓木棒,箙底內側鋪一長方形木板,以承矢鏃,箙的背面中央有一豎立的長條木柄,頂端作雲頭形,柄上髹漆,左右兩側另有一根細長的藤條,上部繞雲頭木柄而下,下端呈鼻鈕狀縛於箙底一圓木棒的兩端。箙背的口沿和中腰處各有一根紐帶將木柄、藤條和箙磐結成為一體,口沿左右兩側各有兩個編織的環鈕,用以貫穿繩索,便於背帶身上。
[10]銳士:戰國時秦國經過考選和訓練的步兵。秦自商鞅變法後,獎勵軍功,兵力轉盛。至昭襄王時代,秦的銳士是各國軍隊中戰鬥力最強的。《荀子·議兵》曰:「故齊之技擊(齊國精銳部隊),不可以遏魏氏之武卒(魏國精銳部隊);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銳士。」荀況曾入秦觀摩考察,對秦與六國軍隊素質之評價,當稱公允。
[11]圖騰:totem的中譯,指原始社會中,被視為社會群體的一種象徵或標記的某種自然物符號,通常為動物或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