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陵與槓鈴
2024-10-06 04:45:41
作者: 岳南、楊仕
定陵博物館一經開放,遊客蜂擁而至,紛紛踏進這座將近四百年的地下宮殿,要親眼看一看那壯麗豪華的建築,一睹帝後的風采,領略一下古代陵寢的氣息。
遺憾的是,在這深達27米的地宮深處,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座空蕩蕩的洞穴。後殿的玄堂上,儘管擺著三口巨大的棺槨,卻不是金絲楠木製作,而是用白灰和水泥做成的複製品。朱紅色的棺槨散發著油漆的氣味,像是司空見慣的躺櫃,靜靜地擺在遊人面前。遠古的氣息蕩然無存,現代化的意味卻充溢著整個玄宮後殿。不少遊客都滿懷失望地問道:「皇帝皇后的原棺原槨哪裡去了?打開地宮的時候不是還在嗎?」
可是,現在卻消失了。
頗具戲劇性的是,它的消失和定陵博物館的成立,竟是在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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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遊客的質疑,定陵博物館只好用水泥石灰製成了三口棺槨與周邊的隨葬箱展出,「文革」中遭砸毀,此為後來製成的展出品
1959年9月30日晨,曾鏟下定陵第一揪土的民工王啟發,接到博物館辦公室主任的指示:「馬上就要開館了,既然複製的棺槨已經做好,原來的棺槨就沒用處了。你帶幾個人到地宮清掃,把那些棺木抬出來,好迎接領導來檢查清潔衛生。」
定陵地宮打開後,大部分民工已回村,只有王啟發等幾位為發掘工作立下過汗馬功勞的人,留在博物館繼續工作。他接到指示,立即召集幾個職工,將宮中的棺木抬了出來。
「棺木放在哪裡?」王啟發問主任。
主任將手習慣性地放在額下,做著沉思狀,沒有發話。
「是不是放在倉庫里。要不下雨就淋壞了。」王啟發做著提示。
「你先回去,待會兒我再告訴你。」主任終於有了良策。
王啟發正在屋裡歇息,辦公室主任走了進來。「倉庫沒有地方,你帶幾個人把它扔出去。」
王啟發心中一顫。他想起發掘時白萬玉老人經常說的話:「發掘的東西,哪怕是一根針、一塊瓦也是無價之寶,千萬不能糟蹋了。」如今老人走了,這話卻在他心中銘記不忘。
「這不合適吧?」王啟發沒有動。
發掘之後萬曆皇帝棺下方銅環清晰可見
「什麼不合適,讓咋干你就咋干,把棺底的銅環劈下來,聽我的沒錯。快去,別耽誤了領導來檢查。」主任催促道。
王啟發不情願地走了出去。
幾個職工圍住楠木棺,要取四周的銅環,揮鎬劈了起來。沉重的鎬頭落到棺木上,發出咚咚的撞擊聲。棺木雖經三百多年的腐蝕,但除外層稍有朽痕外,依然完好如初,堅硬如石,不愧為木中之瑰寶。也無怪乎萬曆皇帝會選中它來做自己的壽棺。
當職工們將幾個銅環劈下來時,已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王啟發望著四個碩大的銅環鳴響著落到地上,心中莫名其妙地掠過一絲哀痛。三年的風風雨雨,悲歡離合,有多少人為這座皇陵的發掘付出了心血與汗水。這一切為了什麼?還不是要找到帝後的棺槨與屍體嗎?
可今天找到了,棺槨就在眼前,卻要把它劈開扔掉。這又是為什麼?他只讀了兩年私塾,但已不是開始發掘時那個迷信神鬼狐仙的人了。他對發掘的意義及出土文物的價值,並不太懂,卻覺得白萬玉老人說得有道理,人家搞了一輩子發掘,還和外國人合夥幹過,是內行啊。這個辦公室主任從隊伍上剛來了幾天,能懂個啥?怎麼能按他說的蠻幹?想到這裡,王啟發制止了眾人,再度來到了辦公室。
「主任,那棺木不能再劈了,找個牆角放著吧。」王啟發近似哀求地說著。
主任正忙於接待前的準備,沖王啟發一瞪眼,說出一句令人心寒意冷的話:「你是不是想留下給自己?」「轟」的一聲,王啟發的腦子如同炸開一般,熱血驟然升騰起來,臉熱得發燙。他想表示點什麼,但又想到此時正是自己命運的轉折關頭,便強按怒火,退出辦公室,回到自己的木板房抽起了悶煙。
外面的人見自己的工頭已罷工,也放下手中的鎬頭,提著四個銅環回到了各自的宿舍。
主任見大家四散而去,放下手中的工作,嘴裡急呼呼地嘟噥著:「我就不信死了驢就不能推磨了,離了你們地球照樣轉……」向警衛連走去。
幾十名警衛戰士跟著主任來到棺木前。「大家辛苦一下,把這些木頭板子給我扔了。」主任似乎又回到了過去作為軍官的歲月,極為嫻熟地指揮起來。
年輕的戰士自然不管事情的凶吉,執行命令是他們恪守的天職。何況像這樣的衛生清理,對他們而言已成家常便飯。
戰士們在主任的指揮下喊著號子,將沉重的棺木抬起,來到寶城上。隨著主任一聲威嚴的口令「扔——」戰士們一齊用力,三具巨大的棺槨被掀下牆外,嘩啦啦滾入山溝。
主任眼望著所有的棺木被扔進城外的山溝,才像了卻了一件陳年舊事一樣,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一個星期後,定陵棺木被扔的消息傳到夏鼐耳中。這位大師全身發抖,臉色煞白,不停地在房裡走動,馬上打電話讓博物館重新撿回棺木,加以保護。可是,空蕩的山谷早已不見了棺木的蹤影。
三十一年之後,當我來到頤和園,找到當年的發掘隊員李樹興了解這段歷史公案時,那位主任竟然戲劇性地和我們相遇了。真是山不轉水轉,天地太大也太小,在這偶然的背後,實在是蘊藏著一種不可捉摸的必然。
當年的主任兩鬢雪絲,已經退休了。今天,他正以「老驥伏櫪」的精神,為黨的事業再獻餘熱。儘管我們知道他為扔棺的事,後來受了個警告處分,從而成為他心中最為敏感的政治傷痛,不便提起,但既然有緣相逢,還是順便問一句好。
「聽說那棺木是你決定扔的?」有點明知故問。
他的臉輕微地抽搐了一下,眼梢掠過一絲淡淡的悲哀與痛楚,聲音低沉無力:「就算是吧。」
「其實在扔之前,我已請示過領導,包括文化局領導。你想我一個辦公室主任怎麼敢做出那樣的決定?」他的聲音比先前大了些,顯然有些激動,「當事情追查起來時,這些領導就不再承認了,我也就只好自認倒霉吧。」
望著他那有些悲愴的面容和真摯的哀嘆,我們相信他的話是真實的。如果沒有更高層領導的指示,他一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是斷然不敢這樣自作主張的。可惜沒有人再出來承擔這個責任,歷史的罪過至少在一段時間內,還要記在他的身上。想來他也實在是一個讓人同情的悲劇人物。
採訪完畢回到城裡,我的心情難以平靜,仍在思索著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無論責任在誰,棺木被扔卻是事實。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一座皇陵博物館連帝後的棺木都不能容納,它還能容納什麼?還需要它做什麼?煩惱困擾著我們,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時,電視機里傳出了一陣騷亂的雜音。只見一個光著膀子的彪形大漢,正要舉一對大得嚇人的槓鈴。這是在北京召開的第十一屆亞運會的實況轉播,一場精彩項目的角逐。只見這位運動員活動了一下筋骨,抓把白粉在手中搓搓,瀟灑地來到槓鈴跟前,彎腰弓背,兩手死死抓住鐵槓,隨著氣貫丹田、力運雙臂的一剎那,槓鈴騰空而起,驟然落在他的肩頭,電視機里再度爆發起喝彩嘈雜之聲。他想借餘力再一用勁,以便將槓鈴舉過頭頂,遺憾的是,他已經做不到了。他的腿哆嗦起來,整個身體都在搖動。儘管他二目圓睜,全神貫注,但自身的筋骨承受不住這強大的壓力,意志與精神得向肉體屈服。槓鈴終被扔了下來,險些砸了自己的雙腳。這個驚險的動作,冥冥中透出一股強大的難以名狀的輻射力,使我頓悟。電視機中的槓鈴和我們發掘的定陵,竟有著某種富有哲理的聯繫。一座定陵,囊括了華夏民族幾千年文化的精髓,無論是從它的建築還是葬制中,都能探尋到中華文化的源頭和發展脈絡,幾乎每一件殉葬品都鐫刻著苦難的歷史足跡和人類行進中的氣息,標誌著華夏文化與政治制度的成熟與衰亡。對今天的人們,或許這個包裹太沉重了,沉重得如同運動員手中的槓鈴。要背負起這個包裹,就必須具有承受重壓的心態和身體素質,以及豐富的經驗和精湛的技藝。而那時的共和國,只不過如同一個10歲的少年,骨骼正在成長,肌肉尚未發達,血液仍是鮮嫩的漿汁,雖已慢步行走,卻不能健步如飛,10歲少年縱有千里之志,畢竟尚難倉促行進。如果憑一時的興趣或衝動,其結果必然是步履不穩,像這位運動員對待沉重的槓鈴一樣,帶著無盡的遺憾與痛苦,將包裹扔在腳下。若躲閃不及,傷了自身的腿腳,從此一蹶不振,也未必沒有可能。
這一令人回味的哲理,倒是在定陵之外的頤和園得到啟示。或許這就是中華民族的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