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轉折

2024-10-06 04:45:36 作者: 岳南、楊仕

  當發掘人員清理到萬曆梓宮下部時,雖然有搭起的木板相助,但幾乎將半個身子探下去,也仍無法再接到器物。這是考古的科學發掘,畢竟不是孫殿英用炸藥盜墓,必須認真細緻地按照科學的程序操作,稍有疏忽,都會造成難以彌補的損失。時間緊迫,不能遲疑,嚴酷的政治形勢和眼前的處境,使大家焦慮不安。而最感焦慮的則是年輕的冼自強,他的主要任務是負責器物原始狀態的描摹,先按照實物的原貌,把圖樣畫出來,再貼上標籤號碼,然後才能對器物進行清理。他問夏鼐:「夏所長,怎麼辦?半個身子都探進去了還是夠不到,我總不能蹲在棺材裡面操作吧!」的確,棺木中尚有不少殉葬品未得到清理,毫無立足的空隙,而又不能置器物於不顧,任意踐踏。

  白萬玉在搭起的木架上於萬曆皇帝棺內提取隨葬器物,右為夏鼐

  縱觀海外其他國家的同期考古情況,比這規模小的殉葬品,其處理方法是先用石膏將器物在原地灌注,待凝固後拿到實驗室再進行清理,它的好處在於隨時可以用儀器測定,進行各種化學試驗。這一切,在當時的地下宮殿內,面對偌大的皇帝棺木卻無法做到,必須按照現有的條件,老老實實地在原地進行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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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其昌跟著夏鼐大師焦急地圍著棺木轉,耳邊又響起了冼自強的話:「我總不能蹲在棺材裡操作吧!」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冼自強真還必須蹲在棺材裡操作,但是如何蹲法,得想出個辦法來。他望著冼自強瘦小的身軀,琢磨著,然後把自己的設計方案告訴了夏鼐。夏鼐點著頭:「也只好如此,委屈他了。」

  趙其昌走到冼自強面前,問道:「我把你吊在棺材裡可以嗎?」「怎麼個吊法?」冼自強未解其意,瞪著眼睛迷茫地問道。趙其昌用手比畫著說:「我把一個四方凳子翻過來,四條腿朝上,吊在木架的橫樑上,你蹲在凳子裡,不就可以繪圖了嗎?」說完又補了一句:「只是你太辛苦了。」不料冼自強高興地說:「沒關係,只要能畫圖,什麼辦法都可以,我不怕!」

  別無更好的選擇,大家只有按這個土辦法,做了一個方形的小木箱,箱子四角釘上四條長長的木腿,木腿頂端再橫釘兩根木槓。為使木箱移動方便,又不損壞棺木,他們將原來的木架拆除,另外沿著棺木兩側再釘一個稍稍高出棺木的長方形木架,把木箱上的兩根木槓搭在木架上,就平穩地吊在棺內了。木箱既不會對器物造成擠壓,又可以隨時前後移動。冼自強蹲在小木箱內,手拿畫板繼續著他的工作。現代化的發掘和古老的方法交織在一起,譜寫出新中國考古史上的獨特韻律。

  幽深的地宮,陰霧淒淒,雖然已到炎熱的夏季,但發掘人員還必須身穿厚厚的絨衣,甚至棉衣,才能抵禦襲人的寒氣。霉爛的腐臭和刺鼻的福馬林味融合在一起,嗆進人們的肺管,使大家經常咳嗽不止。

  還是在清理隨葬品中皇帝的冠冕、皮弁等物時,由於串珠的絲繩霉爛,玉珠已經散落,零亂地攤放在梓宮一角,且實物腐朽疊壓嚴重,形制很難辨認。冕、弁關係到禮儀制度,世間沒有實物存留,目睹這種情形,夏鼐親自承擔了清理任務。他拖著病體爬上了木架,把一個枕頭墊在胸部,趴在木板上,整整用了四天四夜的時間,把冕冠和皮弁的形式、結構、尺寸、色澤以及串珠的繫結式樣、數目,一一記錄下來,並繪製了草圖,為日後的複製工作提供了重要依據。

  器物的清理,要求有詳盡的記錄,稍有疏忽,便會給以後的研究工作帶來困難。趙其昌每天做的文字記錄不下千言,都要送交夏鼐過目。因此,深夜,工作隊下工後,夏鼐還不能休息。他閱讀記錄十分認真,提出很多疑問,在記錄上圈圈點點,有時還夾上幾張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紙條,經常是通宵達旦。因為操勞過度,使胃潰瘍病加重,但他一直堅持到清理工作告一段落,才住進了小湯山療養院。

  考古人員在清理文物

  定陵發掘自1956年5月破土動工,到1958年7月底,清理工作基本結束,歷時兩年零兩個月,以總計用工兩萬餘個、耗資四十餘萬元的代價,終於使這座深藏三百六十八年的地下玄宮重見天日。

  1958年9月6日,新華通訊社向世界播發了新中國第一座皇陵發掘的消息:

  新中國成立以來,有計劃的以科學研究為目的,主動發掘的第一座皇帝陵——明十三陵中的定陵已被打開……有關部門將在這裡建立一個地下博物館。

  在故宮展出的萬曆皇帝棺內出土的三彩瓷花觚

  這條封鎖了將近三年的消息一經公開披露,立即引起世界考古界的震動,海外多家報紙和通訊社爭相轉播了這條來自古老東方的爆炸性新聞。為搜集到更詳盡的資料和情報,某國駐華大使館派出了一個秘書,夾雜在前來參觀的文化界人員之中,混入定陵。儘管發掘消息已經向世界公布,但定陵卻嚴禁外國人入內,公安戰士認出了這位秘書,阻止了他的行動。

  1958年9月,萬曆帝後的殉葬品走出地下宮殿,登上了故宮神武門城樓,向群眾展出。這是一個金風送爽、萬里秋光的上午,長陵發掘委員會的郭沫若、沈雁冰、鄭振鐸、吳晗、鄧拓、王崑崙、夏鼐等文化巨匠,前來參加剪彩儀式。在光華照人、精美絕倫的金冠、鳳冠和千姿百態、造型奇巧的各種織錦、首飾面前,看得出,吳晗格外興奮和激動。儘管定陵的發掘出現了許多波折,但最終還是按照他的意志和設想完成了。城樓上的這批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實則是對他所為之做出的努力的最後鑑定。穿行在這璀璨的文化藝術長廊里,吳晗的身心幾乎全部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在這輝煌的時刻,他絕對想不到死神已悄悄向他走來。而主持布置陳列的趙其昌,在開幕的前一天便已回到定陵工地。他心中隱約感到不安,在這輝煌的時刻過後,又將會有什麼樣的命運降臨到自己的頭上呢?

  趙其昌的預感,在神武門展覽之後的第三天就開始應驗了。他正整理資料,博物館籌建組負責人朱欣陶來到木板房,輕輕地坐到他的跟前。趙其昌抬起頭,見一向和藹可親、談笑風生的老人面色陰沉而嚴肅,便停下手中的工作,問道:「朱老,有什麼事嗎?」

  朱欣陶的嘴角輕輕動了一下,露出了一絲淡淡的苦笑:「其昌,我跟你說件事,你要有所準備,我說出來你不要激動。」

  「天塌下來有山頂著,你就說吧!」趙其昌滿不在乎地表示,心中卻「咚咚」地敲起了小鼓。

  在故宮展出的萬曆皇帝烏紗翼善冠(帽胎復原)

  在故宮展出的萬曆皇帝玉帶鉤

  朱欣陶臉上漲起了一陣紅暈:「根據文化局的指示,發掘隊的人員要下放勞動,你是第一批,到良鄉竇店農場。」

  趙其昌一驚,兩眼呆呆地望著面前的朱欣陶,沒有說話。命運的悲劇性轉折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但一旦真的到來,他竟也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站起身來,在木板房裡轉了兩轉,有些激動地問道:「為什麼?」

  朱欣陶伸出手,示意趙其昌坐下,臉越發通紅:「這話我也許不該告訴你,既然你提出來,我只好給你透點風,原打算讓你明年開春後再下去,可是……」他停頓了一下,把到了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改口道:「我也無力挽回局勢。」他攤開了雙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趙其昌皺緊眉頭,一臉怒氣:「就我自己?」朱欣陶用安慰的語氣說:「白萬玉已回考古所了,就你一個人,你只好先走一步了。」趙其昌似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尋找著答案:「我不記得在工作上犯過什麼錯誤……」朱欣陶望著他那張純樸又帶點傻氣的臉,有些憋不住了:「可是有人說你在地宮裡放毒氣,行使特權。」然後用加重的語氣補充道:「再加上你的歷史問題。」

  趙其昌的腦袋轟的一下,自己的歷史問題是避不開的,然而毒氣呢?他漸漸冷靜下來,一屁股坐在床上。他回想起來,還是在清理萬曆的棺木時,為防止黴菌的侵蝕,他們不時在地宮中噴灑福馬林藥水和酒精混合液,以便進行消毒防腐。當時有個領導領著老婆孩子來參觀,正趕上他們噴灑藥水,刺鼻的氣味瀰漫開來,那位領導還能勉強支持,可他的老婆卻不停地咳嗽,用手帕擦著溢出的眼淚,兩個孩子也叫喊起來。這位領導見狀,只得舉家迅速離去。

  那時的趙其昌,怎麼也想不到會引出今天的故事。

  儘管事實清楚,如果真是毒氣,他和他的隊員們能在毒氣中周旋數月之久嗎?但他還是按捺不住衝動之情,一股怒火在心中燃燒起來,他感到委屈,又感到悲憤。他無論如何也不明白,噴灑藥水怎麼能和「特權」聯繫在一起?這種是非混淆、黑白顛倒的局面,倒可以清楚地表明,到底是誰在行使「特權」!

  一切都無須再問,什麼也不用解釋,事已至此,只有面對現實。

  「什麼時候走?」趙其昌問。

  「上級領導說今天,我看時間來不及,你收拾一下,明天後天都行。」

  「那發掘報告還寫不寫了?」趙其昌指著近三年來積累的數百萬字的發掘記錄。

  朱欣陶一時沒有回答。身為定陵博物館籌建組領導人,他清楚地知道發掘報告的分量。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的考古發掘,都是按嚴格的程序進行的。要發掘一座遺址或陵墓,先從實際勘察著手,在掌握了大量的線索和證據後,再進行現場發掘。這個過程要配合照相、測量、繪圖和記錄進行,不能有半點疏忽和遺漏。待實際發掘工作結束後,就應立即撰寫帶有科學研究成果的發掘報告,以不同形式公之於世,為研究者提供進一步探索的科學性原始依據。定陵發掘出土文物的展出,僅僅是發掘工作的一個段落,整個工作的完成,要以發掘報告的問世作為終點。面對這常識性的問題,今天的朱欣陶也無法解答了。

  趙其昌決定第二天離開定陵到竇店農場去接受改造。他單身一人,無牽無掛,不想告訴城內的老父,但他需要向他的隊員們告別。晚上,他正在緊張地收拾行李,劉精義提著一個布包悄悄地走進木板房,聲音低沉而又沙啞地問道:「明天真的要走?」

  「真的。」趙其昌抬起頭,四目相對,不用言語。昏暗的燈光下,兩人靜靜地對望著,往事煙雲,多少歡樂悲苦、友誼真情,在心中翻滾開來。

  劉精義原就讀於南開大學歷史系,因突患嚴重的神經官能症而中途輟學。病癒後,年邁的母親領著唯一的兒子從包頭來京尋找工作,在北京市文物調查研究組和趙其昌邂逅相識。此時定陵急需人手,在趙其昌的力薦下,劉精義加入發掘隊來到定陵。自此,兩個人便結下了深厚的友情。

  劉精義是獨子,母親早年孀居,他從小養成了一副倔強的脾氣,對待工作卻極為認真細緻。就在發掘人員面對地宮大門無計可施的時候,正是劉精義夜以繼日,埋頭苦讀,從浩如煙海的古籍中找到了「拐釘鑰匙」的記載,為地宮的打開做出了貢獻。

  在殉葬品清理的後期,由於寒氣襲人和每天近二十個小時的蹲地操作,趙其昌的腰部受寒,整日疼痛不止,既無時間又缺乏醫療條件,只好在晚上燒幾塊磚頭,墊上毛巾倒換著進行熱敷。當劉精義在德勝門外乘車進城再轉車去十三陵時,看到一家藥鋪門前貼著專治腰痛的中藥「坎離砂」的GG,他如獲至寶地買了幾包,每天晚上臨睡前,用醋調和,耐心地給趙其昌敷在腰上。這種神奇的鐵砂加醋攪拌,釋放出大量熱能,經過一段土法治療,趙其昌的腰病一時痊癒了……

  似乎一切都在眼前,一切又都成為遙遠的過去。在這即將分手的時刻,他們要說些什麼?

  依然是相對無語。

  最後,劉精義敞開布包,拿出一套毛線衣褲:「這是今天下午從長陵公社買來的,送給你禦寒。」

  趙其昌望著,眼淚唰地流了下來,立即抽出跟隨他多年的派克自來水金筆,雙手送上。兩雙大手在靜謐寒冷的北國之夜,緊緊地握在一起……

  趙其昌就要走了。

  深秋的朝陽灑進陵園,映照著他黝黑的臉,淒冷的寒風掠過大地,颳起一陣塵土,籠罩著他的身軀和蒼翠的樹林。崎嶇的山路上,他背著鋪蓋,手提一包發掘記錄,向長陵公社的糧站走去。他將從那裡搭車進城,再轉車去所要去的地方。手中的包袱沉甸甸的,讓他心煩,又讓他欣慰。和他相伴三年的定陵就要從身邊離去了,那雄偉的大殿,那蒼老的柏松,那給予他溫暖的木板房,那傾注了他鮮血的地下玄宮……這一切,都將隨著那一幕幕悲歡離合的往事,成為昔日的夢境了。只有這一包沉甸甸的發掘資料還在身邊,這是他從定陵帶走的最珍貴的東西。他知道它的珍貴和價值。他記住了朱欣陶老人的話:「去吧!把資料帶走吧,只有你才能寫出定陵發掘報告。」雄奇的大峪山在他的淚眼中漸漸地模糊起來。歷史讓這個開皇陵發掘之先河的發掘隊長走了。他的命運無疑是一個不幸的轉折。然而這個轉折導致的結果,卻比他自身的不幸要嚴重得多。在不久之後,將有更加淒壯的故事發生,不過,那已不再是一個人的悲劇,而是整個民族的災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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