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端王氏
2024-10-06 04:45:19
作者: 岳南、楊仕
萬曆皇帝梓宮的左側,放置著他的原配孝端皇后王氏的棺槨,其大小形狀和右側孝靖皇后的棺槨相同,保存較好。儘管槨的外側出現裂縫,但無塌陷。從已脫漆的木質看,亦為香楠木製成。
槨的蓋部放置著兩個形體不同的青花梅瓶,白地青花,周繪龍紋,色彩與質地猶如宮廷中擺置的梅瓶一樣光艷奪目。兩個梅瓶的底款分別是「大明萬曆年制」和「大明嘉靖年制」。由此推斷,這是孝端皇后生前宮中的陳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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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形式的梅瓶,在1951年北京西郊董四墓村明代貴妃墓的發掘中也有出土。明朝的妃嬪,除極少數受皇帝的寵愛被埋在十三陵內,多數都埋在此處。梅瓶作為殉葬品,可能是當時宮廷喪葬的習俗。
發掘人員撬開木槨,一口木棺露了出來。棺外有槨,意在以槨護棺,從而更有效地保護屍體。從國內外出土的帝王陵墓來看,棺槨質料不同,層數也有較大差異。在埃及圖坦卡蒙法老陵墓的發掘中,就曾發現有石槨和用兩層黃金製作的棺。而中國晚期朝代的帝王,則大多採用兩層木質棺槨的形式。這從定陵和清東陵帝後的墓葬中可得到證實。
在孝端棺木的兩側,放置著四塊玉料。這種玉料在帝後三人的棺槨外側已發現二十七塊,到清理結束髮現,唯獨孝端的梓宮內又增放四塊。玉料大小形態不一,大部分都有文字。有的用墨筆直接寫在玉料上,有的貼著有墨筆字的紙,也有的兩者兼備。寫在紙條上的文字大都工整清晰,寫在玉料上的筆鋒粗糙,字體粗大,且不清楚,少數還有編號,都是記錄玉料的名稱、重量:
玉料十三斤
菜玉一塊重十三斤
六十八玉料十五斤
六十八
菜玉料一塊重十五斤十二兩
七十二號
漿水玉料一塊重十
漿水玉料一塊重十一斤
二斤八兩
漿水玉料一塊重二斤八兩
…………
根據文字記錄,最小的一塊一斤十兩,最大的一塊四十八斤。有一塊寫明十三斤,發掘人員試稱則是十六斤半,不知是當初的失誤,還是明代度量衡與今天的差異,或者玉料本身發生了變化。其中一塊玉料似有一條鋸過的缺口,大概是當初用繩索之類的東西捆勒而成。在另一塊玉料上,還特別標明「驗收人」三字。
孝端皇后隨葬器物箱中出土的玉佩
中國歷代帝王的殉葬品中,大多放有玉料,即所謂的「金井玉葬」。「金井」是為了接地氣,保證靈魂長生不滅,「玉葬」則是為了保證屍體不腐爛變質。據《漢書·楊王孫傳》稱「口含玉石,欲化不得,郁為枯臘」。
玉料殉葬自戰國時期開始有了新的變化。在河南洛陽的考古發掘中,曾清理過一批戰國時期的墓葬,發現有些死者的面部有一組像人臉形的石片,身上也有石片,腳下還有兩件獸形石片。這些石片上都有穿孔,可能是為了編綴在一起以便覆蓋在死者的面部和身上,這就是後來出土的玉衣的雛形。
到西漢時期,帝王對玉料護體更深信不疑。他們不再滿足於用玉料殉葬,而是把玉片製成衣服,套在屍體之上,一同入葬,以期屍體永世長存。這種觀念在東漢時期達到了極致。河北滿城漢墓出土的劉勝、竇綰夫婦的金縷玉衣,為此提供了證據,同時也打破了《漢書》記載的「口含玉石,欲化不得,郁為枯臘」的神話。儘管劉勝和竇綰除身穿金縷玉衣外,還在胸部和背部放置了許多玉璧,且口有玉含,鼻有玉塞,兩眼有玉石掩蓋,兩耳有玉填,結果,1968年發掘人員清理他們的墓葬時,卻見玉衣尚存,而其中的屍骨朽爛得僅剩幾枚殘齒和一些骨渣。
以玉衣作為葬服,從西漢一直延續到東漢末年,到三國後期,魏文帝曹丕認為,此乃「愚俗作為」而下令禁止使用。從考古發掘的情況看,也確未發現魏晉以後的玉衣,由此推斷,這種習俗可能從魏以後真的被廢除了。
魏晉以後的帝王陵寢中,雖然也有玉料、玉器出土,但從規模和質量來看,不再考究,只是一種象徵而已。定陵玄宮出土的三十一塊玉料中,只有漿水玉、菜玉兩種。漿水玉略帶淺青色,表面稍有些潤澤,菜玉像枯萎的白菜葉,淺黃中伴有淺綠。據《格古要論》的評述,兩種均為玉中下品,很可能來自新疆、甘肅等地。
但從隨葬木箱中清理出的玉制容器來看,卻是別具一番風采。這些碗、盆、壺、耳杯、爵等器物,質料細膩潤澤,琢工精緻,不少器物上都配有金制附件,鑲有寶石、珠玉,顯得光彩照人。細心的觀光者如果注意一下擺在定陵博物館櫥窗里的那隻玉碗,就不難窺見這批玉器純美的質地和精湛的藝術造型,即使站在鑲有玻璃的櫥窗外,也能在碗的一面透視到另一面。其通體之細薄,造型之優美,光彩之奪目,如果不具備先進的技藝、奇特的構思和熟練的操作能力,是斷然達不到如此輝煌燦爛的程度的。
把殉葬的玉料和容器進行比較與研究,不難看出明代對玉葬的觀念,已不在保護屍體,而僅僅是一種形式了。孝端皇后的棺木很快被撬開,裡面露出一床繡有蓮花和九龍紋的織錦被及殉葬的衣服、金器、漆盒等物。發掘人員小心翼翼地一件件取出,皇后的屍體出現了。
只見她上身穿一件繡龍襖,下著繡龍裙和黃緞褲,靜靜地躺著。繡龍襖袖筒肥大,通體用黃線緙絲製成,繡有蝙蝠、壽字和令人恐怖的「卍」符號。兩袖之上,由於織品的寬幅不夠,出現了接頭的痕跡,但接上的用料壽字倒寫,蝙蝠也是頭向下,別的衣服也常有字跡倒過來的現象。這顯然不是一種失誤,而隱含有一種「福到來」和「壽到來」的寓意。這是一種建立在方塊字加豐富想像力基礎上的獨特文化,大概只有中國人才可能有這種文字遊戲和思維方式。三個世紀後,在中國城鄉到處出現了姓名倒寫的「打倒×××」的木牌,大概就是這種文化傳統的延續。
孝端皇后棺內出土的織金羅立領女衣紋樣
孝端皇后的肌肉已經腐爛,但骨架完好。她頭西足東,左臂下垂,手放腰部,右臂直伸;下肢交疊,左腳在上,右腳在下。褲管扎在襪子內,腳腕外用細帶勒住,下穿一雙軟底黃緞鞋;依然像在皇宮一樣,端莊文雅,向南側臥。
孝端皇后棺內出土的金八棱形盒(開啟)
孝端皇后棺內出土的黃琉璃香瓶
孝端皇后屍體著衣情況
萬曆一朝,在張居正死後三十餘年的漫長歲月中,朝廷逐步走向混亂和衰亡,皇帝昏庸,廷臣無道,相互鉤心斗角,廝殺得不可開交。這時只有兩個人清醒著,一個是首輔申時行,另一個就是孝端皇后王氏。
中國曆朝的制度,按理應當說是不能聽任黨爭發展的。尤其在萬曆一朝這種混亂的局勢下,只有使全部文官按照「經書」的教導,以忠厚之道待人接物,約束自己的私心,尊重別人的利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朝廷才能上下一心,同舟共濟。要是官員們口頌經典中的詞句,稱自己為君子,別人為小人,在道德的掩蓋下奪利爭權,這就是把原則整個顛倒了。這種做法無疑會導致文官集團的渙散,進而導致帝國無法治理。這不必等到1620年,萬曆的棺槨抬到大峪山下葬的時候才明白,早在1587年,申時行就曾鶴立雞群地站在帝國的最高處,得出「自古國家未有如此而能長治久安者」的結論。在大明帝國江河日下的危急時刻,申時行竭盡全力,以種種方法縫補皇帝與臣僚、臣僚與臣僚之間的裂痕。可惜,這種調和折中的苦心,在帝國制度強大的慣性面前顯得捉襟見肘,最後以失敗告終。
儘管孝端王氏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萬曆皇帝的愛,但她能夠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地位和處境,以一個中國女性特有的馴服與忍耐力,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一切。她在道德與人性二者的夾縫中,找到了一條適合於自己生存的道路,並以她的殷勤、守制,給萬曆的母親和臣僚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足以體現她清醒的事例,是對「國本之爭」的處理。在長達數十年道德與政治的旋渦中,她既不傾向臣僚,也不指責萬曆,只是以她的聰明與機智,站在二者之外,洞若觀火,使爭鬥雙方都對她無可奈何。即使後來萬曆皇帝在爭鬥失利之後,想對她施以打擊,廢掉她的皇后地位,卻由於她在處理諸多問題上完美無瑕,而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
她一生無子,而又得不到皇帝的愛,作為最有權力享受一切的皇后來說,這無疑是個悲劇。但她面對現實把痛苦埋在心裡,清醒地認識到在這場悲劇中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並義無反顧地演下去,才沒有像王恭妃、鄭貴妃,以及其他宮女妃嬪那樣更加悲慘。或許這也算作一種不幸之中的萬幸吧。
她安詳地躺在萬曆皇帝身邊,頭枕一個長方形錦制枕頭,殘存的發綹上插滿了鑲有寶石的金簪,冷眼觀望著世間的一切。她那交疊的雙腿,給人的印象依然是超塵脫俗、看破陰陽兩個世界的非凡女性。
她頭上的裝飾顯然比孝靖皇后的昂貴與華麗,幾乎每一根金釵玉簪上,都鑲有祖母綠和貓睛石。貓睛石在萬曆一朝曾是寶石中最珍貴的品種,據說它產於南洋一帶,物以稀為貴,堪稱無價之寶。史書中曾有這樣一段記載:江南一位少婦,頭帶一支鑲有貓睛石的簪子,雖然貓睛石並不太大,但被一位商人發現後,用極為昂貴的代價仍未到手。於是,狡猾的商人設法結識了她的丈夫,且終日以酒席相待。如此兩年,最後商人才透露了他的心愿,貓睛石方到手中。這個故事不免具有野史性質,但由此可見貓睛石的稀有。
孝端棺內出土的鑲珠寶金簪
孝端皇后棺內出土的鑲寶鎦金銀簪、玉龍戲珠金簪、鑲寶鎦金銀簪
出自隨葬器物箱中的孝端皇后的六龍三鳳冠
孝端皇后的六龍三鳳冠(局部)
在孝端皇后屍骨的下面,鋪有一床綴著整整一百枚金錢的褥子,金錢上鑄有「消災延壽」的字樣。褥子兩側,放置了大量的金錢元寶。元寶兩面都刻有文字,刻文內填朱。其文字為:
金錢拓本及摹本
上:九成色金十兩
底:萬曆四十六年戶部進到宛平縣鋪戶徐光祿等買完
上:九成色金十兩
底:萬曆四十六年戶部進到大興縣鋪戶嚴洪等買完
從元寶的刻字看,都是九成色金十兩錠,且均為萬曆四十六年(1618年)宛平與大興二縣所進,鋪戶也只有徐光祿和嚴洪兩家。這就更加證實了史料中關於除「金取於滇」之外,京師的專設鋪戶也必須為宮廷重價購買的記載。
孝端皇后棺內出土的金錠
孝端棺中的金銀元寶為孝靖所沒有,有些史學家認為是萬曆對孝靖的薄葬造成二者的差異。這個說法難免有些偏頗。因為孝靖葬時僅為皇貴妃,而孝端葬時則為皇后,按照當時的等級制度,自然不會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