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駕親臨陵區

2024-10-06 04:43:37 作者: 岳南、楊仕

  從萬曆十年(1582年)冬天到萬曆十一年(1583年)春天的幾個月,萬曆皇帝的情緒陷入了紊亂。繼張居正之後出任內閣首輔的張四維,洞察皇帝心理後,經過一番苦思冥想,終於得到了一條計策,建議萬曆修建壽宮,以消除張居正事件引起的內心的不快。萬曆皇帝聞聽,欣然同意。

  事實上,早在萬曆八年(1580年)三月,不滿18歲的萬曆皇帝,第一次到天壽山謁陵,就開始考慮建造自己的陵寢了,只是當時擔心張居正等人勸阻諫爭,才強行壓住心中的欲望,未公開表露自己的意圖。如今,張四維的建議,正中他的下懷。於是,在張居正病故僅七個月後,萬曆皇帝就急不可耐地發布諭旨:「朕於閏二月躬謁天壽山,行春季禮並擇壽宮。」

  許多年之後,人們才真正明白,對剛剛步入21歲青春年華的萬曆皇帝來說,這一看似奇特的抉擇,並非他認為自己死期臨近,方匆忙準備後事,而是另有所思。有研究者認為,張居正的去世,使萬曆越來越感到群臣閣僚,並沒有把他當作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是把他當作一個機構或一架不食人間煙火、沒有七情六慾的機器來看待。這個時候的萬曆皇帝,正值青春鼎盛的最佳時期,雖然長年生活在深宮,且有師傅張居正有點過於嚴苛的要求,使他的性格變得軟弱,對帝國人事的處理和長遠謀劃,缺乏堅強的意志和決心,但並不意味著缺乏清醒和機靈的頭腦。如果仔細回憶萬曆的成長之路,就不會遺漏這件事,以及萬曆在這件事情中所表示的思想脈絡和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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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他聽從張四維的計策,決定為自己在昌平建陵的時候,恰值三年一度的會試,按照傳統,皇帝要親自主持殿試。這次策文的題目相當煩瑣,竟出人意料地多達五百字。他詢問那些參加殿試的貢士,為什麼越想勵精圖治,後果越是大臣更加腐化和法令更加鬆弛?

  答案顯然是無法靠幾個參試的貢士能準確找到的,而急於救帝國於危局,又深陷迷茫與困惑中的萬曆,亦沒有破解這一矛盾的有效方法,現實境況使他承受著沉重的精神重壓。當重壓達到極限時,萬曆感到喘息困難與步履艱難,此時的他,萌生了一個奇特、虛幻的想法,即接受精神上的活埋。

  十三陵石牌坊

  出乎萬曆意料的是,這次在昌平陵區預築壽宮諭旨一下達,不但沒有遭到廷臣勸諫和阻止,反而得到了極力迎合:「我皇上欲因春禮預擇壽宮,宏度卓識,其與三祖(明太祖、明成祖、明世宗)同符。臣等不勝欽仰。」

  朝臣們以如此態度加以迎合,使萬曆吃了一驚,一時間有今夕何夕、恍兮惚兮的錯覺感。不知道是群臣集體糊塗了,還是自己奉天承運,得神而助?事實上,直到萬曆駕崩,他也沒弄明白,為什麼朝臣在他所做或預想做的其他事務上,屢屢進諫,甚至橫加干涉、粗暴阻攔,而對此事卻出奇地寬容和諒解?其實,內中隱秘並不複雜,在臣僚們看來,年過20歲的皇帝,掌控帝國已十餘年,不折不扣地取得了列祖列宗的地位,足以讓天下臣民和後世子孫崇敬、愛戴。而修建陵寢同樣是牽涉一國之本的大事,如其大事若早些落實,對鞏固大明政權和維繫天下人心至關重要。萬曆皇帝雖正值青春年少,但作為天下共主,具有足夠的資格做此選擇,並當此殊榮了。

  按張四維的建議,此項工程參照明世宗嘉靖皇帝選擇山陵的慣例,命文武大臣帶領欽天監及通曉地理風水之人,前去天壽山先行選擇「吉壤」二三處,以便於皇上在謁陵過程中欽定。

  萬曆十一年(1583年)二月四日,禮部首次派遣祠祭署員外郎陳述嶺、工部派出督水司主事閆邦、欽天監監副張邦垣、陰陽術士連世昌等人,赴天壽山先行勘察選擇「吉壤」。

  陳述嶺一行來到陵區以後,開始了緊張而認真的勘察,足跡遍及陵區大小山丘、平原河流。經過一番冥思苦索地選擇之後,於二月十四日返回北京。第二天,禮部向皇帝呈奏了他們的選擇方案和圖示,禮部題:「據祠祭員外郎陳述嶺會同工部督水司主事閆邦等先詣天壽山,四顧相視,擇得永陵東邊一地名譚峪嶺,昭陵北邊一地名祥子嶺,東井南邊一地名勒草窪,俱為吉壤。」

  萬曆皇帝覽閱,急命定國公徐文璧[1]、內閣首輔張四維、司禮太監張宏,以及通曉地理風水的內外大小官員同去校勘。

  徐文璧一行來到陵區,按圖示登上譚峪嶺,俯首觀望,整個陵區盡在眼底。雖是二月早春,草木尚未發芽吐青,但置身山中,卻分明感到一股春天的氣息迎面撲來。每到太陽初升的早晨和日落的黃昏,山下的青松翠柏之中,便升騰起茫茫白霧,春風盪過,白霧縹緲起伏,在殷紅的霞光中閃爍著彩綢般的光澤。青松、霞光、白霧,恍如人間仙境,的確是興建壽宮的好地方。

  徐文璧一行看過譚峪嶺,又先後來到祥子嶺和勒草窪勘察。這兩處雖然和譚峪嶺不同,卻也有獨特的風格和不容忽視的地理特點。就總體而言,兩處和譚峪嶺難分上下。

  二月底,徐文璧、張四維等人回京,向皇帝呈奏:「三處地址確為吉壤。」

  三處俱吉,自然不能俱用,只能從中選擇一處,作為壽宮之地。而這個選擇,只能由皇帝自己欽定。於是,萬曆假借恭謁山陵,行春祭禮為名,決定在閏二月十二日,進行第二次「謁陵」。

  聖旨一下,朝廷內外一片忙碌。禮、工、兵各部,按照自己的職責,仔細地做著準備。到閏二月九日,突然狂風大作,黃塵蔽日,群臣無不驚慌。內閣首輔張四維認為天時不利,前行無益,並引用明太祖朱元璋的《祖訓》「謹出入」條,諫止皇帝放棄這次「謁陵」。然而,萬曆選擇「吉壤」心切,不顧張四維的阻諫,毅然傳旨:「已將成,不敢中止」,決定繼續前行。

  《出警圖》(明·佚名繪)。萬曆皇帝戎服乘馬赴天壽山拜謁陵寢

  閏二月十二日,狂風漸小,紅日初露。萬曆皇帝由定國公徐文璧、彰武伯楊炳護駕,「率妃發京」。御駕前後,由鎮遠侯顧承光、左都督李文全、勛衛孫承光,統率佩刀五府軍衛官三十名,大漢將軍三百名,其他武裝軍校四千餘人,向昌平天壽山進發。

  按照慣例,御駕未動,京城先要戒嚴,每座城門都由一位高級文臣和武將共同把守。萬曆皇帝的胞弟、潞王朱翊鏐,當時尚未成年,即參加這次戒嚴事宜,其任務是搬著鋪蓋到德勝門的城樓上居住,密切監視御駕必經之路一切可疑人物。浩浩蕩蕩的衛隊伴著皇帝御駕走出德勝門,皇帝及其妃嬪住在沿路修起的佛寺里,其他隨從人員,則臨時搭蓋帳篷以供歇息住宿。由京師去往昌平約百里的路途上,一些地方官、耆老及學校的教官,被引導在御前行禮,不能稍有差錯。

  史載,萬曆發京的第二天,在由沙河鞏華城[2]赴天壽山的路途之中,皇帝的備用座駕「飛雲輦」,不知何故突然起火,群臣大驚失色,侍衛們急忙上前撲救,總算保住「飛雲輦」,未釀成大禍。這次事故,隨行的大臣、官員、衛隊將士議論紛紛。張四維認為,這是「上天的警告」,遂勸萬曆停止前行,但年輕的皇帝不吃這一套,下詔繼續前進。十四日,隊伍到達陵區。

  萬曆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尋覓及視察他自己的葬身之地。但他是以拜謁先祖的陵寢為名而來的,表面上的謁祭儀式還是要做一做,且儘量周到齊備,以堵群臣口舌,也使自己心安理得。因而,在出發之前,禮部便有所準備,斟酌成例,擬訂各種詳情細節,如有的陵墓由皇帝親自祭謁,有的則由駙馬等人代為行禮等等。

  十四、十五兩日,萬曆皇帝在拜謁長、獻、景、裕、茂、泰、康、永、昭諸陵之後,按禮儀還要親祭長、永、昭三陵後邊的主山。張四維認為此舉過於勞累,便聯合隨行大臣,以各種理由予以諫阻,萬曆方才勉強答應,命駙馬等人去代行祭禮,以示誠意。

  十六日,萬曆率隊依次到祥子嶺、譚峪嶺、勒草窪詳細察閱後,對三處地址皆不滿意。十八日,萬曆回宮,並立即詔諭禮、工二部及欽天監諸官,再去選擇二三處來看。禮部臣僚見皇帝如此挑剔,心中不快,即呈奏道:「臣等既已寡昧,請允許張邦垣多帶些通曉地理、風水之人,共同前去踏勘,唯此才能選取更多吉壤,供皇上選擇。」

  對於這個奏本,萬曆自然深知其中之意,但他未露聲色,當即給予允可,並諭令:「凡在京有諳曉地理風水的內外大小官員,都可到天壽山參與實地踏勘。」

  萬曆的這一諭旨,不但未給禮、工二部帶來方便,消除他們的牴牾情緒,反而加深了選擇「吉壤」的難度,以致最後矛盾重重,並生出許多鉤心斗角、阿諛逢迎、令人捧腹的可笑可嘆事件。

  注釋:

  [1]徐文璧:南直隸鳳陽縣(今安徽省鳳陽縣)人。中山王徐達八世孫、定國公徐增壽七世孫。隆慶二年(1568年),徐文璧襲封定國公。隆慶五年(1571年),在廷議中同意俺答汗封貢。明神宗即位後,改掌後軍都督府事。徐文璧為人小心謹畏,受神宗親信,久為「班首重臣」,屢代其郊天,又疏請建儲、罷礦稅及釋放被逮官員。累加至太師兼太子太傅,襲爵共三十五年。萬曆三十年(1602年),徐文璧去世,獲贈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太師兼太子太傅,諡號「康惠」。

  [2]鞏華城:明代皇帝北征及謁陵巡狩駐蹕之所,位於今北京市昌平區沙河鎮內。明永樂十九年(1421年),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後隨即在此建起一座行宮,作為皇帝巡狩和後代子孫謁陵停留之處。正統元年(1436年),行宮被水沖毀。嘉靖十六年(1537年),世宗駐沙河,禮部尚書嚴嵩奏請建城及修建行宮,駐兵防衛。嘉靖十七年(1538年)動工修建,十九年(1539年)完工,御賜名「鞏華城」。城呈方形,南北、東西各長1000米,城高10米,每隔16.7米建一垛。城以行宮為中心,辟四門,南名「扶京」,北名「展思」,東名「鎮遼」,西名「威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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