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吳晗的悔恨
2024-10-06 04:42:15
作者: 岳南、楊仕
1969年10月10日。夜,漆黑。風,瘮人。一股肅殺的氣氛纏繞著古城北京某監獄。
行將歸天的吳晗,苦苦掙扎著不肯離去。
呼吸越來越困難了。他雙手緊緊扼住自己的下顎,笨拙的身子在乾草上急劇地抽搐、顫抖,兩條乾瘦的小腿伸開、蜷回,又伸開,靈魂在掙脫軀殼的最後時刻是那樣不情願。或許,這顆痛苦的靈魂在徹底絕望之前,還要回到清華園的綠草地、北京市政府那張明淨的辦公桌前,到定陵那神秘深邃的地宮中再走一趟,向他們一一告別、辭行。然而,這一切都不屬於他了。
早在1962年,一些「左」派學者就把他當作「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重點抨擊對象。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清官問題、歷史人物的評價問題、道德繼承問題,已經遠遠地超出了學術的討論範圍,他已經無可逃脫地成了批判的靶子。而風靡全國的「三家村」事件,終於使他走上了十年內亂開刀祭旗的淒壯祭壇。從那時起,他和他幾十年傾力倡導和創造的學術基業,遭到毀滅性的劫難就註定了。
現在,他要死了。
一豆油燈照著他灰白痛苦的臉。彌留之際,他依稀記起六個月前監獄長送來的消息,在苦難中突然舊病復發的愛妻袁震,已經與世長辭。臨死時,面對朋友送來的一鍋紅豆稀粥,她有氣無力地說:「我覺得心裡悶得慌,什麼都吃不下,只想看一眼老吳……」此刻,他和愛妻一樣,也將在巨大的悲憤中死去了。他可以忍受死亡,但他再也無法忍受臨死前的孤獨。他巴望著15歲的女兒小彥和11歲的兒子吳彰突然闖進來和自己親熱地擁抱,做最後的訣別。他企望與自己肝膽相照、同舟共濟的鄧拓、夏鼐兩位良朋益友做一次長談,甚至他希望那個定陵發掘隊隊長、自己的學生趙其昌再來到面前,向他匯報定陵的情況。
明陵的發掘是他學生時代的夙願,也是他新中國成立以來極力促成的一件文化事業方面的大事。自從萬曆帝後的棺槨被毀之後,他就重新考慮發掘定陵的得失。當那個皇帝和兩位皇后的骨架被騰升的烈焰頃刻化為灰燼的消息傳來時,他才清楚地認識到,在十年前那場爭論中,鄭振鐸、夏鼐兩位諍友的遠見。此時,假如鄭振鐸、夏鼐出現在眼前,他會爬起來抓住他們的手說:「如果那時我能看到今天,也許不會……」
但是,沒有人來。
流逝的時光不會再一次到來了。今天,屬於他的,只有悲憤和無盡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