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2024-10-06 04:41:40
作者: 多多
朱文浩雙腳沾了地,立刻又恢復了英姿。他大大咧咧地靠在白龍身上,跟海中的鯨魚叫囂,「你這個死東西,快點跟爺來大戰三百回合,看來了厲害的幫手就想躲?怎麼剛才又鬧又折騰著砸船的不是你了?」
龍鱗又濕又硬,靠在上面,像是為他注入了無限的勇氣,但他卻沒看到,白龍居高臨下地瞥著他,一臉嫌棄。
鯨魚像是能聽懂他的話,擺尾朝大船衝來。細雨飄飛中,可見它噴出十幾丈高的水柱,掀起滔天巨浪。
而白龍驟然騰空而起,如閃電般衝進海中。之後的事情朱文浩根本就無法得知,大海中浪潮翻湧,湧起的浪頭像是水牆般鋪天蓋地地砸來。
能容納幾百人的大船,如一夜扁舟般顛簸個不停。船上的奇珍異獸嚇得四散逃命,燦爛絢麗的花朵紛紛凋謝在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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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巒般的巨浪中,不是鯨魚擊中了白龍,就是白龍咬住的鯨魚。兩個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妖怪在抵死相搏,根本沒有別人插手的餘地。
朱文浩緊緊扒著船舷,只覺自己像是一縷浮塵,一會兒被拋到山巔,一會兒又摔入了低谷。
身邊到處都是水,不屏住呼吸,鹹濕的海水就要霸道地擠進肺里。
這可怕的境況不知持續了多久,周遭終於恢復了平靜,朱文浩渾身淨濕地從甲板上爬起來,摘掉了掛在頭上的幾縷海草。
只見雨已經停了,天邊泛出了一絲蟹殼般的青色,海面由黝黑變成了深藍,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線,在海浪中緩緩暈開。
「小白龍……」他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中,喊了一半,想起了方才長辮子少女告訴他的名字,「梅香!梅香!你還活著嗎?」
海水蒼茫無邊,只有浪濤嘩嘩作響,哪裡有人應他的聲。
他突然十分疲憊,伏在船舷上,鼻中微酸,想哭卻哭不出來。老頭子不知所蹤,梅香生死不明,滿船死士葬身海底,讓他覺得自己明明活著,卻跟死了也差不多。
然而他剛哀叫了兩聲,不遠處的海里就傳來異動,一個如小島般大的白色肚皮翻了上來,正是那逞凶極惡的巨鯨。
「要不要喝酒?」船下響起了少女嬌嫩的聲音,一隻酒壺被拋了上來,穩穩地落入他的懷中。
碧綠的藤蔓緩緩升起,搭成一條通天的梯,蜿蜒到了甲板上。身穿白色衣裙的少女赤著雙足,踩著藤蔓婀娜地向他走來。
梅香的臉仍然晶瑩美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像是葡萄般惹人喜愛,長辮子浸了水,濕漉漉地垂在臉側。
晨暉照在她的臉上,她微微一笑,仿佛方才的惡戰根本不存在,她只是抽空去海中戲了會兒水。
「當然要喝,這麼好的女兒紅,怎麼能浪費。」朱文浩哈哈大笑,坐在甲板上,梅香跟他並肩坐在一起。
兩人推杯換盞地喝了起來,仿佛已經認識了多年。
「你是怎麼殺了它,你真的是條龍嗎?」朱文浩望著梅香稚嫩的臉龐,怎麼也不相信她會變成一條龍。
「我沒殺它,它死於自己的夢,因為這夢太真實了,它以為自己被白龍追趕,撞在海底的礁石上死了。」梅香微微一笑,朝他飛了一眼,「包括你剛才看到的一切,都是蜃氣做出來的幻景。」
「這個也是?」他搖了搖酒壺。
「對,所有都是。」
「一切有為法,如夢亦如電……」此情此景,讓他想起了《金剛經》中的話。或許人生不過一場虛空大夢,夢醒時分,只有寒夜闌珊。
「老頭子一定會回來的。」兩人很快喝光了一壺酒,梅香變戲法似的又搬出來一壇,「他拜託船王稍信求我幫忙,欠我一個人情,怎麼能輕易就死了?」
「那個……」或許是喝多了,朱文浩別過眼睛,裝作毫不在意地問,「你住在哪裡?如果能活著回去,我想去拜訪你?」
他不想錯過這潑辣美麗的少女,當她方才化身為白龍之時,他就為之心折。跟她比起來,城裡的女人簡直就是庸脂俗粉,沒有半點傲氣。
人生不過一場虛空大夢,隨時都能結束,他不介意做個夢蝶的莊生,擁有綺麗妖異的美夢。
梅香朝他飛了個眼風,笑而不答。
而日輪正緩緩從海面上升起,萬道霞光照亮了這寂寥的荒島,荒島邊的大船,以及船上的一對俊男美女。
長夜逝去,風雨消彌,就像這世上的所有輪迴,在死亡之後,新生隨之而來。
當海面被朝陽染成金紅色時,海下仍然一片漆黑。灰衣的少年頹然站在密室中,十分疲憊的樣子。
「你到底是誰?」他抬起眼帘,輕輕地問,或許是一晚的鏖戰,或許是手下妖怪們接連死去。
他從未覺得如此疲憊,連動一根手指都十分艱難。
「靈雨啊。」少女抖了抖大氅,坐在了椅子上,黑衣裹著她玲瓏嬌小的身軀,像是一隻蝙蝠。
她的眼睛是黑的,柔順的長髮也是黑色的,甚至連呼吸都像是夜風般悄悄。
她隱秘又暴露,她驕傲又低調,如果老頭子是個行走在長夜中的人,那麼她就是黑暗中的黑暗,是夜色本身。
「這是你的名字?」
「是的,這點我從未騙過你。」靈雨睫毛輕顫,笑出了聲,宛如夜雨打花窗般細碎,「因為你屢次破壞我的好事,我就想看看這個人到底是什麼樣子。我尋找你的漏洞,卻發現你的心毫無破綻,所以只能想辦法製造機會。」她說罷長嘆一聲,「幸好,你很渴望愛,你總是逃避感情,然而那正是你空虛的證明。」
灰衣少年面無表情,卻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破滅了,悄無聲息地。
「結果你果然上鉤了。」想到過去種種,她笑得色如春花,連眼角下的小痣都彰顯著得意。
「那很好,證明我還有一顆人心。」老頭子低低地回答,他鋒芒盡失,看起來就像個不起眼的,滄桑落魄的少年。
「你看到了外面的梟?」靈雨突然轉變了話題,「他是第二個住在這牢中的人,而之前的那個,就是我……」
她表情淡漠,像是在說無關緊要的事。
「把我關在這裡的,就是徐福。他想做出最厲害的妖王,起初我是被當飼料丟進來的,但是我卻殺了這裡的妖王,取代了它。」靈雨眼珠一轉,以欣賞的眼光望著面前俊逸的少年,「我的力量不如它,但卻在短時間內發現了它的弱點,將它置於死地。從這方面的天賦來說,我們是一樣的。」
「是嗎?榮幸之至。」老頭子朝她欠了欠身。
「我在這裡待了很多年,徐福珍惜我,覺得我是他這輩子的傑作,將不老不死的方術傳給了我。而就在當天,我破了他的方術,取代了他,成為了這座島的主人。」她輕輕地說,「從此以後,我不敢愛任何人,感情是毒藥,連最厲害的術士都能擊敗,何況是我?」
老頭子並不傻,聽出了她話中的弦外之音,那註定是另一場充滿陰謀和算計的風花雪月。
靈雨站起來,朝空中招了招手,貼滿咒符的骨骼發出「喀嚓」輕響,宛如有生命般從地上爬起來。
她依偎在白骨懷中,幽森森的黑眼睛望著老頭子,長長嘆息,「真是可惜,如果你可以再多愛我一些,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夥伴。」
「從未付出過的人,哪有資格無限地索取?」灰衣少年別開臉,似乎不願再看這美艷神秘的少女一眼。
「你愛過我嗎?」靈雨輕輕地問,竟有些緊張。
「不。」
「你恨我嗎?」
「恨之入骨。」
「那我就放心了。」她鬆了口氣,臉頰潮紅,「恨是比愛更長久的感情。」
他們都活了太久,經歷太多,知道所有愛的終點是淡漠,而恨卻宛如烈火,越燃越熾。愛無法抵達的地方,恨可以輕鬆逾越。
如果不能相愛,那麼就用餘下的生命相互憎恨。因為有恨,落雨天、闌珊夜、寂寥時,每當內心感到孤獨,你的影子就會在眼前浮現。
那是另一種不離不棄,生死相依,是兩個靈魂的抵死纏綿和永恆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