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6 04:37:36 作者: 多多

  南方的雨細如牛毫,粘膩地沾在身上,像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挾著也如相思般入骨的陰寒,透入肌膚之中。

  「咳咳咳……」在位於臨海山坡的莊園前,傳來了一陣輕咳。咳聲在雨中迴蕩,將清幽的山景都染上了幾分死氣。

  

  那是一個身穿淡藍色棉袍的少年,一頭秀髮籠在帽中,只露出一張俊秀的臉,只是這張臉上浮著病態的蒼白,更襯得他的眼晶亮如水銀。

  他的身邊放著兩個半人高的酒罈,一個梳著沖天辮,身穿淡金色短袍的少年正坐在酒罈上打盹,乍一看像是掃把成了精。

  「真是沒用的傢伙……」老頭子瞥了少年一眼,搖頭嘆息。

  少年叫蒼甲,是他在西京時新收的一個小妖怪。這魯鈍的男孩被人施了咒術,成為了人類作惡的工具,在他將咒語破除的同時,蒼甲就吃掉了那個跟他共生的畫師。

  「哈哈哈,天太黑了沒看清,一不小心就吃錯了人。」彼時蒼甲大大咧咧地笑,完全沒有任何負罪感,「不過他也活該,居然敢使喚小爺。」

  接著他就像狗皮膏藥般纏上了老頭子,天天守在他的荒園外不肯離去,要當他的手下。按照他的說法是,他要為自己報仇,所以必須得到驅魔師鮮血的助益。

  「他被人算計跟力量有關嗎?明明就是太蠢。」

  「既然他見過施咒的人,留下他也無妨,否則讓他跑了,我們連這條線索都丟了。」阿朱嬌笑著勸慰自己的主人。

  所謂再精明的商人也躲不過賠錢的貨!當雪花飄飛時,他們在雪中籤下了共享生命和力量的契約。

  自此他的生活就再也沒有片刻安寧,這個傻貨不是燒錯了炭弄得滿屋濃煙滾滾,就是跑到夜市里偷東西。

  如今讓他挑兩壇酒陪自己拜訪老友,剛走到半山腰,就又開始喊累,他們不得不找了個莊園的檐下休息避雨。

  「這位公子,是不是迷路了?」當天色漸晚,莊園的門被打開,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管家,「雨天濕寒,不如進來歇息一下。」

  老頭子朝他作揖道謝,蒼甲一咕嚕從酒罈上爬起來,比主人更快地挑著兩壇酒跑進了園子,也不知方才是真睡還是假睡。

  「既然如此,就多謝了。」這下他連推拒的理由都找不到,只能硬著頭皮走進了園中。

  莊園占地面積不大,卻依山勢而建,玲瓏有致,亭台樓榭都別有韻味。客廳里燒得暖意融融,薰香清甜,讓人進來了就捨不得出去。

  有穿著講究的小廝端來茶水,茶盞像是夏日的晴空,白中透青,瓷器中有燒制時產生的羽毛般的花紋,卻是價格不菲的銀兔毫。

  而茶葉清香適口,是被詩人盛讚的,「輕裘駿馬成都花,冰甌雪碗建溪茶」中的建州茶。

  以如此昂貴的珍品招待兩名路過的旅人,似乎太過隆重。老頭子垂下眼帘,不動聲色地品嘗著香茗,但蒼甲就全無心機,一口氣將茶喝得底朝天,還意猶未盡地吃掉了茶渣。

  風挾著細雨吹開了花窗,廳堂中燭影晃動,畫著仙鶴和青松的屏風後,傳出了一聲驚駭的叫聲。

  「真的是你?」那是個中年婦人的聲音,婉轉中夾雜著輕顫,「是、是老頭子嗎?」

  老頭子抬起頭,雙眸如電,盯盯地望著那影影綽綽的屏風。只見屏風後身影微黃,走出來一位身穿深紫色滾金邊褙子,舉止優雅的貴婦人。

  雖然歲月的風霜在她嬌嫩的肌膚上刻下皺痕,但從那微翹而挺秀的鼻子,含蓄而美麗的雙眼中,能看出她年輕時的卓越風姿。

  「你是……」

  「我是玉蓉啊,建州的玉蓉……」貴婦人掏出錦帕,抹了抹濡濕的眼角,「一晃三十年過去了,我已經這麼老了,你居然還如此年輕。剛剛在雨中聽到你的咳嗽聲,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那熟悉的聲音,讓她恍然覺得自己仍是那個待字閨中的少女,仿佛漫長的三十年歲月從未流逝。

  所以她才命管家迎這位旅人進來,又以好茶招待,算是對昔日那位曾助她脫困的恩人的紀念。

  可是卻萬萬沒有想到,坐在客廳中的,竟然就是恩人本人,連他那特有的浮著病氣的臉,總是咳嗽的虛弱的樣子,都跟過去一模一樣。

  「是玉蓉啊……」淋漓細雨中,老頭子嘆息般說。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個粉衣少女坐在花園中刺繡的樣子,桃花風舞,吹起她鬢邊的長髮,襯得她比漫天飛舞的桃瓣還更嬌俏幾分。

  昔日就是這一面之緣,讓他下了要幫助她的決心。

  「現在他們都叫我王夫人了……」玉蓉低低地說,滿含無可奈何。

  「其實永葆青春,也沒有那麼好。」

  老頭子想要安慰她,卻不知該從何處開口,卻見王夫人突然抬起了頭,淚光盈盈的眼中,似乎竄起了灼熱的火苗。

  「既然遇到了先生,能不能求先生再幫我一次?」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年輕驅魔師的衣袖,「最後一次!多少錢我都願意出。」

  「玉蓉,人生是你的,並不是我的,雖然它崎嶇坎坷,你還是要獨自走下去。」老頭子輕輕咳嗽著,拽回了衣袖。

  他從未遇接過老主顧的委託,多少有點心虛。怕她在他身上寄託了太多的希望,又怕不能像過去那樣令她滿意,讓她失望。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先生了。」王夫人眼中的火一寸寸熄了下去,可畢竟是大家閨秀出身,她只吩咐管家為他們準備了果子點心,並讓莊園裡的轎夫送他們上山。

  軟轎離開時,她並沒有親自來送,倒有一個穿著粉色杉子的婢女,遞給了老頭子一個錦盒,「夫人說了,這是送給先生的信物,如果先生改變主意,或者在泉州有事相求,隨時可以拿著這個來找她。」

  少女的聲音甜膩如蜜,絲絲化入雨中,沁人心腑。

  當軟轎停在位於山頂的望海樓門前時,他打開了錦盒。裡面放著一把玉柄摺扇,扇面上畫著一個身穿粉衣,盪著鞦韆的少女。

  畫上提著兩行詩,墨跡未乾,顯然是新寫的: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這短短的十四個字,似乎凝結了幾十年的歲月風霜,轉眼間滄海桑田,而錯過的人縱使尋遍滾滾紅塵,茫茫碧落,也可能死生不復相見。

  聰明如她,不動聲色地求他看重這次偶遇的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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