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6 04:37:08 作者: 多多

  「這是你畫的美人?」位於西京郊外的一處莊園中,身穿花衣的公子搶過了同伴手中的畫。

  

  「只是閒暇時打發時間的拙作!」同伴是個圓臉的書生,眼睛清澈明亮,透漏著不符合年紀的青澀單純。

  他也穿了件花衣,卻不是刻意為之,而是陳舊的布衣上沾染了油彩的污漬,乍一看像是印滿了五顏六色的花。

  「確實不怎麼樣。」花衣公子叫皇甫珍,是西京新晉的畫師,尤其擅畫美人,據說一張圖價值百兩紋銀。

  他嘖嘖搖頭,頗為嫌棄地看著畫中那春睡不醒的紅衣姝麗。美人云鬢高挽,臥在貴妃榻上,紗衣如煙霧般縈繞著她雪白的嬌軀,讓人浮想聯翩。

  「曲宣不是我說你,你的見識也太短,如今的美人誰還穿這樣式的衣服?還有這環佩明珠,髮髻妝容,通通不對!」

  「那還請皇普兄指點一二。」曲宣的臉登時脹得通紅,圓潤的臉看起來活似個熟透的柿子。

  「沒什麼可指點的,要賣個高價就得全部重畫。」皇甫珍連聲嘆息,從衣袋裡掏出十幾個銅錢放在他的手中,「這錢算是買畫錢,憑你的畫工,如果不是靠我接濟,早晚得在西京城中餓死……」

  花衣公子絮絮叨叨地說著,他貧困的朋友低三下四地連連應是,日光在天邊斂去光輝,將這對不平等的年輕人身影拉得很長。

  皇甫珍又在涼亭下坐了一會兒,滿臉不耐煩地走了,今晚鴛鴦樓的行首杜小燕跟他有約,他等那嫵媚女人的召喚已經等了一個多月,萬萬不能錯過。

  「你就繼續在這裡畫美人吧,誰讓我們是朋友呢,換個人怎會如此慷慨地借你園子住?」

  曲宣只能把頭埋得更低,信誓旦旦地說一定會畫更多的畫報答,實際上窮到他這種程度,能出賣的也只有才華。

  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得到一些,就要付出自己所擁有的。這些道理曲宣都懂,他並不傻,只是運氣不好。

  於是當天天色剛蒙蒙黑,他就扛起一架木梯,直奔兩里外的一處荒園。

  那荒園不知是哪位富賈心血來潮置下的,裝飾好了卻並不來住,漸漸滿園奇花異草被荒草淹沒,如同美人在風塵中折墮。

  但這園中卻有他的靈感之源:一朵碗口大的蘭花。花瓣潔白如玉,盛放時成蝶形,放到西京的花市中,估計也價值千金,可是不知為什麼卻被遺忘在荒野中,從暮春開到初夏,也毫無凋謝的跡象。

  「白蘭啊白蘭,你我何其相似?空有才華和姿容,卻只能在這寂寂芳草中度過一生……」他架起梯子爬到牆頭,眺望著那夜色中的白蘭,在畫紙上勾勒出一個女人的側影。

  他是一個窮畫師,這輩子也沒有見過幾個女人。對美女所有的想像都來自於鮮花,皇甫珍深知他的癖好,所以才將他安置在滿是奇花異草的郊外。

  「牡丹艷麗、茉莉清新、水仙高潔、虞美人熱情……」他一邊畫一邊還兀自嘟囔著,似乎真的把蘭花當成美人在溝通,「你呢,就是飄渺吧!美人如花隔雲端,有距離感的美才是最美,因為人們總是會沉迷於他們自己的臆想……」

  他像是個最優秀的話本作者,企圖用自己的筆,把所有的看客都兜進迷宮。當他創作之時,臉上稚氣盡脫,變得精明而狡黠。

  「咳咳咳……」當晚他熱情高昂,居然一口氣畫到了寅時,可是在這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輕咳。

  這咳嗽聲洋溢著濃濃死氣,如鈍刀般割裂了夜的寧靜。

  曲宣好奇地回過頭,卻見牆下正站著一位身穿月白色綾紗長袍,頭戴黑色紗帽的少年公子。

  他明明那樣年輕,卻偏有滄桑表情,眼中藏著虎狼般的光,臉色卻又透著病容。

  這是身為畫師的曲宣,第一次在一個人身上,看到這麼多不協調之處。

  「我、我是打擾你了嗎?」曲宣騎在牆頭,不願下來。

  「你是畫師?」少年公子看著他手中的草圖,饒有意味地揚了揚眉,「我不知道自己的園子中有什麼值得你畫。」

  「抱歉,我不知道這園子是你的,我還以為沒有人住……」曲宣立刻大窘,急忙順著梯子爬下來。

  「我也只是偶爾來小住而已。」那少年公子水銀般的眸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又輕咳不已,似有頑疾纏身。

  但不知為什麼,當被他的目光籠罩,曲宣有一種連骨頭都被拆了,一一撿看的感覺。

  「這是你的畫?」他咳嗽完了,眼光停在曲宣手中的草圖上,「為何畫中是美人?」

  「因為你的院子裡有一株蘭花,清雅高潔,我就把它想像成美人畫了下來。」曲宣的臉再次紅得像個柿子,所幸夜色深沉,替他遮了點羞。

  「美人?蘭花?」他拿起曲宣的畫仔細端詳,似乎在琢磨什麼,接著他朝曲宣微微一笑,「我叫老頭子,不知這位畫師,能不能賞臉來園中小坐?」

  「在下曲宣!我真的能進這園子裡嗎?能不能讓我仔細看看那朵花?」曲宣立刻欣喜若狂,甚至都忘了追究,一位文弱俊逸的少年公子,為什麼會起如此奇怪的名字。

  當晚曲宣如願看到了那朵蘭花,只是老頭子只讓他停留在離花朵三尺之外的地方,不許他再接近一分。

  可是即便這樣,也比坐在三丈外的牆頭看得要仔細多了,他完全不記得主人盛情款待的酒菜,只記得那花瓣細膩的紋路,如美人唇瓣般紅潤的花芯。

  而白蘭也似乎感知到他的心意,每有夜風拂過,潔白的花瓣便如鳥翼般微微輕顫,翩然欲飛。

  老頭子把這一切看在眼底,不知從哪裡走出來一個雪膚紅唇的黑衣女人,在為他奉上美酒之後,低低地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夜風清涼,更深露重,如玉般瑩白的花朵,仿佛也聽到了這人間的竊竊私語,輕輕地點了點頭。

  自此之後,曲宣一有空就往老頭子的園子中跑,唯一讓他覺得奇怪的是,這個名喚老頭子的年輕人,似乎總是在晚上出現,有一次他帶著皇甫珍白日裡來拜訪,卻吃了個閉門羹,害他又被好一番嘲笑。

  而皇甫珍仍然對他的畫嗤之以鼻,卻仍要買這幅他新畫的美人圖。曲宣把這畫視為生命,只口中答應,卻遲遲不肯完工。

  不知為什麼,從那株被埋沒於荒草的蘭花身上,他仿佛看到了知己,那顧影自憐,得不到眾人欣賞的美人,何嘗不是另一個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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