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2024-10-06 04:35:14 作者: 多多

  至德二載,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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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的宮殿裡剛剛慶祝過新年,窗花和紅燈未及換下,就傳出了雄武大帝病重的消息。宮人們忙碌著搬掉冬青紅梅,就連綠瓦都以白布覆蓋。

  落雪茫茫,將整個洛陽城染成一片蕭瑟的慘白。

  而在安祿山的寢殿,太監李豬兒正手持著帶血的尖刀,目不轉睛地看著榻上安祿山腸肚橫流的屍體。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弒主了,所以他並不十分慌張。不知從何時起,好像就在大軍奪取潼關,占領長安的那幾天,這個冒牌的安祿山突然心性大變。

  他不再沉浸在歌舞宴樂之中,也不再給李豬兒任何賞賜,仿佛在害怕什麼,終日躲在寢殿裡閉門不出。

  「公子死了,公子被殺了。」有時他會躲在帷帳中哀哀哭泣,像是一隻被拋棄的小動物,「百色該怎麼辦?」

  所有發現安祿山變化的宮人,皆被他殘暴地殺死,現在只有李豬兒僥倖活著。

  如果不殺掉這個傢伙,死的就是自己。所以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太子安慶緒在宮外放哨,李豬兒摸走了百色放在枕邊的長刀,提起砍刀刺向了他的肚腩。

  就跟上次一樣,同樣是個寂靜無人的夜晚,他把刀刺向了同一個部位。

  李豬兒殺紅了眼,提起刀將這個變做安祿山的妖怪砍成了肉泥。刀下的肉身漸漸縮小,在清晨居然變成了一條一米多長的變色龍。

  安慶緒見狀大驚,夥同嚴莊在安祿山床下掘了個大坑,用毛毯裹上這妖怪的屍體就地掩埋。

  對外則稱雄武大帝病重,立晉王安慶緒為太子,秘不發喪。

  此時距安祿山至德元年稱帝,恰好整整一年。

  十月,朝廷收復兩京,此時的天子正是昔日太子李亨,後世稱為肅宗。

  這日秋意漸濃,四十五歲的肅宗從繼位起便忙於平定叛亂,總算經過一年多奔波操勞,收復了洛陽,安慶緒和史思明相繼逃亡河北。

  大明宮裡煙氣裊裊,獸紋銅香爐里燃著甜膩的乳香。秋風涼爽,令疲憊的皇帝覺得異常渴睡,便歪在榻上睡著了。

  可是在這個楓葉勝火,秋霜初降的日子。他夢到了一個陌生的男人,男人穿白色滾藍邊棉袍,頭戴方帽,做平民打扮。

  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俊秀文雅,眼角眉梢卻暗含抹不去的滄桑。

  「你是誰?」天子突然有些害怕,眼前的人像把未出鞘的劍,令人平白無故地覺得緊張。

  「小民老頭子,是特意來拜見聖人的。」年輕人朝他鞠了一躬,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個粗布包裹。「不知聖人可還記得河西節度使判官趙欲為?」

  皇帝的思緒飄到了很久之前,那時他還是太子,與他交好的臣子中,有一個長得酷似觀音的男人。

  後來男人被派到江南富庶之地,在叛亂發生時,他一紙密令把這個聰明可靠的心腹調至潼關,拉攏哥舒翰,以對抗當時在朝中一家獨大的右相楊國忠。

  然而潼關被叛軍攻破之後,就再也沒有了他的消息,之後自己也逃向蜀中,於靈武稱帝,哪裡還記得那枚被丟失在潼關之戰中的棋子。

  白衣人盯盯地望著他,雙目黑白分明,像是蘊著一汪水似的,偏又咄咄逼人。他無法迴避,沉吟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趙公於潼關率兵馬抵抗叛軍,最終不敵殉國,慘死在敵人馬蹄之下。」白衣人解開了包裹,露出一件青色官服。

  只是那件官服已被血染成了紫色,看起來觸目驚心。

  「你下去吧,我知道該怎麼做。」天子表情沉鬱,朝白衣人揮了揮手。那人躬身退下,身影如春風化雨,消散在瀰漫的煙氣中。

  天子驟然驚醒,發現不過南柯一夢。長風將簾幕吹得翻飛飄舞,卻見堆滿公文的書桌上,多了一個粗布包裹。

  十二月十五日,天子在丹鳳城樓宣布的大赦令中,對抵抗叛軍、保家衛國的將士進行了褒贈,追封趙欲為為河西大都督,並任命其子孫官職、爵位。

  而就在同一天,一個穿青白色錦緞棉袍的公子,在酒樓里吃酒。當日天降瑞雪,雪花翻飛而落,散入窗檐。

  少年公子孤獨地憑窗而坐,喝著溫暖的燒酒。他隻身一人,對面卻多擺了一副碗筷。他想到了自己初次與趙欲為相見的時候,也是寒冬里,下雪天,趙欲為手持竹傘,一身青衣,踏雪而來。

  他面色溫潤如玉,溫柔而慈悲,一雙鳳眼中,斂藏著暗啞華光。

  「什麼都被你算到了……」公子長長嘆息,將一杯暖酒澆到腳下,「連自己的死亡,都利用得如此淋漓盡致,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一人吧。」

  幾名客人都好奇地看著這個年輕人,竊竊私語。然而一陣風挾著細雪席捲而入,吹得他們忍不住別過頭。

  當再睜開眼睛時,卻見窗邊的那張桌子上,只有殘羹冷酒,和一點碎銀子,哪裡還有少年公子的身影?

  收復兩京的一年間,朝廷和叛軍都忙於休養生息,沒有大戰發生。百姓急於收復在戰亂中失去的田地,商人也開始了互市交易。

  漸漸市場中又充滿了吆喝聲,空氣中洋溢著溫暖的人間煙火氣。一個漏夜苦讀的書生夾著書捲走出了家門,天下大亂,科舉暫停,這對於讀書人來說是比戰爭更可怕的災難。

  但他剛剛拐出街角,便看到黎明紫色的霧靄中,站著一個身穿黑衣的女人。那女人雪膚花貌,杏核大眼滿含柔情,神秘而惑人,似藏著個令天下男人都忍不住去破解的謎題。

  書生神智恍惚地向女子走去,卻見女子巧笑嫣然,吐氣如蘭,居然主動跟他說話了。

  「我叫阿朱,你呢?」

  他懷中的書「啪」地一聲跌落在清雪中,書頁隨北風翻飛,發出「嘩嘩」輕響,在訴說著一段新的月夜傳奇。

  而在深山中,黑衣少年獵了兩隻野兔回來。茅屋中紫衣烏髮的漂亮村婦,剛好煮好了一鍋米飯,正在爐邊燉湯。

  她的身後還跟著個痴傻的孩童,他緊抓著農婦的裙角不放,似乎一刻也離不開她。

  「你回來啦。」村婦看到少年的身影,笑著迎向他。晨光輕紗般覆在她的身上,照亮了她花瓣般柔嫩的臉龐,嫵媚靈動的美眸。

  原本板著臉,如冰山似冷酷的少年,見到她立刻忍不住唇邊含笑。他的笑容溫暖寬厚,像是裝著一整個春天。

  媚娘走過去,緊緊抱住了他緊緻結實的腰。

  「先生跟我們解約之後,不知道過得怎麼樣。」眠狼仰望遼闊蒼穹,似在回憶過去經歷的那段旖旎刺激的日子。

  「他那樣聰明的人,一定會在這世界的某處,幸福地生活吧。」媚娘把臉埋在了眠狼寬闊的胸膛上,像是找到了一生的歸宿。

  洛陽城外的道觀里,一個白眉老道在教授弟子《道德經》,他一邊翻書,一邊忍不住抬眼望向牆外的一株海棠樹。

  樹上芳菲滿枝,像是籠了一團淺紫深粉的煙霞。而重重花雲中,正停著一隻綠羽翠腹的鸚鵡,鸚鵡歪著頭,似乎在認真地傾聽他的講解。

  漸漸晨暉布滿天空,老道講完了《道德經》的第一章,鸚鵡發出「嘎」的一聲清鳴,振翅飛向碧藍天空。

  夜幕漸漸籠罩了大地,明月灑落清輝,照亮了一處位於深山中的茅屋。白衣的男子正端坐在一張草蓆前,點燃了一枝金灰色的香。

  香氣如雲霧般充斥了屋子的每個角落,簡陋的家具擺設仿佛都被賦予了生命的華光,熠熠生輝。

  草蓆下一具枯骨生出皮肉,漸漸變成了一個豐碩美麗的少女。當金色的香燃成一團灰燼時,少女已經從草蓆下走出來。

  她通體赤裸,肌膚雪白,但卻乾淨漂亮得似初生的嬰兒,讓人無法產生一絲邪念。

  「琉璃,你真的是琉璃吧?」白衣公子笑著說,雖然是懷疑的語氣,他眼角眉梢中卻盡藏喜悅。

  「當然,我記得你的姓呢。」少女毫不避諱地脫掉了他的長袍,裹在自己的身上。溫暖的長袍上尚余男人的體溫,她拉過男人的手,在他修長的手掌中,寫了個「夜」字。

  老頭子悄無聲息地笑了,將女孩攬進懷中。他是屬於夜晚的人,百年來只能與悲傷和寂寞為伍,在長夜中高歌,窺視著那些發生在寂寂夜色中的,見不得人的背叛和陰謀。

  可是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淒冷的暗夜中獨行了。

  風吹過窗欞,發出「吱呀——」的輕吟,奏響了一曲悠長曼妙的清歌。

  像是在唱那些關於驅魔師的傳奇,唱那些湮滅於歷史烽煙中的凡人們的故事。

  唱那些只能在寒瘦伶仃的夜裡才能盛放的相思,只能埋藏在闌珊月影中的心事,與落花一同付了流水的痴妄。

  時事變遷,滄海桑田,生命在漫長的時光中流轉。縱然斗轉星移,朝代變遷,卻總會有些人,有些事,在荒蕪的心田中種下希望的種子,開出愛的繁花。

  生生不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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