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 一
2024-10-06 04:33:29
作者: 多多
八月十五,中秋節。
此處是位於大唐西南的南詔國,大多數時候,這裡都是四季如春,風景如畫的。只是好天氣太多,難免令人乏味。
我歪靠在櫃檯後,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筆上的墨滴在帳本上,暈成了一滴繭形的淚。
「今天估計是沒什麼生意了。」說話的是個年輕人,他叫阿政,跟我一樣是藥鋪里的夥計,今年剛滿十八,正是多嘴好動的年紀。而在藥鋪的竹簾後,坐堂的老大夫鼾聲如雷。
「也是,誰會大過節的跑來抓藥呢?」我索性把筆撂在筆架上,看店門外人來人往。
正值佳節,集市裡的人都比平日多了一倍,游商走販螻蟻竟血般從各地匯集而來,帶著他們琳琅滿目的貨物;賣花的花農擺出了盛放的山茶,碗口大的紅花,嬌艷欲滴地開在初秋的清風裡;更有三五成行的姑娘和小伙子,一邊假意看貨,一邊眉目傳情。
而集市中最熱鬧的就是街對面的金器店,逢年過節,大家都想添置些珠玉首飾。一時間客似雲來,幾乎把小店門檻踏破,肥胖的龐掌柜樂得合不攏嘴,像尊大肚彌勒佛般在店鋪里招呼著客人。即便隔著條街,都能聽到銀兩嘩啦啦流入櫃檯的聲音。
漸漸金烏沒入紅霞,夕光如血,奔涌翻滾著淹沒了整個集市。於是賣布的,烙餅的,賣首飾的,賣銀器的,都被浸在無邊血海之中。
「不好,不好……」時至傍晚,老中醫從長夢中醒來。他看向天邊奔涌的紅光,憂心忡忡地念。
「什麼不好?」阿政好奇地問。
晚風如水,滌盪而入,夾雜著一絲刺鼻的血腥氣。那是我之前所慣見的,蓬勃的殺意。
一個身材高大,頭戴斗笠的男人突然從洶湧的人潮里衝出來。他猿臂蜂腰、孔武有力,活似是鑽入魚群的水蛇,將行人們沖得東倒西歪。
男人目標明確,三步並作兩步竄到了金飾店門口,從腰後拔出把尺許長的短刀。
金飾店的小夥計反應也十足靈敏,眼見來者不善,撲上去要關上大門。但男人卻揚起短刀,一刀便劈了下去。這刀快似一道閃電,挾著風雷之勢,銳不可擋。
隨著「咔嚓」一聲脆響,門栓登時被一斬為二。隨即響起一聲悽厲的慘呼,卻正是那跑去關門的夥計,他青澀稚嫩的臉上多了一道巴掌大的刀口,鮮血從傷處奔涌而出。
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壞了店裡的客人,他們驚慌失措,哭叫著狼狽逃命。男人一腳踹開大門,如入自家廳堂般從容不迫地走進了金器店。
他持著帶血的短刀,揪住了嚇得瑟瑟發抖的龐掌柜,逼他交出金銀。
居民們都被這天降橫禍嚇得鴉雀無聲,整條街剎那間變成一片死寂,只有龐掌柜悽厲的哀嚎,在晚風中迴蕩。
從我的方位看去,可以看到他蜷縮著肥胖的身軀,哆哆嗦嗦地將一串串銅錢裝進皮袋。
我想起了自己剛剛找到這份帳房的生計時,有一天傍晚,他興致勃勃地跑到藥鋪里請人喝米酒。
「內人剛添了個男孩,今日高興,請周圍的鄰居都喝一杯。」彼時他紅光滿面,胖臉上每一根線條都鑿刻著欣喜。
我忘不了那晚的酒,雖然說不上名貴,喝起來卻格外甘甜軟糯。那是我此生所喝的,為數不多的喜酒之一。
因此我提起筆,在帳簿的角落,寫下了三個小字:乾達婆。
平地捲起一陣罡風,吹進藥鋪,一個男人隨風而至,旋身出現在兇徒面前。那人身穿水藍色長袍,鬢若刀裁,目如點漆,容貌俊秀得宛如女子。但即便他有如此卓越風姿,俊臉上還勾畫著濃墨重彩,恰似錦上添花,使他的容貌堪稱天人了。
店裡的人看到這憑空出現的俊人,皆是一愣。但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那人手腕一翻,祭出杆鑄鐵長槍。他桀驁地微笑,倒轉槍桿,撞向兇徒的胸口。
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擊,卻令持刀的男人「砰」地一聲平飛了出去。男人是練過硬功夫的,身材高大,筋肉活似一個個鐵疙瘩,一看就體格沉重。但此時卻輕飄飄似紙鳶,誰也不知道那一擊到底蘊含了如何強大的力量。
男人飛出丈許,重重跌在地上,再起來時張口便吐了口鮮血,顯然受傷不輕。但饒是如此,他仍緊緊攥著手中的短刀。
「你是誰!為何與我為敵!還不快速速出來!」他圓睜雙目,驚恐而憤怒地望著金器店。此時霞光瀲灩,天空顯出半朱半黛的詭異色彩,將遼闊蒼穹分成了陰陽兩界。
然而任他如何叫陣,店裡的美男仍然沒有出現,只有門微微敞開著,像一張半張著的大嘴。
街頭傳來了響亮的鑼聲,顯然是有人報了官。原本猙獰兇惡的匪徒,變得有些驚慌失措。
他環視著四周擠得水泄不通的百姓,拿刀的手微微輕顫,人群慢慢聚攏,眼見就要將他圍在中心。
然而就在這時,他眼珠一轉,長臂輕展,如蒼鷹逐燕般敏捷,一把擒住了個看熱鬧的少女,用她柔軟豐盈的身體,擋住自己周身要害。
「讓我出去,否則我就殺了她。」男人的眼裡血絲滿布,鋒利的刀刃架上了少女柔嫩的脖頸。
少女很漂亮,做蠻族打扮,身穿白色及膝繡花裙,兩條油亮的大辮子垂在身側。她的美堪稱艷麗絕倫,但因為太艷了,難免會顯得有些命薄。
「索瑪。」阿政看到少女的臉龐,恍然一驚,激動地衝出了藥鋪,想要靠近風暴的漩渦。但是周圍人如潮湧,他細弱消瘦的身體,像是只小小的游魚,艱難地逆水而行,怎麼也無法抵達終點。
就在此時,一道藍影如晚風般迅捷無聲地划過,緊接著一道血線衝上天空。
持刀的壯漢發出嗬嗬慘叫,嘴角溢出鮮血。這時大家才看清,這兇徒的脖子不知何時被人劃了一道傷口。傷處窄而且薄,精準無比地割破了動脈,鮮血激射而出。
而擁擠的窄街中,多了個持槍的俊美男人。男人勾起薄唇,散發著凌厲逼人的美,像是一把鋒利如水的名劍。
壯漢伸手徒勞地抓向面前的美男,但只走了兩三步,他便一頭栽倒在地,很快就沒有了聲息。
持槍的美男抖了抖槍尖,幾滴鮮紅的血,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塵灰滿布的地面。
官差們終於擠過人群,手持刀棍和鎖鏈趕來;被挾持的少女找回神智,發出了驚恐的慘呼;百姓們紛紛逃命的逃命,尖叫的尖叫,剎那間狹窄的集市變成了混亂擁擠的蜂巢。
我用筆在帳簿上一勾,「乾達婆」這三個字便被重重的墨跡覆蓋。
戲裝男人如輕塵墜水,轉瞬消失不見,在一片混亂中,沒人留意到這個怪人的消失。只有死裡逃生的少女,渾身顫抖地坐在地上,盯盯地望著我的方向。
與尋常女孩不同,她的眼眶非常深,藏著空靈神秘的美。
眼眶深的女人是可怕的,那雙眼睛一下就能把人裝進去,讓人的靈魂在那汪水裡跑不出來,甘願沉溺。
我別過眼神,故作不見。
很快阿政年輕而消瘦的身影撲過去,將她抱在懷中,擋住了那寒潭似的眸光。我埋頭劇烈地咳起來,在瀰漫著死氣的咳嗽聲中,天幕褪盡了最後一點朱紅。
一日方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