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雪 一
2024-10-06 04:32:33
作者: 多多
「這酒真酸,豈能入口?」一個身穿淡柳色短袍,歪戴著氈帽的少年「呸」地把口中的酒水吐了出來。
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眉眼彎彎,五官長得一團和氣,兼之膚白勝雪,整個人就像是個糯米揉成的糰子。
「就你事兒多,有酒喝就不錯了。」坐在他對面的青年揚了揚眉毛,橫了他一眼。
青年與打扮考究的少年相比,堪稱落魄,長衫已經洗得發白,頭髮永遠攏不齊似,斜斜地歪在一邊。亂發像是千年槐樹上長出的須髯,遮住了他大半邊臉,只露出一個秀美雪白的下頜,恍如天心弦月,在蓬蓬烏雲中探出臉來。
「誰說俺家的酒難喝?」後廚走出個壯漢,他叫王武,本來是屠夫出身,因為攤上了人命官司,不得不背井離鄉,躲在這深山中開了家小店。此地接近大興,生意雖然寥寥,卻也夠他餬口。
「不僅兌了水,而且釀酒用的糧食也是隔年的,呸呸呸!這玩意兒連刷鍋水都比不上,簡直污了小爺的舌頭。」少年似乎沒看到這魁梧大漢手中的尖刀,仍上躥下跳地鬧騰著。
「雪夫人,坐要有坐像!」青年叫出少年的名字,卻更令他惱怒了。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許叫我這個名字!」他索性站在矮桌上,把蓆子都踢飛了,「我是男的,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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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武望著眼前的一對兒活寶,第一次覺得自己被忽視了。此時已是傍晚,四月底的天色,蒙蒙如落紗。
高大的林木在夜色中伸展著虬枝,小店被樹影遮蔽,仿佛一隻蜷在窩裡的溫順的鳥。
但此時這鳥展開了雙翅,伸出尖喙利爪,顯出了猙獰的模樣。
「給老子把嘴閉上!」王武「當」地一聲,把尖刀扔到了少年面前的矮桌上。利刃輕鳴不止,灑出滿地細碎寒光。
他兇悍如羅剎,怒目瞪著這兩個單薄的客人。雖然他從未用心做過酒菜,但是卻不許別人挑剔他。
力量就是一切!在他十幾歲時,將罈子大的拳頭砸在鎮守的臉上時,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哎呀,要打架了!」青年嚷嚷著,躲到了棚柱後。但是他的臉龐仍然是淡然的白色,連大氣都沒喘一下。
少年卻仿佛沒看到面前的刀鋒似的,仍疊聲抱怨著酒難喝。
沒了青年的制止,他的怨聲越發肆無忌憚,簡直像是樹梢上聒噪的喜鵲般嚷個不停。句句如刺,鑽到了王武的心裡。
「你這雜碎,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王武怒意勃然而發,他壯碩的身子靈活無比,衝到少年面前,操起桌上的尖刀就向他白嫩的脖頸刺去。
但是這雷霆萬鈞的一刀,卻劈到了虛空中。少年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面前只余夜涼似水,清風滌盪。
王武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一個人影如蒼鷹展翅,飄飄然從天而降,那人抬起一腳,不偏不倚地踢在了他的手腕上。
尖刀脫手而出,不知怎麼的,就已經到了少年的手上。身穿黃色短衫的少年,仍笑意盈盈地看著他,但那彎彎的眉眼中,卻潛藏著蓬勃的煞氣。
王武不敢再說話了,因為短刀此時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凝霜凍雪的冷,從脖頸傳到脊椎。
「這玩意兒很危險的,沒事少玩!」少年笑眯眯地撤回刀,雙手用力,把短刀掰成了兩截。
但是他並未到此為止,又把斷刃掰成了更細小的碎片。練過武的都知道,折斷一根長劍很容易,如果把精鋼一寸寸折斷,則需萬鈞臂力。
「咔嚓」、「咔嚓」的脆響,在王武耳邊迴蕩,猶如死神踢踏的腳步,偏偏這死神還長著一張和氣生財的臉。
他的膝蓋變得酸軟,幾乎要使盡全身的力氣才能站得住。緊接著叮噹之聲不絕於耳,卻是少年把滿手細碎的鋼片都扔到了地上。
「其實換一塊曲,你的酒就能釀得很好喝。」少年一本正經地做了總結,卻仍然在說那壇劣酒。
「哎呀,看你,又調皮了!」落魄青年慌慌張張地從棚柱後閃出來,拉起少年的衣袖,向茂林中走去,「你何時才能聽我的話呢?」
「叫我的名字就可以!我叫雪墨,是個男的,男的!」
「好吧,雪墨,我們明早還得趕到大興呢,希望在那裡,能找到好生意!」
兩人絮絮叨叨地走著,肩上還背著簡單的行囊,與一般的趕路人無異。蟾宮浮上天際,灑下漫天清輝,將婆娑的樹影拉得很長很長。
在交錯的光影里,仿佛有來自地獄的惡鬼,在黝黑的密林中穿行。而在林中的一個小小茅屋中,傳出了一聲悶響。那是王武龐大的身軀,重重跌在了地上。他的臉色慘白如帛,山風嗚咽而過,令他憑空打了個激靈,不知何時,冷汗已經浸透了他的短衫。
這是發生在隋大業二年春天的事。
「老頭子,看我戴這頂帽子怎麼樣?」大興的西市里,雪墨在對著銅鏡試戴一頂寬檐帽,帽子是墨綠色的,將他的臉龐襯得像是塊浸在水裡的玉,白得玲瓏剔透。
「賃完了宅子,哪還有多餘的錢給你買帽子?」叫做老頭子的青年臉色一冷,抓住雪墨的脖頸,把他拖離帽子鋪。
「以前我想要多少帽子,就有多少。」雪墨有些委屈,扁了扁嘴巴。
「哼,以前……」老頭子輕哼著,揉了揉凌亂的長髮,「我有的更多呢,何必再提!」
「我們需要樁大買賣,幸好我在宮裡還有些相熟的朋友,或許能找到令我們揚名立萬的生意。」雪墨昂起頭,在鬧市中叫囂著,「屆時,世人都會記得老頭子,以及雪墨!」
「天都快黑了,還不趕快回家做飯!」老頭子揚起一掌,拍在了雪墨的腦後,將他頭上的氈帽都幾乎打飛了。
他看都不看這頑皮的少年一眼,裹緊了骯髒的布袍,迎著塵土飛揚,向家的方向走去。夕陽在天邊燃起了一把火,將他消瘦的影子映在地上,像是游離在逢魔之際的孤魂。
而當晚在稻花香里,雪墨卻不甘寂寞地蹲在小院的牆頭,跟一隻通身黝黑的野貓對話。天上明月皎皎,幾近圓滿,照亮了人世間的離別悲歡。
「什麼,你說太僕少卿最近有麻煩?」雪墨的眼睛眯成了兩條縫,眼神卻仍然是冰冷的。
黑貓「喵喵」地叫了兩聲,搖著尾巴「蹭」地竄下牆頭,快得像是夏夜裡划過天空的閃電。
但是黃衣少年卻比它更快,轉瞬便遁入夜風。破敗的矮牆上,只有幾枝抽出新綠的茅草,在月光中搖擺著,宛如曼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