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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6 04:32:02
作者: 多多
廣陵不比那南方的水城,熱鬧而喧囂,碼頭上船流如梭,客似雲來,金髮碧眼的胡商隨處可見;婦女們也樂於拋頭露面,做著炊餅和茶水的生意;更有北里女子,身著輕紗,貼著花鈿,招搖過市,為入夜的交易招攬客人。
這裡複雜卻又簡單,複雜的是,城裡商人云集,人心難測,一不小心,便會賠得傾家蕩產;簡單的是,在廣陵郡,只要能付得起銀子,便能得到一切你想要的。時光也被這紛繁的城市絞得粉碎,每個人都很忙碌,沒有人會在檐下看落花,更不會在雨後烹新茶。
所以,我討厭廣陵!
但是白夢卻十分享受,我在羅城南郭賃了間帶院子的房子住下。院外並無圍牆,只有紮好的翠竹籬笆,門前綠水環繞,桃花點點,頗有幾分「在水一方」的情趣。
在我們落腳的當晚,他便如一個放浪不羈的公子般,袒胸披髮向虹橋的方向去了。直至天光大亮,才晃悠悠地回來,接下來就窩在陰涼的地方,睡足一個白天。
他出去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每還會帶回些香囊、扇墜、手釧之類的定情信物,那終年不變樣式的白袍,料子也越來越名貴了,由吳緞到素紗,最後竟變成含煙籠霧、價值千金的波斯輕容,襯得他的身姿越發飄逸出塵,不沾煙火。
他白日裡只愛睡覺,慵懶而沉默,天氣熱時,還會鑽到井裡納涼避暑。我也沒空管他,忙於拜會城裡的僧人和巫女。
就像我所猜測的,這些人都曾去死了女兒的家裡驅過邪、做過法,但是他們都不得要領,只說這些人家除了死了女兒,幾乎沒有共同的地方。
我知道再問下去,也查不到什麼結果,在第七日裡,派出了阿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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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我便像是個風流的書生般,幾乎走遍了廣陵郡的每個角落。白夢說得沒錯,這確實是個令人流連忘返的城市。
城裡河道縱橫,橋樑交錯。桃花苑裡,綠柳煙中,時而能見身著輕薄半臂的女子,在橋上弄蕭引笛,活似神仙。
而入夜之後,一座座裝點著彩燈和綾羅的樓船,迤邐於深藍色的河面上,船上絲竹悠揚,曼舞輕歌。遠遠望去,像是傳說中的蜃樓幻影,吸引著無數迷途的旅人,飛蛾撲火般前仆後繼地投身其中。
「昨夜星光昨夜愁,今日螢光任依舊。雲鬢亂,淚沾濕,可憐舊歡如夢……」隔岸吹來楊柳風,送來哪家歌女的低吟淺唱。
「舊歡如夢……」我坐在堤岸邊,思緒仿佛隨著歌聲散入九天,回到那久遠的,蒙塵的過去。
那裡同樣有嬌艷如春花的少女,還有揚鞭躍馬的少年。
那時我還不是個驅魔師,昔日的春光,與如今何曾有轉圜?
但是一切的一切都變了,河裡映出我伶仃的身影,依舊是個玉面青衫的少年,但是我知道,再也回不去從前。
一陣夜風吹過,梨花紛落,逐水而去。與這雪白花瓣一同落下的,還有嫵媚動人的阿朱。
她的腰在月色中看來,細得不盈一握,嘴邊盪著盈盈笑意,藤蘿般柔軟地坐在我的身邊。
「如何?」我望著河上燈火,靜靜地問她。
「那些死去的女孩子,有三個共同的特點。」阿朱不僅美,且十分能幹,她那雙漆黑的杏仁大眼,仿佛能洞悉一切世間隱秘之事,因此從未令我失望。
「哪三個?」
「第一,都正值妙齡,不足二十。」她捋了捋被江風吹亂的秀髮,娓娓道來。
「獵艷之人,大多喜歡鮮嫩的獵物。」我點頭稱是。
「第二,她們多是大家閨秀,平日裡很少拋頭露面。」說到這裡,阿朱咯咯地笑了,「很合你們男人的口味呢,越難得手的,越是喜歡。」
「阿朱,我真是再不敢放你一人出去了,你簡直是天下男人的克星。」我望著她夜曇般潔白秀麗的臉孔,驚嘆連連。
「還有第三點,是那些愚蠢的和尚和巫女都沒有發現的……」她湊近我的耳邊,血紅如薔薇的嘴唇,吐出清甜的氣息,「那便是,她們都是即將出嫁的姑娘。」
我對她的表現讚不絕口,並承諾給她買個最好的菱花鏡,她才滿意地笑了。我拉起阿朱的手,踏著月影清輝,向住處走去。盈月西斜,燈火飄搖,將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開始我們還相攜而行,但是漸漸地,石板路上,只餘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影子,游蛇似地,在夜色中蜿蜒。
「獻歲發,吾將行。春山茂,春日明。院中鳥,多嘉聲。梅始發,柳始青。泛舟艫,齊棹驚。奏采菱,歌鹿鳴……」
我推開柴扉,便聽到地底傳來悠揚的《代春日行》的歌聲。雖然旋律優美,唱詞明麗,但在夜晚中幽幽地迴蕩,仍不免令人毛骨悚然。
我在院子裡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唱歌的人,竹蔭里,花柵下,只有竹影飄搖,暗香浮動。
最終我在後院的水井中找到了白夢,他今晚難得沒有出門,正坐在打水的木桶上,擊節高歌著。
見到我詫異的臉,他仰著頭在幽暗中笑了。
他仍然身著白衣,但是衣襟袖口,卻多了幾枝墨蓮圖案,披散的長髮以玉簪束起來,露出他卓越俊秀的五官,比天上的明月還要耀目幾分。
「上來吧。」我朝他招手。
「井裡涼快。」他搖頭,朝我露出誘人的笑容,「你想好什麼時候給我血了嗎?」
我歪著頭,仿佛聽不懂他說的話。
「小氣!」他細長的眼睛微眯,將臉撇到一邊。
「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是我?」向來只有勾欄歌樓里的女人纏我,還從未有男人如此殷勤,難免令我惶恐。
「因為你煞氣重!」他精緻的面龐上,浮現出一絲邪惡的笑容,「那日你剛剛靠近杏林,我就聞到你身上的煞氣了,如此煞星,簡直可以殺掉天子。要合作就要揀最厲害的,不是嗎?」
我不再說話,卻覺午夜風冷,寒徹入骨。
這個叫白夢的妖怪,他輕浮的瞳仁中,看到的顯然不只是繽紛的如花美色。
「而且我猜到了,你會來廣陵。活得久了,世上的事情,大半都能隱隱猜到。」他補充著,顯然這幾日,他沒少往鬧市中跑,將那些鐵嘴半仙的本事學了個十足十。
「那你還能猜到什麼?」我索性揶揄他。
「沒有我,你會死!」他擲地有聲地說。
這次我笑了,因為我還從未見過像他這麼笨的妖怪。他走起路來像是跳舞,雖然姿態美妙,但是卻一腳便能將他絆倒,至於他那細細的手腕,大概也只能打打扇子,或者給美人畫畫眉,哪裡能夠握住兵刃?
他好似猜到我在笑他的孱弱,卻並不計較,仍搖頭晃腦地唱著《代春日行》。
「別唱了,這是一首悲傷的歌。」我離開了井台,夜遊了大半夜,也該回房歇息。
「為什麼?『兩相思,兩不知』難道不是描述兩情相悅的情歌嗎?」井裡傳來異議的聲音。
「早晚你會知道,那是多麼悲傷的詩句。」我小聲說著,回到了茅屋。
「……入蓮池,折桂枝。芳袖動,芬葉披。兩相思,兩不知。」仿佛是與我作對一般,這悠然的歌聲足足迴蕩了一夜,直至天明時分,才終於止歇。
為什麼我會帶他來廣陵呢?我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望著房梁,百思不得其解。但卻終於明白了,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