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6 04:31:35 作者: 多多

  天氣一日寒似一日,紛揚的冬雨漸漸化為飛雪,路上的人也越來越少,就連採辦年貨的主婦,都不大愛出門了。

  臘月初八,天空從早上就飄灑下米粒似的雪花,剛過申時,天色便暗了下來。看門的老人抱著手爐,哆哆嗦嗦地站在風雪中。只聽長街上響起碌碌的車輪聲,一輛馬車像游曳在海洋中的鯨魚,劈開了落雪和黑暗,緩緩駛了過來。守門的老人不由暗暗搖頭,在這滴水成冰的日子,還往外跑的,多半是那些火氣壯旺的後生小子。

  但出乎預料地,車停在了門口,踩著雪走下來的,卻是俏得似個大姑娘,一個勁地乾咳的年輕公子,他仿佛沒幾日活頭了,俊臉埋在藍紫貂裘里,毫無血色,精緻剔透得像是個白蠟捏的玩偶。

  「這位公子,我家主人說了,今日只招待貴客。」他趾高氣昂地上前阻攔,守了半日的門也沒見一個客人誤闖,他著實有些寂寞了。

  「這是我的拜帖。」年輕公子笑眯眯地從懷裡掏出張帖子,上面赫然有「老頭子」三個字。

  守門的老頭不說話了,把腦袋縮進了衣領里。直至貴客走進了內院,才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年紀輕輕,起這麼個破名字,嫌命長呢!」他一邊說一邊關上大門,落下的門閥。

  這座位於水城中心的聽香雅築,是鹽商周家的產業,平素文人雅客,詩酒不斷。可今晚,卻只為這名喚『老頭子』的青年一人開放。

  「老頭子,你要是輸了這局,就要把壺裡的酒都喝光。」趙欲為穿著輕便的短袍,把一枝箭扔向七步外的一個銅壺裡。可惜他過份追求風雅,居然選在風雪天的院子裡玩這種遊戲。一陣冷風夾著積雪,席捲而至,吹得翎劍一偏,落到了地上。

  

  老頭子可沒他那麼好的興致,他縮在涼亭里的火盆邊,吃著炙肉,喝著暖酒,看趙欲為一個人玩投壺。

  「該你了。」趙欲為把翎箭遞到他手中,「周家當家借我這聽香雅築用一日,我特意請你過來,莫要掃興。」

  老頭子懶洋洋地站起來,拈起一支翎箭,隨手一擲,箭就像長了眼睛似的,輕飄飄飛進了壺裡。

  「叮鈴——」仿佛是讚嘆他的不凡身手,涼亭中響起一陣清脆的琵琶聲。彈琴的卻是鴛鴦,她身穿暗綠色紋金線斗篷,懷抱琵琶,坐在涼亭之中。身後是細雪飛揚,紅梅掩映,襯得這個幼稚嬌柔的少女,像是畫中的仙子般好看。

  「連你也偏心,不幫我。」趙欲為話裡帶著指責,臉上卻仍掛著笑。他喝乾了一杯酒,從伺候的小童手裡挑了塊燒肉,又扔了一支羽箭。

  羽箭劃破濃黑的夜色,「叮」地一聲落入銅壺之中。鴛鴦素手輕撫,四弦里跳躍出輕快的音節,仿佛是誰在拍手喝彩。

  趙欲為朝她笑了笑,像是褒揚。於是這小姑娘的臉在剎那間便綴上了兩團彤雲,火燒似地,蔓延到別人的眼裡。

  老頭子拈著酒杯,望著含羞帶俏的小歌妓,悄無聲息地笑了。歲月常相似,青春總多情。每當看到這些少年人纏綿的眼波,欲說還休的情愫,他就覺得,自己活了這麼多年,還是有樂趣的。

  趙欲為一口氣投中了三支羽箭,鴛鴦索性彈起了《十面埋伏》。曲子高亢急切,大開大闔,振奮人心。

  樂曲一陣緊似一陣,紛揚的落雪,也越下越急,像是千萬個精魅,隨著曲聲凌空起舞。

  寒風裡,樹椏中,夜色蒼茫如海,潛藏了千軍萬馬,昭然殺意。老頭子拿著酒杯的手,驟然一抖,將身邊在炭火盆前炙肉溫酒的童子嚇了一跳。

  突如其來的痛,從右手傳來。那痛來自骨髓,氣勢兇猛,綿綿不絕。一股寒意剎那間從腳底湧起,他一貫慵懶的表情,也變得猙獰如惡鬼。

  熊男遭到埋伏了,在那遙遠的北地。寄生的妖魔受了傷,所有的疼痛都會反噬到驅魔師的本體身上。

  就像有人要活活把他的右手從身上扯掉一樣,疼痛像是海浪般前仆後繼。他痛得渾身顫抖,卻又不得不咬緊牙關,面帶微笑地繼續喝酒。

  第一杯,趙欲為又投中了一枝箭,姿態瀟灑,好似鴻鵠。

  第二杯,鴛鴦埋首彈琴,琵琶的曲子越來越急,四弦之中,仿佛潛藏著兩軍對壘,金戈鐵馬。

  第三杯,一道寒光像是流星划過夜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假山後驟然射出。

  「眠狼!」他輕喝一聲,將酒杯擲到地上。銅杯落地,砸在冷硬的青石地上,發出「當」的一聲脆響。

  於此同時,一柄尖利的金剛刺,帶著血珠,「撲」地刺透了鴛鴦的肩胛。曲聲戛然而止,琵琶落在地上,發出高亢的悲鳴,摔得四分五裂。

  利刺從鴛鴦的身體裡猛地抽出,鮮血噴濺到了涼亭旁的積雪中,仿佛在宣紙上畫了朵猩紅妖冶的牡丹。

  這可憐的歌妓連哼都沒哼一聲,便摔倒在地。在飛雪輝映的螢光下,清晰可見,她的身後正站著一個身著青衣短衫,手持兩柄金剛刺的青年。青年臉膛黝黑,英俊中又透著彪悍,渾身上下都洋溢著野性之美。

  他目光一凜,如刀似劍,卻是看向趙欲為。

  變故如兔起鶻落,來得毫無預兆。饒是趙欲為見多識廣,也被這夢魘般的景象驚呆了,他丟掉翎箭,轉身想走,卻已經來不及。

  青衣男子的整個人都化成一道寒光四射的刺,帶著凌冽的殺氣,向他激突而來。

  庭院中平地捲起一陣罡風,眠狼恍如沒有重量般出現在了落花飛雪間。黑衣少年蒼鷹般翩躚落地,足尖只在積雪上一點,身子挾著劍光,去截那道閃亮的刺。

  但終究還是晚了半步,似乎只是眼前一花,青年手中的利刺「撲」的一聲,已經刺進了趙欲為的左肩。

  或許受到眠狼劍氣的干擾,這一刺並未傷到要害,趙欲為痛呼一聲,仰面倒在了地上。青年面上現出懊惱之色,眼神越發狠辣,揚起左手,就又向他脖頸刺去。

  但終究還是來不及了,眠狼一劍隔出,兵刃相交,發出「當」地一聲脆響,在雪夜中濺出閃亮的火花。

  他再想發起攻擊,卻已經自顧不暇,眠狼的一柄黑色寶劍,瞬間織成天羅地網,將他籠罩其中。

  「快逃!」老頭子抱著右臂,臉色凝重地望著趙欲為,只開口說了兩個字。

  趙欲為勉力從地上爬起來,捂著鮮血淋漓的傷口,扶著那嚇得不清的童子的肩膀,匆匆離開了涼亭。

  老頭子強自站著,他並未受傷,卻格外的虛弱。或許是因為疼痛,或許是因為長時間放出了兩個妖魔,令他即便有再大的力量,也經不住如此消耗。

  但是他仍然裝做雲淡風輕地,看著身手不凡的妖怪們以命相博。他不敢露出一絲縫隙,怕被那青衣刺客識破,更怕引起眠狼的注意。

  身為一個驅魔師,永遠不能對驅使的妖怪,報以完全的信任。眠狼的話太少了,平素也毫無溫情流露,像一把鋒利而寒冷的寶劍。

  雖然好用,卻也傷人。

  重重樹影里,起腳飛檐下,仿佛有無數虎視眈眈的眼睛,在黑暗中覬覦著他的血肉。他的呼吸聲越來越沉重,在靜夜裡「呼哧」、「呼哧」地迴蕩著,聽起來仿佛瀕死之人,在竭盡全力地喘息。

  不過就在他覺得就要倒下的時候,新鮮的冷氣,如江河匯海般奔涌而入,灌進了他的血脈。

  雪光之中,只有眠狼一人,挺劍而立,站在涼亭之中。

  「幹得好。」老頭子笑了,白得似宣紙的俊臉,也浮上一層淡淡的血色。

  眠狼並不說話,只微微一笑,整個人便如輕塵墜水,遁入長夜,了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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